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鬼墳中的想魔(8K,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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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床沿的婦人對周昌怒目相視,仍在斥責他突闖私宅的行徑。
    而周昌看了床沿端坐的婦人一眼,便挪開目光,繼續打量著這間房屋裏的陳設。
    他看到木桌上擺著一道牌位,將牌位上遮著的黑布拿去,便顯出牌位上的字跡:亡夫…之靈位。
    牌位上的人名隻有混沌模糊的字跡。
    那一筆一劃在逐漸變得清晰。
    婦人這時候似也生出了甚麽感應一樣,伸著脖子朝窗洞外看。
    周昌心頭所感,垂目看了一眼腕上的運動手表。
    手表屏幕裏顯示,他自身‘悲瘟’、‘春瘟’的抗體此時增加得更快。
    攜帶‘悲瘟’的崔哀,今下應在持續向周昌這邊接近。
    窗洞外的無花果村,仍是滿目荒蕪、殘垣斷壁的景象。
    外麵空無一人。
    但婦人卻好似從窗洞外看到了歸來的丈夫一樣,她麵露喜色,轉回頭,又嚴厲地盯住周昌,斥責道:“我男人就要回來了!
    你再不走,就必定要遭殃!”
    “崔哀在哪兒呢”周昌相信這個婦人所說的話,並不隻是為了嚇唬自己。
    但他往窗外去瞅,確實沒有看到崔哀的影蹤。
    然而,婦人好似沒聽到他的話一樣。
    此時訓斥過周昌之後,這戴著頭巾的婦人就垂下頭,伸著腳兒趿拉起地上的一雙布鞋。
    她踩著布鞋,眉眼間滿是明媚春光,喜滋滋地從周昌身旁走過,臨近了屋門口。
    婦人拉開門栓。
    一陣雨聲頓時湧入屋子裏。
    “嘩…”
    這時候,周昌也看到窗洞外一成不變的荒蕪景象裏,霎時間下起了一陣黑漆漆的雨水。
    雨水中,麵龐白得發光、穿得一身漆黑的崔哀默默站立著。
    他眼神悲傷地看著屋門口朝他揮手的婦人:“夫人,你早已經死了…
    你已經死了啊,夫人…”
    隨著崔哀開口出聲,房屋裏似乎翻騰著一股潮濕的水汽。
    被打整得簡樸而整潔的房屋中,湧出一股黴臭味。
    桌椅開始腐朽倒塌,床榻變得破敗不堪,生滿蛀蟲。
    頂上的房梁、椽子都搖搖晃晃起來。
    ———息間變得整潔簡樸,好似常年有人居住搭理的房屋,又隨著崔哀幾句話,開始變回原來那副破舊腐朽的模樣了!
    連同桌上擺著的那道牌位上,‘崔哀’的名字正在逐漸模糊。
    周昌自身已有極強的‘春瘟抗體’,是以他當下走入這寡婦村任一間屋室內,所遇見的‘春瘟鬼’,也必然不會將他視作可以感染春瘟的目標。
    所以屋子裏的春瘟鬼,會對周昌連連嗬斥,而不是將周昌視作自己的丈夫。
    而‘崔哀’卻與周昌不同。
    他一踏入這寡婦村裏,就被此間的眾多寡婦、眾多‘春瘟鬼’全盯上了!
    崔哀臨近這間房屋,房屋中的鬼,也就將他當作了自己男人!
    “嘩!”
    任憑黑雨滂沱!
    雨水中,仍有密密匝匝的紅線從四麵八方的破落房屋中延伸出來,纏繞在了崔哀身上。
    每一根疫氣紅線的另一端,都牽引著一個春瘟鬼!
