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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眉》
晉江文學獨家發表
一寸舟文
「每逢天光大亮,日影悄悄攀上窗台,我便常覺罪孽深重。——莊齊」
chater 1
六月深濃的夜色裏,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綿密的雨絲被風吹斜,莊齊站在宿舍的陽台上,稍微用力做個深呼吸,肺裏都湧入一股涼意。
她已經在學校住了一個多月了。
從到國際關係學院念書,莊齊還沒待過這麽久,一周回家一趟是最少的。
但莊齊最近十分怕見她的哥哥。
尤其在過了那樣一個混沌的夜晚之後。
那天是周五。
下課後,莊齊回宿舍收揀了一下換洗衣物,塞進那隻黑色銀扣的herbag裏。這隻包的容量非常大,從買回來,就被她拿來當行李袋。
出門的時候,正碰上室友林西月,手裏抱著一摞參考書,眉眼彎彎。
她笑說:“齊齊,今天這麽早回家呀,晚上不和我自習啦?”
西月是經濟學院分過來的,各自專業裏落了單的小姑娘,在同一個寢室處了兩年多。
莊齊揚了下手裏的一包衣服,她說:“三天都沒回去了,我得趕緊把衣服交給蓉姨,要不然就餿掉了,她要囉嗦我的。”
“那是,我看見你家車了,快去吧。”
“嗯,明天我們一起去圖書館。”
“好的呀。“
她回了大院,從枝葉扶疏的小徑穿過,進了門,並未見一個人影。
為了方便蓉姨發現,莊齊把包擺在了洗衣房裏,上樓回了自己房間。
她七歲進唐家,哪怕已經在這裏住了十二年,也沒有一天忘記過自己的身份,始終有著當客人的自覺。
對唐父唐母,她竭盡所能地表現出乖巧懂事的一麵。
莊齊學習用功,在班上和同學關係都不錯,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得很好,從沒讓他們操過一點心。
唐伯平和薑虞生工作非常忙,在家的時候很少。
但隻要他們出現在客廳,莊齊就會規矩地坐到身邊去,接住長輩拋過來的全部話茬,再給予妥帖的回應。
這麽承歡膝下久了,莊齊被簇擁在人群裏,偶爾端著茶愣神的時候,都會生出一瞬的恍惚,仿佛她真是這對夫妻的女兒,從小浸泡在甜津津的蜜罐裏,沒有吃過一絲的苦頭。
而她的性情,也本身就如大家誇讚的一般,溫柔內斂。
但事實上,從出生她就沒見過媽媽,四歲那一年,爸爸也很突然地過世了。
死對於莊齊來說,是一個沉重可怕的字眼。
不到墓碑高的女孩,在還不知道什麽叫寄人籬下的時候,就已無數次許願,祈禱這個世上能有她一個容身之所。
後來她到了唐家,過了十二年穩當日子,萬幸未再有波折。
天漸漸暗了,莊齊躺在沙發上,翻了一遍群裏的消息,一個arty也沒有。這學期就快結束了,大概雷謙明他們那幫公子哥兒也煩期末考,正焦頭爛額呢。
既然如此,莊齊也懶得出門了,到衣帽間取下一條睡裙,去浴室泡澡。
宿舍的環境狹小擁擠,衛生間裏轉不開兩個人,洗澡都是能快則快,衝完了事。因此,每次回家她最熱衷的事情,就是沉浸式地泡上一個澡。
水還沒放多久,蓉姨就敲了敲門:“我能進來嗎?”
莊齊靠在浴室的洗手台上回:“嗯,進來吧,蓉姨。”
她手裏舉著一個小冊子:“喏,你外套口袋裏找出來的,還好我沒就這麽扔水裏,差點弄濕了。”
莊齊從她手裏接過說:“這個很重要,我背了一學期的核心詞,期末全指著它了。謝謝蓉姨。”
蓉姨笑了下,看了眼浴缸又嘮叨她:“要泡澡呀,怎麽不叫我來放水?”
