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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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倪不死心地往前追了兩步。車流如織,已經分不清哪輛是陳桉的車。她杵在路攔邊,頂著風夾雨,輕輕地歎了聲哎。
丟三落下的壞習慣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林蓉苑逛個商場可以把女兒搞丟,所以她丟個耳釘和耳機也沒什麽。
不過……
陳桉會不會覺得她別有用心?三番兩次在副駕座落東西,刻意製造接觸的機會。
雖說是小說和電視劇促使男女主感情發展的慣用橋段,有些懸浮,但藝術來源於現實,加之曾在應軍鈺的車裏撿到過秘書故意落下的“發繩”,應倪敢肯定陳桉就算真沒這麽想,腦子裏也絕對閃過念頭。
就和她一樣。
認為他三次路過不全是湊巧,早早給他打上有所企圖的標簽。
但,他今天是過來送耳釘的,隻有前兩次是沒有緣由的遇上。第一次搭載被拒後,陳桉沒有糾纏直接走了。而第二次和今天堅持“忽悠”她上車,一個是因為深夜,一個是下雨。
理由站得住腳,且符合他好脾氣、樂於助人的老同學形象。
應倪自信但不自戀。雖說長相是可以紅透半邊天的女明星,但也清楚,不是個個男人都會喜歡她。
何況以陳桉如今的身份,別說紅透半邊天了,想找個世界巨星都不是沒可能。
所以換作其他同學,陳桉也會這樣做。是她思想過於狹隘。
他們兩個,誰都對誰不感興趣。
想到這兒,應倪垂下握住手機的手,不打算發消息詢問耳機的事。
像是唯恐讓陳桉覺得她攀高枝。
因為這樣的想法會讓應倪很沒麵子。
對陳桉這種類型,她從來都嗤之以鼻的。
……
應倪的思考在換乘九號線時截至。正值下班時間,打工人魚貫而入,又一擁而出。
車廂內擠得密不透風,直到倒數第二站,才找到位置坐下。
禾澤的雨季偏早,整個六月份悶熱潮濕。
她回到家快速衝了個溫水澡,簡單消毒傷口後,裹著頭巾在廚房燒水煮麵。她一邊煎蛋一邊看手機,時刻關注工作群的動向。
四點過後,群裏就沒有人發話了。點開主管和部長的頭像,聊天框仍舊一片空白。
打架不是個光彩事,何況是喬娟先動的手,公司的處事風格一向是息事寧人的。這事估計就這麽揭過了。
思及此,應倪身心頓時鬆弛不少,迅速撈起快要燒幹的麵。端到筆記本麵前,挑劇下飯。就在她被電影情節逗得咯咯笑個不停時,放在一旁的手機忽然響了。
應倪的笑容驀地僵在臉上,閉了閉眼後才撈過。對麵聲音嚴肅:“應倪是嗎?”
她猶豫了片刻,懷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重重地“嗯”了聲。
“錢退到你賬戶上了,記得查收一下。有回訪的話,麻煩給個好評。”
應倪一愣:“啥?”