    而被崔哀悲傷注視著,稱其已經死亡的那個婦人那個守在房屋門口的春瘟鬼,此時它眉眼間的明媚春光已然不再,它頭發披散,衣衫上布滿汙穢。
    亂草般的頭發遮住了它的麵容。
    令人隻能聽到它的悲泣之聲,傳入雨水之中:“我、我竟是死了…”
    伴隨著它的悲泣聲,它的衣衫下,開始流淌出腐臭的屍水。
    它在無盡的悲傷中,逐漸地消亡。
    崔哀攜裹的‘悲瘟氣’,相比這一個春瘟鬼而言,實在難以抵擋。
    所以當下是這個春瘟鬼抗禦不住悲瘟氣的侵蝕,在黑雨中逐漸消亡。
    周昌看著這一幕,他轉回目光,將倒塌的木桌上那道寫有‘崔哀’名字的牌位,遞給了逐漸融化,散發出濃鬱腐臭氣息的‘春瘟鬼’。
    那道牌位上,‘崔哀’的名字亦在逐漸變得模糊。
    崔哀試圖掙開此間春瘟氣的感染。
    漸漸腐爛的婦人將那道牌位抱在懷裏,仍在低聲啜泣著:“我為你守寡二十年,連死了都在為你守節…
    而今你終於回來了,崔哀…
    我們生同眠,死同穴…
    夫君,我們一起死了,也是地上一雙連理枝…”
    ‘婦人’用手指在那道牌位上,一遍一遍地臨摹著‘崔哀’的名字。
    它的手指在這一遍一遍地臨摹之中,皮肉磨損,露出了森森的骨茬。
    而牌位上,原本由筆墨勾寫的‘崔哀’二字,如今漸漸形成深深的刻痕。
    天穹中傾落的雨水愈發滂沱。
    四麵八方間,又有不知多少婦人的悲泣之聲傳入黑雨中。
    那一座座倒塌的房屋間,疫氣紅線牽引之處,皆有一個個婦人,抱著‘崔哀’的牌位,以露出森森白骨的指節,不斷臨摹著‘崔哀’的名字。
    從它們身上延伸出來,纏繞在崔哀身上的紅線,漸變慘綠之色!
    滿村的春瘟鬼,齊聚於這場黑雨之中!
    它們終於在牌位上刻寫出了‘崔哀’的名字,便嚎啕大哭著,以首級猛力去撞擊手中的木牌位!
    看似隻是薄薄一層木板的牌位,今下竟好似渾鐵一般!
    任憑詭婦人如何用力撞擊,牌位絲毫無損!
    相反,一個個詭婦人的頭顱反而皮肉摧裂,骨骼寸斷!
    那血肉骨骼破碎之聲,一時不絕於耳!
    所有詭婦人盡數在牌位上撞碎了自己的頭顱,倒地絕命!
    周昌站在那破落房屋的門口,看著雨水中纏滿綠線的崔哀。
    崔哀的神色更加悲傷,他囁嚅著嘴唇,盯著屋門口的周昌,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一照麵,就要如此害我”
    說著話,崔哀眼中淌下兩行長淚。
    “我們果真沒有冤仇嗎”周昌卻笑了起來。
    他手腕運動手表上,‘悲瘟抗性’正在飛漲。
    周昌笑著向崔哀問道:“你莫非忘了當初我去你們村子裏拜訪,也未得罪你,你還不是一照麵就想害我”
    《大品心丹經》的文字在周昌左眼裏不停地顫動著。
    它們嚐試發掘出‘崔哀’身上的隱秘,探究這是一個怎樣的異類存在。
    “我們村子素日與世隔絕,並不願有外人前來打攪。
    你攪擾了我們,我也隻是對你稍加探查,何談謀害於你”崔哀更為悲傷,他弓著背脊,身上纏滿的綠線變作沸騰的煙氣。
    滾滾煙氣中,一個個詭婦人再度化生。
    它們競相拉拽著崔哀的手腳,攀附在崔哀周身各處,一副要將崔哀當場撕成碎片,各自分食的架勢!