“我看您在廚房忙嘛。”莊齊隨手翻了兩頁,腦子跟著眼睛快速掃過去,她說:“再說了,這些事情我可以自己做的,又不是孩子了。”
蓉姨說完,手腳麻利地去拆開浴球和香薰蠟燭。
她邊說:“是啊,一眨眼這麽大了,剛來的時候小小的個子,半夜偷偷哭,跟我說大哥怎麽那麽凶。”
莊齊手裏捏著單詞冊子,噗嗤一聲笑了。
那會兒歲數小,剛到新地方,每根骨頭都局促不安,偏偏唐納言表情冷淡,把莊齊嚇得不敢亂動。
過後相處久了,她都對自己曾經的誤解感到好笑。
她家大哥哥隨和寬容,大概是世上脾性最溫純的人,像一塊透亮而溫潤的羊脂玉。
但不怎麽愛講話這一點,對於不認識他的人來說,也是蠻具威懾的。
蓉姨很快就布置好了,她叮囑說:“可以了,但也不要泡太久,晚飯就快好了。”
“我知道了,一會兒就下去吃。”莊齊答應說。
她泡了二十分鍾,起來衝幹淨以後,換上睡裙,站在台邊吹頭發。
像初生的小羊羔般,莊齊有一張白皙柔弱的臉,浴在暖黃的燈光裏,熱氣令她氤氳出漂亮生動的緋紅,宛如枝頭靡麗交織的茶花。
下樓時,蓉姨在餐桌邊擺放碗筷,隻有莊齊孤零零的一副。
莊齊拉開椅子坐下來:“我哥今晚不回來吃飯?”
蓉姨說:“下午來過電話了,說晚上要招待客人,不回家吃。”
莊齊點頭,對他的工作發表了句點評:“打進了行政部後,哥哥怎麽越來越忙了呢。”
“這我就不曉得了呀。”蓉姨拿過她的碗,給她盛了一碗濃白的鯽魚湯,說是補眼睛。
莊齊嚐了一口:“真好喝,謝謝。”
“那你慢慢吃吧,我先下去做事。”
“好的。”
從三年前唐伯平出了京,薑虞生也隨調到地方以後,家裏吃飯的人越來越少。平時唐納言事情很多,莊齊又在學校住,隻有碰上年節,這張餐桌才不那麽冷清。
莊齊慢騰騰地吃完,回了房間複習功課。倒不是擔心考試,隻是她打算參加今年十月的翻譯職業資格考試,二級口譯和筆譯一起報名。
這個聽上去就很魯莽的決定令她壓力倍增。
連林西月都質疑了句——“請問,口筆譯分開來考,犯了哪條王法嗎?”
她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怕自己閑著吧。
腦子一空下來,對於哥哥的那些不該有的旖旎想法,就都冒出來了。
莊齊找了兩段二級口譯真題的錄音來聽。
從男聲播報“下麵你將聽到的,是一段有關亞洲國家”開始,她就聚精會神地,一邊聽,一邊在空白的稿紙上,飛快地寫下口譯符號。
她寫完,又再對著自己的記錄,逐字逐句,完整地翻譯了一遍。
到深夜時,樓底下傳出一陣不小的響動。
莊齊打開門,走到過道上去看,是哥哥回來了。
今晚陪的是鄭家的大公子,唐納言喝了不少,醉醺醺地靠在哥們兒肩上。
鄭雲州攙著他進了門,一路又扶回樓上的臥室,把他放倒在床上。蓉姨跟在身後著急,她說:“老大怎麽喝成這樣,還要麻煩您送回來,真不好意思。”
“我的不是,這麽多年沒回京,一來把納言灌醉了,您別怪我。”鄭雲州客氣地向蓉姨道歉,他在外麵雖然驕狂放縱,但回了大院兒裏,多少還知道要收斂做派。
莊齊也進了她哥的臥室,她點了一下頭:“雲州哥。”
“喲喂,齊齊都出落得這麽漂亮了。”鄭雲州笑著說。
她羞得低了低脖頸:“這麽久沒見了,你還那麽愛開玩笑。”
鄭雲州說:“一點玩笑沒開,難怪你哥一刻都放不下,吃飯前還打電話呢,讓辛伯一定記得去接你。弄得我直犯迷糊,我心想我都走了快五年了,莊齊不能還是中學生吧?都成年了也這樣!”