“保險的錢退了。”
應倪再楞:“啊……”
對麵深吸了口氣,語氣隱約不耐煩:“信號不好聽不見嗎?我是人安保險的。”
“哦哦。”反應過來的應倪從椅子裏跳起來,高興得不知所措,原地轉了個圈,“謝謝謝謝,麻煩你了,看來投訴還是有用的。”
“……”對麵無語了一瞬,聲色更加冷平:“不用,如果銀保監打電話過來,說問題解決了就行。”
電話掛斷後,應倪即刻查詢餘額,在看到四開頭的數字時,一直壓在胸口的大石塊短暫挪開。
忙不停蹄地繳清林蓉苑的醫藥費後,她如釋重負地趿著拖鞋,去樓下搓了一頓饞味已久的羊肉串。
翌日,應倪哼著歌來到公司。喬娟的工位空空如也,其餘人時不時瞄來一眼。
應倪穿了個高領襯衫把脖子上的傷口擋住了,下顎處貼了張卡通圖案的創口貼。坐下沒一會兒,有人過來拍她肩膀。
“叫你去趟辦公室。”
大家聞風而動,伸脖子看來,氣氛詭異。
應倪罔若未見,鬆開鼠標,推開椅子起身。林蓉苑醫藥費的事解決,底氣足不少。就算這個月接著扣兩千也不礙事,她無所畏懼地點點頭,朝辦公室走去。
“欸——”那人拉住她,下巴往上抬,“樓上,副總辦公室。”
此話一出,應倪臉上的輕鬆瞬間消失。
喬副總是喬娟姑媽的事大家心照不宣,素質低下、脾氣暴躁的事同樣人盡皆知。
絕對不會給她好果子吃。
上樓前,應倪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自己:說什麽都點頭,說什麽都回答好。
但當麵前長相刻薄的女人口水四濺,從不斷張合的厚嘴唇裏罵出侮辱性字眼時,應倪實在忍不住了。
她歪著脖子,指著傷口:“看清楚好吧!是喬娟抓的,把我抓成這樣,而且是她先動的手,我隻是還手自衛。”
“我管你誰先動手還不還手,這裏是公司!不是菜市場——!”喬春芳拍著桌子吼。
聲音刺破耳膜,讓人頭皮發毛難受,應倪想盡快結束這糟糕的對話,敷衍地連連點頭:“聽了聽了。”
喬春芳乜了她眼後問:“你怎麽這麽沒教養?是不是爹媽死了沒人教?”
應倪瞬間皺起眉頭,上前一步,同時抬起起手。喬春芳被她要打人的姿勢嚇得揚起巴掌,拉開嗓門壯勢:“幹什麽!”
應倪看著她懸在空中、因極度害怕而下意識發抖的手臂,忽地笑了。
一個莫名其妙的笑比任何謾罵都讓人感到被冒犯。
喬春芳惱羞成怒地問:“你在笑什麽?”
應倪依舊笑,不說話。
喬春芳身體抵著桌沿捂著額頭楞了好半晌,似氣得順不上來氣,什麽也沒說,擺擺手讓她滾了。
下樓梯的時候,應倪想副總也不過如此,脾氣暴躁又如何,還不是被她氣得當場手扶桌子,兩眼發黑。
然而沒高興到五分鍾,她也要暈過去了。
因為屁股剛坐下工位就被人事通知——
“不好意思,你被辭退了。”
雨季天氣變化無常,吳慶梅這段時間經常感冒咳嗽。連著幾天陳桉歇在浣花區的家。
這天陳京京休假,陳桉專門推了應酬,下早班做了她們最愛吃的清蒸鱸魚以及醬香排骨。
飯後,一家三口坐在電視機前。隻有吳慶梅在看電視,陳京京趴在沙發上打遊戲,膝上擱著筆記本的陳桉邊辦公邊和母親閑聊。
暖調燈光覆蓋整片空間,電視聲和遊戲音效交相輝映,安靜而熱鬧,一片和諧美滿。
直到吳慶梅提起老家的事。
“昨天村支書打電話過來說要修路,每家每戶都出錢,按人頭給,不過錢不定死。困難的少給點,有能力的多貢獻。”吳慶梅看向家裏的主心骨:“最後一句強調了好幾遍,也不知道給多少好。”
屏幕反射的光照得陳桉神色很淡,他沒有抬眼,波瀾不驚地問:“哪個老家的村支書?”
這麽問的原因是他們有兩個老家。一個是父親陳國棟的籍地“陳家嶺”,一個是母親的籍地“吉安”。
陳桉和妹妹在陳家嶺出生長大,到了上中學的年齡被迫搬至吉安,然後一直在吉安生活。
吳慶梅無奈地笑了下,“還能是哪個,陳家嶺。”
陳家嶺三個字像是戳到陳京京的逆鱗,聽到後立刻扔了手機坐起來,嗓門因憤怒扯得老大:“不給!一分錢都不給!”
忽然冒出的吼叫把吳慶梅嚇一跳,陳桉也終於半掀起眼皮,“好好說,別吼。”他把筆記本合上,不緊不慢地放至茶幾,轉頭問吳慶梅:“去年不是修好了嗎?”
吳慶梅:“說是要路路通戶,修到家門口。”
陳京京翻白眼,冷嘲熱諷道:“嗬,是不是還要給他們闊個壩子?栽幾棵樹?順便連新樓一並起了!”