    而崔哀搖晃著身形,任由它們撕扯著。
    他身上晃動出一道道人影——
    ‘崔全和’、‘崔在玉’、‘崔秋生’等悲瘟饗念化神,盡皆被一個個詭婦人拉扯走了。
    詭婦人挽著一個個饗念化神,心滿意足地離去。
    崔哀身上纏繞的綠線,此刻消散一空!
    天上傾落的雨線,逐漸變得稀少。
    雨勢須臾止歇。
    寡婦村裏升騰起了昏蒙蒙的霧。
    崔哀站在霧氣中,看著從破敗房屋門口走出來的周昌。
    他臉上的表情不再悲傷,勾著嘴角,顯得有些玩味:“我已經抵消了此間的春瘟氣,你如今該往何處去逃呢”
    “我有甚麽必要逃跑”周昌搖了搖頭,觀察著崔哀。
    有著《大品心丹經》與白秀娥的幫忙,周昌已經許久不曾遺忘過甚麽東西。
    ‘遺忘詭’好似已經悄悄離開。
    但周昌卻不會以為它真會就此離開,放棄侵染活人。
    他懷疑‘遺忘詭’此時暫時放棄了侵染自身,而將目標轉移到了別人身上。
    當下場中,隻有他與‘崔哀’兩個。
    若‘崔哀’還能算是活物的話,‘遺忘詭’此時或許已將‘目標’瞄準了對方。
    周昌繼續道:“你抵消春瘟氣的侵染,自身也一定消耗巨大吧而我行走在此間,不論是三瘟氣的哪一種,都再無法對我造成損傷。
    既然如此,我又何須逃脫呢王哀。”
    “你是憑著某個‘域外神靈’的庇護,才能抵消三瘟氣的侵染。
    否則,以你自身的力量,如今哪怕是靠近我們這些‘瘟主’,身上也早已遍布瘟氣,痛苦致死了。”崔哀從周昌的話語中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他依舊好整以暇地笑著:“隻要瘟氣足夠凝聚,足夠充盈,也一定能衝破你身上那層來自於‘域外神靈’的庇護!
    屆時,你又該怎麽辦你隻有一次逃脫的機會便在先前。
    可惜你無動於衷,已經將機會浪費了…”
    崔哀言語之間,一灘黑水從他腳下漫溢向周昌。
    那灘黑水須臾間擴張成了黑色的河流,散發著冰冷的絕望情緒,一瞬間朝周昌衝刷而來!
    漆黑河水之中,伸出一條條慘白手臂,抓向周昌的腳踝!
    周昌手腕上,運動手表中的‘悲瘟抗性’猛地跳動起來,瘋狂增長!
    但它在增長到一個匪夷所思的數值之後,又驟地開始向下跌落!
    竟真如崔哀所說的那樣,其隻要瘟氣足夠凝聚充實,就能擊破周昌自身的抗體,破開他對三瘟氣的防禦!
    然而,周昌站在原地,任憑漆黑長河之中伸出的一條條手臂,抓扯己身!
    他神色冷淡,根本不為當下‘悲瘟之河’感染自身的情形所動。
    哪怕是悲瘟河水想要侵染他,也需要令他自身的‘悲瘟抗性’完全跌墮為零之時,他才可能被悲瘟氣侵染損傷。
    但是,今下周昌運動手表上顯示出的‘悲瘟抗體’數值,仍在一個極高水平。
    哪怕是悲瘟氣狂烈衝擊著他,想要將他體內的悲瘟抗體清零,也需要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足夠周昌做一些可能扭轉局麵的事情了!
    慘白手臂從漆黑河水之中伸出,攀附在周昌通身各處,好似在周昌體表結成了一層血肉之繭。
    而周昌冷笑著看向對麵的崔哀,倏地伸手指向遠處的‘黑荒山’,開口道:“那片山間的鬼墳裏,究竟埋藏著怎樣一頭‘想魔’,你一定比我更清楚吧你不清楚的是我並非一直盤桓在這個寡婦村裏…
    我成功從那片鬼墳中逃脫了出來!
