126、起幡咒(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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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阿四看著胡小妹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內心也深覺厭惡。
    他陰沉地說道:“你既然這般善良,幾個過路外人的遭遇,都能激得你為他們掉幾滴眼淚,對咱們自家人,一定是更知道愛護的。
    如今,發燥幡應了咱們的願,該到咱們還願的時候了。
    你展現展現你的孝心、善心,過一會兒,你便去給發燥幡上香磕頭,替咱們一家子給它還願罷!”
    胡小妹一聽到哥哥這番話,頓時嚇得渾身哆嗦起來。
    她麵上那副可憐相一下子變作哀求之色,連連搖著頭,向胡阿四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哥哥,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不是覺得那些過路外人把眼睛換給咱們,顯得他們可憐極了麽?
    你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甚麽意思?”胡阿四冷笑著,眯著眼睛盯著胡小妹問道。
    “哥哥,我錯了!”胡小妹立刻道歉起來,“是他們該死,就是他們該死!
    我隻是一時糊塗,哥哥,你不要拿我去還願——”
    “嗬!”胡阿四冷笑一聲,搖了搖頭,“嘴上可憐人家,作出那副假惺惺的模樣,好似你是個多有善心的人一樣!
    叫你拿自己的命,換咱們一家人平安的時候,你就左右推諉!
    惡心!
    真惡心!”
    胡阿四大罵了胡小妹幾句,愈說愈是激動。
    看他這副模樣,胡父胡母反而放開了胡小妹,二人將胡小妹擋在了身後。
    “阿四,你消消氣,消消氣……”胡母小聲地道。
    她與丈夫首先斥罵胡小妹,就是擔心這個女兒亂說話,惹惱了胡阿四。她倆卻不是真的想要剜掉女兒的眼睛。
    所以胡小妹麵對父母二人的威脅,也並不怎麽害怕。
    隻有自己這個兒子,卻不是那麽好惹的——他一旦被激惱了,想要叫他平複情緒,卻不是那麽容易……
    胡父也放緩了聲音,拍著胡阿四的肩膀,低眉順眼地道:“阿四,你妹妹就是太蠢了,不幫著自家人,胳膊肘竟往外拐……
    女子外向,她早晚是得嫁人的。
    你就饒了她這一回,發燥幡那邊……”
    “等出了這個村兒,就把她嫁給那些專好酗酒打老婆的廢人!
    叫她丈夫一天打她八百遍,打瞎她一雙眼睛!
    反正要來也沒用!”胡阿四狠毒地說道。
    胡小妹聽得他言語,渾身不停發抖。
    胡父胡母則都連連點頭:
    “好,都依你,阿四,你說怎麽處置她,到時候就怎麽處置。”
    “這個蠢丫頭,是該挨些教訓!
    就把她嫁給那些好酗酒打老婆的廢人!”
    兩人附和著胡阿四的言語,聞聲勸慰著這個兒子。
    片刻後,胡阿四的情緒總算平複下來。
    他陰冷的目光,掃過自己這一家人,被他目光掃過的幾人,無不縮著脖頸,不敢說話。
    隨後,胡阿四轉身走進了堂屋旁的耳房裏。
    留下幾人站在原地,相對沉默。
    耳房中飄出一股青煙。
    胡阿四念念有詞的細碎聲音跟著響起。
    那細細碎碎的聲音縈繞在胡家人的耳畔,頓叫他們覺得渾身都在發癢,好似有細若發絲的風隨著聲音不斷搔著他們的耳朵、脖頸。
    他們心頭頓時浮出難忍的燥意,一個個抓耳撓腮起來。
    而耳房之中,則不斷傳出胡阿四淒厲的慘叫聲。
    “爹!”
    “娘!”
    “小妹,小弟——救我!”
    “求求你們,救我!”
    “救我啊,爹,娘!”
    胡阿四充滿哀求的聲音,從那隻隔著一道布簾子的耳房中不斷傳出。
    而在場幾人隻覺得身上越搔越癢,大塊大塊的血肉、皮屑被他們尖銳的指甲抓撓了下來,融化在無形的風裏。
    不過須臾之間,幾個人已經是渾身鮮血淋漓的模樣!
    他們遍體鱗傷,有些傷口甚至深可見骨!
