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迷茫的李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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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徹隻覺得鼻子一酸,眼眶瞬間發熱。
    他強壓下心中的翻湧,轉頭看向那位老軍醫:“這腳......當真保不住了?必須截掉?”
    老軍醫顯然認得李徹,他放下小鋸,對著李徹深深一躬,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滿是無奈之色。
    “回稟殿下,老朽行醫三十餘載,此等傷勢......絕無幸理。”
    “傷口已深腐入骨,且無法縫合用藥,若不及時斷臂,必將邪毒攻心,恐活不過今晚。”
    “若是截肢,尚能有一線生機。”
    那年輕士兵聽到老軍醫的話,身體猛地一僵,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
    他不再掙紮,隻是呆呆地看著自己那條正在腐爛的腿,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
    見年輕士兵如此,李徹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不由得低聲請求道:“想想法子,再想想法子呢?”
    老軍醫緩緩搖頭:“殿下,他已經很幸運了。”
    “在您和華神醫研發出軍醫學之前,這等傷勢我們隻能在一旁看著,絕無存活可能。”
    “即便是現在,截肢後存活的可能性也不過四成,但至少是有了一線生機。”
    “活著,比什麽都強啊。”
    軍醫學,乃是兩年前奉國大學的新開學科。
    其實本質,就是戰場醫學融合了現代外科醫學。
    軍醫自古以來就和普通醫生不同,普通醫生是為了治病,而軍醫的目的是保命。
    到了現代也是如此,軍醫用手伸進腔內幫心髒跳動,用502膠封住傷口,隻要能活下去,任何操作都被允許。
    當然,奉國在醫學上的發展不限於此。
    學者們將大米磨成汁水,再加入用紅薯磨成的汁水,混合後作為培養基溶液。
    在經過一係列發酵、萃取、濃縮、提純等操作,培養出了這個時代的第一個麵試的抗生素——青黴素。
    青黴素的土法提取雖然簡單,但在純度、穩定性和安全性等方麵,無法與工業化生產的青黴素相提並論。
    不過有總是比沒有強,抗生素在這個時代就是活人無數的靈丹妙藥。
    正當李徹準備再爭取一下時,一隻蒼老的手,輕輕搭在了他微微顫抖的手臂上。
    是文載尹。
    老臣沒有說話,隻是對著李徹緩緩地地搖了搖頭。
    李徹讀懂了那眼神的含義。
    作為君王,他可以憤怒,可以心痛,但他不能意氣用事,不能因為一時的不忍,而做出更錯誤決定。
    軍醫的判斷是無數血淚換來的經驗,是此刻唯一能救那士兵性命的辦法。
    李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了幾下,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或是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此刻年輕人已經冷靜下來,眼眶微紅地看向李徹:
    “殿下,剛剛我在戰場上看到您了,您真厲害啊,前麵那麽多倭寇您都不帶怕的,一直往前衝。”
    李徹揉了揉他的腦袋:“你也很勇敢,本王一直在看著你們......”
    “那就好,我沒給我爹丟人。”士兵笑道,“家父,家兄都曾在您麾下,他們經常叮囑我,殿下最喜歡勇敢的兵......”
    或是麻沸散逐漸起了效果,士兵越說聲音越小,隨後漸漸昏睡過去了。
    老軍醫立刻上前,擠開李徹的位置:“還請殿下先行離開,老夫要做手術了。”
    李徹昏昏沉沉退到一旁,看著一眾軍醫將那士兵圍住,喃喃問道:
    “他叫何名?家住何處?家中可有親人?”
    旁邊一名負責記錄的醫護營書記官連忙回答:
    “回殿下,他叫王二狗,乃是朝陽城人士,家中......隻有一寡母。”
    李徹眉頭一縮:“其父親呢?其兄長呢?”
    書記官猶豫了一下,小聲道:“兵冊上沒有記錄......”