    順便,把墳墓中的鬼也帶了出來…
    你該怎麽辦呢隻有一次逃脫機會的其實是你就在你撞見我之前,若你識相,不來招惹我,沾在我身上的那頭想魔,也不會盯上你…
    可惜你無動於衷,已經將機會浪費了…”
    周昌幾乎是將崔哀對他說的話,又還給了崔哀。
    而崔哀聽到周昌的話,盡管麵上表情仍能維持平靜,甚至嘴角隱隱帶著笑。
    隻是這笑容持續了太久,以至於看起來就僵硬了許多。
    “不必拿話來詐唬我…
    我比你更清楚鬼墳中那頭想魔有多恐怖。
    以你這樣孱弱的能力,即便有‘域外神的庇護,也決計不可能穿過三瘟氣橫行的山穀,臨近那座鬼墳。
    哪怕是你真正逃進了鬼墳裏,也絕無可能再從其中逃脫。
    你根本不知道哪裏麵有甚麽…”崔哀緩緩言語著,愈是言語,他便愈是篤定。
    因為周昌幾句話生出的疑慮,被他從心底掃空。
    他去過鬼墳,他更知道彼處的恐怖。
    所以他才要與胡阿四合作探索鬼墳。
    而眼前之人不過是有些小聰明,得了‘域外神的庇護罷了他當時下探鬼墳之時,那‘域外神遺留的泥胎散發出的力量便已經搖搖欲墜,今時在鬼墳中那尊想魔的持續侵蝕之下,必定更加不堪!
    這點子庇護,當時就被鬼墳中的想魔壓製住了,如今於大事更是無用!
    所以崔哀才自信凝聚‘悲瘟氣’驟然一擊,能打破周昌身上‘域外神的庇護’!
    崔哀確實預判到了許多事情。
    但周昌同樣亦超出了他的預料。
    周昌真正去過鬼墳,打通了來回。
    ‘瘟喪神’的神位更得到了他的心頭血加持,今下可以勉力維係。
    “你還記得你叫甚麽名字麽”周昌手表上的‘悲瘟抗性值’如瀑布般墜落,他麵上反而愈發愈發笑容盎然。他看著崔哀,忽然向其問了一個問題。
    崔哀聽言,神色有一刹那的、根本遮掩不了的忽恍。
    刹那過後,他才篤定地注視周昌:“崔哀,我名崔哀!”
    周昌嘴角的笑意愈發肆無忌憚:“真的是叫崔哀麽你仔細想想,好好想想——一定能找到關於你名字的線索的…
    往前回憶回憶。
    問問你自己,你是姓崔,還是…”
    ‘遺忘詭’的殺人規律已在崔哀身上顯現。
    方才周昌詢問其性命,其神色有刹那忽恍,便是明證。
    但是,崔哀的心性也頗為不俗。
    他在轉瞬的遺忘後,又追回了散失記憶中自己的名姓但至於此時,他已不如先前那般堅定。
    周昌知道對方沒有說錯名字,他是故意如此言語。
    就是在‘詐唬’對方。
    就是令對方再從過去記憶裏,打撈出另一個似乎不起眼的‘名字’。
    那個‘名字’,是周昌為崔哀設下的陷阱。
    “我這般問你,你應該能夠明白我確是去過了鬼墳之中,與那尊想魔有過接觸。
    我把它帶過來找你了…
    你們之間可還有甚麽恩怨它可曾帶來甚麽讓你難以忘懷的傷痛仇家見麵,分外眼紅,正該拔刀相向。
    你可千萬不要懦弱啊…”周昌眼看著崔哀神色變幻,他忽然連連出聲,言語起來。
    此時這每一句話,於崔哀而言,都好似魔音灌耳!