    尋常人經受了這樣的傷勢,必會因為失血過多而當場殞命,但胡氏一家人卻都還能在堂屋裏站立著,那種叫他們渾身燥癢的風再一次吹刮而來——
    幾人身上的傷口裏始有肉芽叢生。
    幾個呼吸過後,胡家人已經恢複作完完整整的模樣,好似先前把自己抓撓得遍體鱗傷的人不是他們幾個一樣。
    耳房裏,胡阿四還在哀嚎。
    不知一道布簾隔斷之下的胡阿四究竟在經曆怎樣的慘境,他不停呼喚著胡父胡母、小弟小妹,希望家人們能夠伸出援手,進到耳房裏幫他一把。
    但堂屋裏的幾個人,對於胡阿四的呼喚聲,雖大都麵露不忍之色,但沒一個人有進耳房幫助胡阿四的動作。
    哪怕年紀最幼的胡小弟想要邁步去耳房看看,都被胡父一把攥住手腕,攔了下來:“這是詭在誘你進屋!
    等你進了屋子,發燥幡中的詭就會把你拖進幡子裏去,放它自己脫出幡子!
    莫做蠢事!”
    胡小弟畏懼地點了點頭。
    他覺得今下的阿四兄長,不像是從前的阿四兄長。
    倒是耳房裏不斷傳出的那個哀求聲,像是從前阿四兄長會發出的哀求。
    但是父親都嚴厲製止他了,他也不敢亂來,害怕自身被拖進發燥幡子裏。
    叫胡家人倍感折磨的哀嚎聲,終究漸漸止歇了。
    胡阿四禱念經文的細碎聲仍在響著。
    不過此時的胡家人再聽這般聲響,倒不會再覺得身上有甚麽難受的。
    此後未過多久,胡阿四也終於從耳房裏走了出來。
    他依舊與先前一般模樣,身上也未見有一絲傷痕。
    方才耳房裏不斷傳出的哀嚎聲、血肉撕裂之聲,似乎隻是一種幻覺,他置身於耳房裏,也隻是在發燥幡的牌位前念了幾遍禱經,並未經曆過任何恐怖之事。
    “還願了!”
    胡阿四臉色陰冷,如是說道。
    幾人一聽到胡阿四這句話,頓時都滿臉驚喜。
    胡父更是對胡阿四讚歎不已:“還是你行,還是你有辦法,阿四!”
    若是令他們幾個去發燥幡的神位前還願,他們少不得要獻上一條胳膊、兩條腿的,甚至可能因此殞命也極有可能!
    也隻有阿四,倍受發燥幡的寵愛。
    能屢次還願而不損自身分毫!
    胡阿四冷冷的目光掃過幾個家人,他扯開自己的胸前衣襟,叫幾人看到他胸口上烙印著一個好似長滿了毛發的‘火’字。
    他說:“但它不同意咱們離開大墊村。
    它要咱們繼續守在村子裏,不停給它引來外人。
    等到寡婦村、亡子村、瞎眼村都被外來人填滿了——如今守在三村裏的所有人,就可以一齊脫離這個地方,走出黑荒山的地界!”
    胡阿四話音落地,幾人滿腔希望一刹那落空,都是滿臉絕望頹喪之色。
    胡阿四不再理會幾個家人,轉身出了堂屋,拉開了院門的門栓。
    ——此時也不必他去開門,門外的瞎子們已經要將大門擠破。
    他一開門,烏泱泱一片老弱病殘一股腦地湧進了門,前腳踩後腳地踉蹌著撲倒在地。
    眾瞎子也顧不得滿身的塵土,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就向胡阿四追問:
    “胡阿四,你可是眼睛好了?!”
    “你必是眼睛好了,我聽到你從屋裏出來,未再用竹竿探路!”
    “你眼睛好了,可不要忘了大家!”
    “快去,快去——現下你眼睛好了,可以去更遠的地方了,去村外頭去,多騙些外人過來,交給咱們這些鄉親,拿他們的眼睛,換咱們的眼睛!”
    “可別忘了啊,胡阿四!
    咱們都是供著‘發燥幡’的慶壇師公後代,沒有人比咱們這各家瞎子之間的關係更近了!
    你可不要見死不救!”
    ……
    眾瞎子七嘴八舌地吵嚷著。
    胡阿四站在院子裏,也不言語,冷臉看著這些瞎子,等他們吵嚷聲愈發地小了,一個個都臉色茫然地閉上了口,他才冷笑了幾聲,說道:“想我幫忙給你們‘換眼睛’,你們便是這個態度?
    求人幫忙,還是‘換眼’這樣的大事,一個個卻對我頤指氣使——
    縱然咱們都是慶壇師公的後代,都是被幡神引到這裏來的,可我也不欠你們甚麽,不必被你們這樣吆喝來吆喝去罷?”