    李徹沒有再說話。
    沒有記錄,就說明已經故亡了,兵冊上隻會記載活著的家庭成員。
    而此時,老軍醫已經拿起鋸子上前。
    李徹不忍再看,轉過身避開,文載尹等人也紛紛側目。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的鋸骨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這聲音,比戰場上最激烈的廝殺聲,更讓李徹感到恐懼。
    李徹緊緊攥著拳頭,背對著那老軍醫和年輕士兵,身體微微顫抖。
    身上的淤傷在這一刻都不再疼痛,隻有心頭那沉甸甸的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李徹沉默良久,轉身走開。
    他沒有讓人給這名年輕軍士特殊關照,奉軍有一套完整的供養傷兵體係,這種終生傷殘者奉國會管他一輩子。
    若是隻給他特殊的照顧,對其他傷兵也不公平。
    走出傷兵營,血腥味和哀嚎似乎仍縈繞在鼻尖耳畔,揮之不去。
    李徹沒有走向王帳,隻是默默地走到營區邊緣,背對著所有人,緩緩地蹲坐了下來。
    他低著頭,玄色的衣袍下擺隨意地拖在泥地上,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氣,隻剩下一個疲憊的軀殼。
    陽光熾烈地灑落,在他身上投下陰影,卻驅不散他周身彌漫的陰鬱。
    文載尹、王三春等文武默默地站在李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沒有人敢上前打擾,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熾熱的陽光曬在每個人的甲胄和官袍上,蒸騰起一絲絲暑氣。
    但無人覺得炎熱,隻覺得心頭一片冰涼。
    王三春幾次想開口說點什麽緩和氣氛,但看看李徹的背影,最終隻是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把話咽了回去。
    其他人更是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了殿下。
    文載尹默默在心底暗歎一聲,他明白,此刻能出言安慰殿下的也隻有自己了。
    察覺到身後熟悉的腳步聲,李徹沒有回頭。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身後的老臣傾訴:
    “你知道嗎,文老......”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幹澀。
    “當初......我剛剛出關的時候,比這慘烈十倍的仗也打過。”
    “每一次廝殺過後,無論多累,身上帶著多重的傷,我都會去挨個營帳走一遍,探望傷兵的情況。”
    “那時候的將士們也都知道,他們的殿下未必能和他們同甘共苦,但一定會和他們......同生共死。”
    他的語氣漸漸變得飄忽。
    “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大概是從我成為奉王開始,戰後我很少再去傷兵營了。”
    “那些在戰場上為我拚殺、為我流血的將士們,他們在我的印象裏,漸漸變成了戰報上的一串串冰冷的數字......陣亡多少,重傷多少......”
    李徹的肩膀微微抽動了一下,聲音裏帶上了顫抖:
    “不是我不想去......也不是我懶了,忘了本......”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遠處的海麵,聲音有些哽咽:
    “是我不敢去!”
    “文老......”李徹的聲音有些茫然,“若是我沒有發起這場戰爭,跨海來打倭國......”
    文載尹的心一揪,立刻踏前一步,打斷了李徹的自責:
    “殿下!萬萬不可有此等想法!”
    “老臣之前便已說過,將士們披上陣殺敵,馬革裹屍,乃是他們的職責,更是他們的歸宿!”
    “您貴為奉王,為奉國的未來選定道路,是戰是和,是攻是守?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這,便是您的職責,您的歸宿!”
    “兩者豈可混淆?又豈能因一時之仁,而動搖社稷之基?!”
    文載尹語氣放緩,卻更加語重心長:
    “殿下,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老臣知道,您心中恨極了這倭國。當初您跨海發兵,誓要覆滅倭國之時,老臣心中亦曾有過不解。”
    他坦誠地直視著李徹的眼睛:
    “我奉國百廢待興,卻精銳盡出跨海遠征,風險巨大。隻為了這彈丸島國,卻要傾國之力,到底值不值得?”
    文載尹話鋒一轉,聲音變得異常凝重:
    “然而,隨著戰事深入,隨著對倭人了解日深,老臣越來越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
    “倭人之狼子野心,刻於骨髓!千百年來,其國中天皇高踞雲端,被奉若神明,萬世一係。底層民眾生活困苦不堪,然其怨毒之火卻不敢燒向那被神化的天皇,甚至轉為畸形的推崇。”
    “此等民族,其心性必然走向極端,若有之心人引導扭曲,其怨氣必然盡數傾瀉於外。若是今日不除,待其羽翼稍豐,必成我奉國,乃至整個大慶的心腹大患,遺禍無窮!”
    “殿下!”
    “您出兵倭國,絕非好戰嗜殺,實乃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老臣如今深信不疑,殿下此戰,既無罪於當世黎庶,更功在千秋萬代。”
    “殿下聖明燭照,英明決斷,並無任何不妥之處!”
    文載尹的目光再次落在李徹身上,如同長輩般開解道:
    “至於那些陣亡的將士......他們是為國盡忠而死,死得其所,重於泰山。”
    “殿下能善待其家眷遺孤,使其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已是仁德昭彰,澤被蒼生。”
    他深深一揖,聲音帶著期許:“殿下切不可因一時悲憫,而妄自菲薄,動搖本心!”
    文載尹這一番話,如醍醐灌頂,將李徹的自責和迷茫衝刷得七零八落。
    他抬起頭,眼中的茫然漸漸褪去。
    是啊......自己不再是當年那個,隻帶著千餘罪徒在雪原上掙紮求生的少年了。
    他是大慶奉王!每一個決定,都關乎著數百萬人的生死存亡,關乎著一個新生王朝的未來!
    仁慈,是君王的美德。
    但優柔寡斷,卻是致命的毒藥。
    倭國不除,後患無窮!
    這血,必須要流;這代價,必須有人承擔!
    “本王……明白了。”
    李徹望向遠處依舊飄揚著倭國旗幟的下關城,眼神冰冷而銳利:
    “將士們的血,不會白流,這倭國......必須滅!”
    “傳令下去,全軍休整七日!七日後,兵發下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