    因著這幾句話,崔哀總是忍不住去回憶某些禁忌的往事他一旦去觸碰那扇禁忌回憶之門,自身的記憶跟著散失更多!
    正如周昌所言,他與那尊想魔之間,是有深刻仇恨的!
    但他根本不敢去觸碰這份仇恨!
    接觸鬼墳之中的那尊想魔,是他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根因!
    崔哀在不知不覺間,按著周昌的意思,拚命去回憶自己一遍遍搜索記憶,詢問自己的真實名姓究竟是甚麽畢竟,那尊想魔的殺人規律影響之下,自我的記憶甚至會對自我形成‘欺騙’!
    那些記憶是被這尊想魔的殺人規律‘汙染’的!
    想要避免記憶被汙染,避免這尊想魔循著記憶沾附而來,便隻能將那部分記憶永相隔絕!
    在這一遍遍地尋索之中,崔哀終有了收獲!
    他記起來了!
    眼前之人,先前曾稱過他的名字!
    這個不經意的細節,被他捕捉到了!
    “王哀!”崔哀高聲叫道,“我名為王哀,我不是崔哀,我名為王哀!”
    此時的崔哀,無比篤定,自己就名叫王哀!
    他自覺抓住了破局的鑰匙!
    “世人常言,被毒蛇咬傷之後,三步內外,必有解藥!
    這句話真正用來應對毒蛇,或許荒謬,但用此來譬喻鬼神,卻是金玉良言!
    沾染鬼神禁忌之後,自身周圍,乃至自身之上,必有應對禁忌的方法這是上蒼慈憫,留給眾生的一線生機。“崔哀麵上又恢複那副自信的笑容了,“我還要多謝你,要不是你方才提及了我的名字…
    我又怎能這麽快將我的真名回憶起來接下來,隻要我將你的存在,從我的記憶中抹去。
    那尊想魔就要在你身上發作了…”
    崔哀說著話,竟開始往後退走。
    他腳下洶湧的黑河,也一瞬間不再糾纏周昌,緩緩往他腳下匯攏,漸漸消失不見。
    周昌盯著緩步後退的崔哀,點了點頭:“我今下也隻記得‘王哀’這個名字了…”
    他在心底一遍一遍提醒自己,王哀才是眼前人的真名。
    而指向這個真名的所有記憶,卻是一片虛無!
    他開始強迫自己隻記得‘王哀’,而忘記‘崔哀’這個名字!
    於是,便在此時,一種虛幻的氣味在此時於荒村中蒸騰起來,這陣氣味根本無法形容,它像是一陣來自對麵某個東西的、穿過自身鼻孔的呼吸,伴隨著這陣呼吸,周昌嗅到一種淡淡的幽香。
    而崔哀嗅到的,卻是濃鬱的屍臭!
    這陣虛幻的‘呼吸’,名作‘詭吐氣’。
    超越‘鬼祟’層次的想魔,一旦顯身,生者都會感應到它們的‘詭吐氣’。
    ‘詭吐氣’的形式多種多樣。
    有直接以氣味的形式出現,亦可能是籠罩在人身上的種種幻覺,更或者是呈現在現實中的一些持續不斷地‘跡象’。
    而今崔哀嗅著那一陣一陣像呼吸一樣傳遞而來的熟悉屍臭,他渾身都顫栗了起來!
    他再也無法抑製自身,去觸碰心魂間那道禁忌的回憶之門!
    禁忌回憶之門轟然打開!
    崔哀眼中不斷淌落悲傷的淚水!
    而他腳下那片黑水,此刻停止了收斂。
    黑水如鏡,鏡麵變得凹凸不平。
    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漸漸從那片黑鏡中浮凸出了身形。
    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渾身皮膚盡是青白之色,崔哀嗅到的那股屍臭,正是來自於這個少年人。
    少年人從黑水中站起了身,它仰頭看著俯身悲哭不止的崔哀,漆黑的眼眶中,倒映出崔哀的麵容,它呼喚著崔哀:“爹…”
    它神色冷漠,沒有一絲人性。
    但從它口中發出的聲音,卻那樣悲慟絕望,叫崔哀淌下長淚:“爹不要丟下我,救救我,爹別忘了我,別忘了我!”