    瞎子們囁嚅著嘴唇,這下都沒了聲音。
    過了良久,才有一個瞎子向胡阿四發聲的方向拱了拱手,小聲說道:“阿四,你想我們如何報答你?”
    其直接提起了如何報答胡阿四的事情,也就略過了請動胡阿四幫忙的這一步。
    “是啊,阿四,我們怎樣報答你才好?”
    “對對對,阿四,你想要什麽?”
    瞎子們有樣學樣,都跟著向胡阿四詢問起來。
    “我要‘起幡咒’。”胡阿四揚聲道,“當初供著發燥幡的慶壇上,同樣押著幡神的‘起幡咒’。
    此咒由‘李奇仙師’傳下,分作四段,留於後來的李、胡、柳、任四家慶壇廟祝手中。我們胡家掌握著這段咒語的‘咒眼’,而‘咒頭’、‘咒膽’、‘咒尾’分別落在你們各自手中。
    把起幡咒傳給我,我就替你們引外麵的人來,給你們換眼,放你們自由!”
    聽到胡阿四的話,方才還沸沸揚揚的人群,忽一下子安靜下來。
    瞎子們猶猶豫豫。
    有人期期艾艾地道:“起幡咒幹係太大,要是念動此咒,好不容易沉寂在黑荒山墳塚裏的發燥幡,就會徹底複蘇了……”
    “我們的眼睛就是被幡子卷起的風吹瞎的,寡婦村裏那些寡婦、亡子村裏的那個崔哀,也是被幡風吹成今下這副模樣的……”
    “它太凶怖了啊,起幡咒輕易運用不得……”
    眼見得眾人這般反應,胡阿四搖了搖頭,道:“既然你們不肯交出起幡咒,那便守在這大墊村裏,瞎眼到死罷!”
    說完話,他再不停留,轉身回了堂屋,留下屋外一籌莫展的一眾瞎子。
    他今下縱然換來一雙好眼睛,也無法從大墊村脫離。
    但這件事隻有他與父母家人知曉,外麵那些人卻不知道。
    胡阿四便是要利用這一點,套出外麵那些人掌握的‘起幡咒’各個部分!
    屋子裏的胡家人也聽到了胡阿四那些話,胡父此時也忍不住問道:“阿四,你要那起幡咒幹什麽?須知邪咒自生有詭異,一旦你湊齊了這道咒語,便也會被它勾動心思,真去黑荒山的墳前念動了這道咒語……
    那幡子一升起來,怕是——”
    “你懂甚麽?!”
    正趴在門板上,透過門縫觀察外麵那些瞎眼村民的胡阿四,聞言驟地扭頭來,冷森森地瞪了胡父一眼:“發燥幡是鬼神,也是神兵利器!
    起幡咒正是用來控製它的咒語!
    勿要多說了!”
    胡父立刻收聲,不敢再言。
    他看著兒子趴在門板前等候了一會兒,即有一個瞎子前來,敲響了屋門:“我願意把咒頭交給你,但你須給我一家人都換一副好眼睛。”
    門後的胡阿四聞聲挺直了背脊,麵露詭異笑容。
    ……
    “果然有三條岔路。”
    周昌牽著病騾子,領著眾人在三岔路口停下。
    他指著三條岔路,依次說道:“依那瞎子的說法,這條路通往‘亡子村’,最為安全;
    中間這條路通往‘寡婦村’,極為凶險,極可能被裏頭的寡婦們吃幹抹淨,再也逃不出村子;
    右邊這條路通向黑荒山,黑荒山,是此間一切詭變恐怖的根源……”
    周昌言語著,目光看向最右邊的那條路。
    道路盡頭,確有山影朦朧。
    巨大的山影好似接天連地的墳塚,從高處蓋壓而來,在眾人心底投下濃重的陰影。
    “咱們這些端公,莫非就沒有甚麽用以問路、占卜吉凶的科門?”周昌轉頭向楊瑞問道。
    楊瑞肯定地點頭:“有,就叫‘師卦吉凶科’。
    但我和你爺爺誰也沒有掌握這道科門,所以指望用這法門來占卜吉凶,卻是不可能了。”
    “三條路,凶險的未必凶險,不凶險的也未必安全……楊大兄贈送的羅盤指向那條路?”周昌又問。
    楊瑞拿起了那麵羅盤,將之遞給了周昌。
    周昌低頭一看,羅盤上的指針飛轉了數圈,最終指向了往東去的那條路。
    東邊的這條路,照‘瞎子’所言,最終會通往亡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