前年橫跨陳家河的螺絲大橋是哥哥修的,去年進村的路也是哥哥出的錢。還有什麽共營果園、村公社、活動中心……說得好聽是一起出錢,實則是把他們一家當冤大頭,扒著吸血。
也不是陳京京摳搜,如果換成吉安,她舉雙手雙腳讚成。衣錦還鄉、為家鄉做貢獻是好事。但陳家嶺在她眼裏根本就不是家鄉,哪有家鄉把自己人趕盡殺絕,逼走的!
……
憤怒的起因要從一場礦難說起。
永星鎮陳家嶺位於群山環繞之中,因地勢險惡交通不便的原因赤貧如洗,直到九十年代末開發出一條煤礦脈,附近的村民才有了除耕作以外的收入。
陳桉的父親陳國棟是陳家嶺幾百名普通礦工中的一員,靠挖礦養活一家四口。生活不算富裕,但日子過得平淡幸福。
原以為簡單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續下去,沒想到零三年的開春,礦場發生了一場嚴重的瓦斯爆炸事故,陳國棟不幸遇難。吳慶梅當場昏厥,陳桉和陳京京哭得肝腸寸斷。
陰霾從此籠罩母子三人身上。
此次事故18人死亡,5人下落不明,礦場以每人五萬元的賠償費了結事故,和三年前那場頂板塌陷一樣,給完錢馬不停蹄繼續作業,工人照舊在不具備正常生產條件的情況進入幾十米深的礦井。
不過這次有所不同,死傷人數太多,記者聞風而動,暗中探訪。
那段時間,陳家嶺對外來人口非常警覺。因為深知礦場的安全許可證早已過期,每年的開采率也遠遠超過了證載能力。
一旦查出非法采礦,關閉礦場,陳家嶺上上下下幾百人隻能背井離鄉,外出打工。
也覺得,出事是運氣不好,想賺這個錢就隻能自認倒黴。
並且礦主和副礦長是村長一家人,村支書兒子是瓦斯管理員,又聽聞鎮長有股份。大家更三緘其口,心照不宣地隱瞞傷亡人數,讓記者無縫可釘。
那天是個陰天,一位叫邢苛的記者在鄉間小路遇上了從鎮小學回家的陳桉。他背著書包,打著紅領巾,不像別的小孩那樣左踢一腳碎石,右手蹦著抓一抓樹梢。
觀察了好久都一直低著頭,很是沉默。
“誒,小娃兒,陳家嶺啷個走哇?”邢苛叫住他。
陳桉停腳,回過頭,從上到下將問話的男人打量了一眼。
說話的人皮膚白淨,穿著幹淨的格子襯衫和布料輕垂的長褲,肩上垮著一個公文包,加上蹩腳生疏的鄉音,一看就不是這兒的人。
陳桉回答道:“這裏就是陳家嶺。”
說完轉身繼續往前。身後的男人兩步追上和他並排,“那你知道小河溝嗎?我一個表舅去世了,來奔喪的,大老遠跑起來找不到,哎呀把我急得呀——”說著掏出了一顆糖遞給他:“這個甜,你拿去吃。”
陳桉抓著書包肩帶的手垂下,但沒去接那顆亮晶晶的糖果。
他昂臉去找他的眼睛,“你表舅叫什麽名字?”
目光裏的審視毫不遮掩,語氣也深沉平靜得不像是一個小孩能說出的話。邢苛表情僵硬了一下,但專業素養讓他即刻張嘴:“我表舅就住在小河溝旁,你剛放學回來?讀幾年級了?”
試圖蒙混過去。
但他也沒細想,並不認為小孩是在“炸”他,可能是想隨便問問好給他指路。
果不其然,小孩在回答完“是”“三年級”“不知道小河溝在哪兒”後,繼續低著頭往前走。
礦場進不去,大人撬不開口,年紀小的小孩一問三不知,大點兒的一看他就跑。邢苛站在原地焦灼摳腦袋。
與此同時,陳桉目視前方沉默地走著,隻是垂下的手在褲邊不自覺攥成了拳頭。
即使過去這麽多天,無意在辦公室外聽到的對話依舊言猶在耳。
……
學生在課堂上大哭,女老師覺得既煩又可憐,心情複雜地感慨:“礦場好好弄一哈嘛,也不得死這麽多人。”
男老師抱起作業本,在桌麵上“噔噔”兩下懟齊,“弄一哈?弄一哈你曉得要好多錢嘎?”