    伴隨著這一聲聲的悲慟呼喊,崔哀腦海中與自身有關的各項記憶開始逐漸散失。
    那青白皮膚的少年死屍伸出雙手,輕輕掐住了崔哀的脖頸。
    它那雙手掌並未怎麽用力,但崔哀臉上的生氣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絕!
    遺忘便是最大的背叛。
    在三個村子裏的所有人都不記得崔哀有個兒子,隻當崔哀是借‘亡子’之痛來演化‘悲瘟氣’的時候,隻有崔哀始終記得自己有個兒子。
    他將與兒子有關的所有記憶都封存在那扇禁忌之門裏。
    一旦觸碰,便會引來鬼墳中的想魔!
    他因此不記得兒子因何而亡,不記得兒子的姓名、生辰、年歲,隻是唯獨記住了自己曾有這麽一個兒子。
    所有人都被‘遺忘詭’的特性刷去與崔哀之子有關的記憶,隻有崔哀借助悲瘟氣的衝抵,保有了自己曾有一個兒子的點滴記憶。
    而今,隨著周昌招來遺忘詭,崔哀再無法在悲瘟氣與遺忘詭的特性二者間保持平衡。
    遺忘詭從他身上逐漸複蘇!
    殺死崔哀之後,這尊恐怖想魔亦極可能借此從鬼墳之中脫離,重回人間!
    崔哀的臉色迅速變得灰敗。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人,滿眼都是遺憾與後悔。
    周昌這時候皺了皺眉。
    “倘若眼前之人被殺死,‘遺忘詭’也將徹底複蘇。
    令一尊想魔複蘇,不斷釋放殺人規律於事無益,反倒不如令這頭想魔與崔哀相互牽製…而且,這頭想魔徹底複蘇之後,帶來的變數就非我所能控製得了了…”
    周昌動念之間,心中已有了決定。
    他借助念絲向白秀娥問道:“秀娥,崔哀是誰”
    他的心裏已經遺忘了‘崔哀’的這個人,但聽到那變作少年人屍體的想魔,不斷呼喚崔哀的名字,本能地意識到這個名字一定極其重要。
    同一時間,周昌亦向《大品心丹經》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左眼之中,一個個扭曲殘缺文字跳動起來,組成一行行字跡,從周昌視線中刷落。
    白秀娥的提醒聲音跟著響起二者交替,重複提醒著周昌。
    那些在周昌自我暗示,以及‘遺忘詭’殺人規律影響之下,被周昌遺忘去的記憶,而今紛紛回還!
    他重又記憶起了‘崔哀’!
    隨著他重新記起‘崔哀’這個人,及至自身與其之間的種種交集,‘遺忘詭’的殺人規律瞬時不攻自破!