女老師拉開抽屜,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好多嘛。”
“辦個證都要這個數,”男老師放下作業本,比出一個數字,在女老師震驚的眼神中繼續冷笑:“還不加其它的安全設備。死一個人才賠五萬,你說啷個劃算?”
女老師動了動唇角,想辯駁。但轉念又覺得這事和自己沒關係,關上抽屜打開教材,所有的情緒匯成一聲輕長的歎息。
陳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教室的,覺得腿似有千斤重。
從記事起,父親一直在礦上,他在鎮上宿讀。父子倆的相處時光隻有周末的晚上,甚至很多時候短暫到隻剩下他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時,父親在外屋問的那句“小桉睡沒”。
在得到睡了的回答後,外屋的聲音即刻變得小心翼翼。再醒來,父親早在天空剛翻起魚肚白的時候孤身走了
……
陳家嶺全是像他們這樣的家庭,班裏有兩個學生和他一樣,家人喪命於礦難。
一個沒了爺爺,一個永遠找不到媽媽。
他們常常在教室裏哭泣。但陳桉覺得,失去父親的生活好像和尋常沒什麽倆樣。他照舊上學、吃飯、睡覺。
隻有在安靜下來,聽到妹妹問爸爸去哪兒,母親半夜隱忍的啜泣時。才猛然反應過來,爸爸真的不在了。
這時眼睛經常一熱,無端端的,淚水就落了下來。
……
陳桉杏子樹下定了很久,同時邢苛也在原地考慮。
邢苛斟酌再三,見天色已晚,準備打道回府,等回到鎮上再做打算。就在他拐過山彎之時,一個脆生生的童音叫住了他。
“你是記者嗎?”
邢苛背脊一僵,顧左右盼,像是怕人聽見。
連連擺手:“不是的,我不是記者,我是來走親戚的。”
陳桉眼裏閃過一絲失落,轉瞬即逝,但被邢苛捕捉到了。
他迫不及待地詢問,隱約覺得事件有轉機:“你是想找記者嗎?你找記者幹什麽?”
陳桉遺傳了陳國棟的安靜沉悶,但聰敏過人。在幾番試探確認邢苛是記者後,才一五一十得告知自己知曉的所有情況。
雖然不懂需要辦什麽證,購買什麽安全設備,究竟要多少錢。但他希望礦場不要再出事,陳家嶺的小孩不要再失去親人。
當問到具體的遇難者信息時,記憶力超群的陳桉挨著報名字:“小河溝旁的餘二,竹林前家的劉秀洪,黑水彎的趙鐵、趙錫兩兄弟……還有——”說到最後,陳桉頓了頓,神情忽然壓抑低落:“還有陳國棟。”
他指過去:“他家住那兒,找不到屍體,埋在礦裏了。”
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嚴峻,邢苛胸口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摸了摸他腦袋,緩緩呼出口氣:“你是一個好孩子。”
很快,陳家嶺礦難事件曝光,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有關部門開始介入……
礦場先是停業整頓,村長落馬,一幹親戚因犯非法采礦罪逮捕調查,鎮長乃至縣長都受到了處分。接著,礦場因不符合國家采礦標準,徹底關閉。
沒了飯碗的村民破口大罵,無奈背上行囊遠上廣州福建等地打工。
陳桉默默地聽著他們辱罵記者,指責政、府,心想幸好當時有所防備將邢苛拉到了樹林說話,並隱瞞了自己的信息,誰也不知道證據的開口是他提供的。
那個時候的陳桉很高興,覺得自己不僅做了一件非常正義的事,同時規避了受到指責的風險。為爸爸的死亡要來了結果,他是陳家嶺最聰明的人。
但現實很快展現出它狡猾的一麵。
案件結束後,當地衛視台響應上級,開了一個記者專訪。當主持人問到是如何在極度艱險的環境下深入虎穴獲得證據時。邢苛深感幸運:“有個小男孩提供了所有死者的信息,才上三年級,不到十歲,個頭小小的,看著木訥,結果誰家住哪裏叫什麽名字記得一清二楚。”
陳桉因為過目不忘的本領在陳家嶺很出名,大家都笑陳國棟祖墳冒青煙,出了個天才。
而如今,也因為記得一清二楚幾個字變成了眾矢之的。謾罵,白眼接踵而至。那之後,吳慶梅時常被同村婦女的排擠,陳京京遭到同伴欺負。
陳桉更是受盡辱罵。
走在路上常有人跳出來指著鼻子罵他“沒良心”“白眼狼”“虧大家還幫你老子辦喪事,狼心狗肺的東西……”等等諸如此類的字眼。
陳桉沉默地聽著。想起在圖書角看到的名人語錄,巴爾紮克說做了好事受到指責而仍堅持下去才是奮鬥者的本色。他也始終覺得自己沒錯。
會吃人煤礦為什麽不關?是失去親人的教訓還不夠嗎?
可沒多久,現實又給了他沉重的一棒。
寒冬臘月,四歲的陳京京被村支書的小孫子推進水坑,白天隻是流鼻涕,沒想到半夜發高燒。燒得嘴唇烏紫發顫,吳慶梅趕緊抱著京京牽著兒子的手,焦急地去敲村長的門。
上一任村長入獄了,這一任是他的兒子。他看了眼母子三人,最後停在陳桉的臉上,無情地道:“摩托車壞了。”
吳慶梅哭求無門,噗通一聲跪在村長腳前。那個瞬間,陳桉所有的硬骨也跟著碎在了地上。他二話不說背上陳京京往鎮裏跑。
天寒地凍,寸步難行,好在陳京京挺過了那個夜晚,高燒褪去後。陳桉看著蜷縮在角落的媽媽和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妹妹,腦子裏繃緊的那根弦嚓得斷了。
一滴滾燙的眼淚在冰冷的夜晚落下。
他低著頭,任由淚水淌過臉頰,一滴一滴地砸在地,將地板染成深色。
“媽,我錯了,我不該說的,我知道錯了……”
吳慶梅猛地抬起頭,看向他的雙眼卻一片空洞,大吼道:“錯什麽!”
陳桉被吼得一愣,眼淚掛在睫毛上,怔怔地看著媽媽山一樣的肩膀逐漸坍塌。
聽著她悲戚地喃喃:“是太窮了,太窮了……”
從那之後,陳桉變得愈發沉默,同時也有了一個清晰的目標——
賺錢。
他要賺很多很多的錢。
……
陳京京那時還小,這些事都是吳慶梅偶爾興起講給她聽。說哥哥摔了好多次,背不動跪在地上爬也要往前爬,第二天淩晨才到診所,她也是命大。
從有記憶起,村長侵吞了他們的宅基地,導致一家人無處可去,被迫住在漏風漏雨的土坯房裏好幾年。
陳桉因為爬上屋簷撿瓦修房摔了下來,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因此沒能參加小升初,失去了讀縣一中的機會。
胳膊肘上像蜈蚣一樣的疤痕也是在那時留下的。
她討厭陳家嶺,討厭那裏的所有人,包括一草一木。
“不給!”陳京京跳起來,怒目切齒:“就是不許給!”
因為生過一場大病,加上人老了,吳慶梅對很多事看淡。她去拉陳京京的衣擺,笑著說:“又沒讓你出錢。”
陳京京尖叫一聲,甩開吳慶梅的手。吳慶梅因此沒坐穩差點摔下去,好在陳桉眼疾手快扶住了。
“陳京京。”
哥哥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陳京京知道自己錯了,吳慶梅前些年做了手術,一直有腦梗,一但摔跤後果不堪設想。
可她就是難受,難受得快要爆炸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站在原地嚎啕大哭起來。
“京京……”陳桉走了過來,陳京京感受到沉穩有力的手掌壓在了肩上,哥哥溫柔的聲音同時在頭頂上響起。
像是頂住霧靄陰霾的天,撫平過去的一切苦難。
“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