    從悲瘟黑河中浮出的‘遺忘詭’,緩緩收回了掐在崔哀脖頸上的手掌,它眼神冰冷地注視著眼前之人,身形融化在了那片漆黑河水中。
    水麵如鏡。
    少年人慘白的麵容就呈現於水麵之上,眼神陰森地注視水麵上的崔哀與周昌。
    崔哀灰敗的臉色陡地變作潮紅。
    他瞪大眼睛,死死凝視著黑水下的‘遺忘詭片刻,又猛地抬起頭來,與周昌對視。
    “你救了我…
    你想讓我做什麽”
    崔哀神色複雜地看著周昌。
    眼神裏有著難以脫去的忌憚,亦有隱隱的感激。
    對方同樣在‘遺忘詭’的殺人規律影響之中,在此中,與他‘崔哀’相關的種種記憶,都會無可避免地被遺忘去。
    而此人能在短時間內就恢複記憶,救了他一命,說明對方確實有特別的、應對那頭想魔的手段。
    這種手段是而今的崔哀都不曾擁有的。
    此種手段說明了對方的能力,亦是崔哀今時忌憚他的主要原因。
    “我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這頭想魔如果放出來,必定無人幸免。”
    周昌目視著在黑水中若隱若現的‘遺忘詭,出聲說道:“亡子亡子…其實是你崔哀遺忘了自己的孩兒,最終導致了他的死亡。
    所謂亡子,其實亦是忘子。
    而關於你曾真有一個孩子的事情,哪怕是大墊村裏的瘟肉粽都不知道。
    他或許曾經是知道的,但在這頭想魔殺人規律影響之下,已然忘記了這件事情。
    由此可見,這尊想魔絕不能小覷。
    今下你活著,它也就休想借你之死,徹底從鬼墳之中脫困。
    你活著可以與它相互牽製,所以你今下活著更符合我的利益。
    但你既然想要報答我,我也不會拒絕…
    那個瘟肉粽,它找你來,是為了什麽”
    此時身在周昌目光之下,崔哀有種被對方一覽無餘,一切種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分明是他掌握著‘悲瘟氣’,在力量上自始至終占據上風的都是他。
    然而,他如今麵對周昌,卻更覺得有力無處使。
    對方的籌謀環環相扣就像周昌先前說的那樣,在他與周昌照麵的時候,他就應該首先逃跑,而他選擇了阻殺對方,也就選定了接下來的結局…
    而當下周昌突然問出口的問題,同樣更切中了關鍵。
    崔哀深吸了幾口氣,他明白了自身對於周昌如此忌憚的根因在於何處。
    “你所說的瘟肉粽,想來便是大子胡阿四了。”崔哀出聲說道,“它找我來,是為了‘起幡咒’的咒膽。
    有這道咒膽,它才能念出完整的起幡咒。
    數百年來,世間一直有供奉一道名為‘發燥幡’的瘟幡慶壇,三瘟之氣,便在傳說之中源於發燥神幡。
    胡阿四所在的胡家,與李家、任家等四家人,共同拜祭這座慶壇,直至慶壇上生出詭變,詭風從中刮出,席卷了四家人,逼迫得他們不遠千裏,從湘西苗疆之地遠涉至這黑荒山腳下,在此處定居了下來。
    此後百年間,四家人久受詭風迷眼之苦,一個個都是瞎子。
    直至你們走入此間,胡阿四首先換得了一雙好眼睛,他糾集了大大村裏的四家人,從他們口中獲得了能喚醒發燥神幡的起幡咒。
    起幡咒,有咒頭、咒眼、咒膽、咒尾、咒骨五段。
    而四家人掌握著除了咒骨之外的四段。
    任家人原本掌握著‘咒膽’,這‘咒膽’乃是一顆自他家血脈之中傳承,始終會在他家人身上發作,令人痛不欲生的‘病膽’。
    隻有在這顆病咒膽的加持下,才能使得念出的起幡咒溝通神幡。
    但任家人久受病膽折磨,我想用這顆膽救回兒子,就許了他家很多財寶,幫他家祖父切下了這顆病膽,所以最終胡阿四會來尋我。”
    “看來你們兩方是達成合作了”周昌再次向崔哀問道,“饒是如此,你們兩方加起來,也隻有起幡咒的四段而已,那副‘咒骨’,不是還沒有著落”
    “咒骨不須尋找,它就在鬼墳裏。”崔哀搖頭答道。
    他至於此時,已然不想再與周昌打言語機鋒,刻意隱瞞對方甚麽了。
    對方的智謀非他所能匹敵。
    既然打不過,還不如早點投誠,和對方通力合作。
    不過,他雖未在言語上設伏,但言辭之間,隱隱約約地還是想考校考校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