莊齊臉都紅了,她喃喃了聲:“哥哥就是操心慣了,改不了。”
鄭雲州對他們家的情況了如指掌。
他客觀地講了句實在話:“也是,叔叔阿姨常年不在家,他說是大哥,實則又當爹又當媽的,把你養這麽大不容易,換了我也不放心。”
但站在莊齊的角度,帶著她對哥哥纏夾不清的情愫,這話簡直讓人臉熱。她隻能僵硬地應和一句,說:“是是啊。”
鄭雲州還沒出去,催他的電話就響了。
他接起來就罵:“來了!這不是老唐喝醉了,出於革命人道主義,我先送他了嗎?少催啊。”
撂下手機,鄭雲州指了指床上不省人事的那位。
他說:“齊齊,那你照顧好你哥哥,我先走了。”
“嗯,你去忙吧,謝謝啊。”
“嗐,小事兒。”
他們說話的功夫,蓉姨已經煮了醒酒茶來,放在了床頭。
她說:“過會兒再給老大喝,還有點燙。”
莊齊端起來吹了吹,她說:“好,您去拿條毛巾來,給他擦擦手吧。”
“哎。”蓉姨來去很快,她看著兄妹兩個長大,是個再體惜不過的長輩,對唐納言跟自己孩子一樣,給他擦臉也沒什麽避諱。
眼看她忙了一整天,莊齊讓蓉姨快去休息,說這裏有她就可以。
蓉姨說:“好,那你有什麽事叫我。”
“知道了。”
過了會兒,莊齊嚐了嚐那茶,已經晾到能入口了,才拍了拍唐納言:“哥,你醒一下吧,哥。”
唐納言吃力地睜了睜眼,緩慢張合的眼皮像狹長的鏡框,框住一個綠裙白膚的女孩。
她纖細的手臂蕩在外麵,肩帶隨性綁成兩片花瓣狀,像荷葉裏擎出的一支白蓮。
修長的脖頸上,一張小臉像在牛奶裏泡過,白得晃眼睛。
他無聲地抬了抬唇角:“小齊,過來。”
莊齊走過去,放下手裏的青玉瓷盞。
她扶著床沿蹲下來,捏著一點點床單說:“哥,你難受嗎?”
刺目的燈光下,唐納言生理性地皺了皺眉:“好多了,別擔心。”
莊齊嗯了聲:“起來喝醒酒茶好不好?我已經吹涼了。”
他兩隻手肘撐著坐起來,重複了一遍:“是你自己吹涼的?”
莊齊說:“對,是蓉姨煮好了,但它剛才有一點燙,我就吹了吹。”
一個是難察其中深意的明知故問。
另一個垂著眼眸,事無巨細的小心作答。
如果此刻有第三人在場,大概也會聽得一頭霧水。
誰都不明白,這對兄妹在加密交流些什麽。
莊齊把醒酒茶遞到他唇邊:“小心。”
他就著妹妹的手喝了,喝完說了聲好苦。
她沒有接話。
隻是抱著那隻碗,小聲地說:“哥,那我先出去了。”
唐納言怔了怔,他以為莊齊至少會笑著罵聲活該,像從前一樣。
他在心裏想,小姑娘上了大學以後,倒日漸莊重了。
而這種在她哥哥眼裏,被定義為成長這一類的行徑,隻不過是莊齊心虛。
方才喂藥的時候,她在唐納言漆黑的瞳仁裏,看見自己脖子上異樣的潮紅,朱砂一樣暈染在脖頸上。
的確,她在唐家這些年過得平靜極了。
要說這份平靜裏唯一的紕漏,就是她悄悄喜歡上了唐納言。
在他鋪陳了十多年的溫柔耐心中,莊齊一步步地失守,到最後,對哥哥的愛和仰慕,如樹梢上被風吹落的白梨花,琳琅覆滿了她心上的整座山丘。
這是莊齊最見不得人的秘密。
也注定,是她一生都越不過的道德高地。
莊齊回房間去睡覺,但翻來覆去半天了,還是睡不著。
她的唇邊,似乎還沾著哥哥的呼吸,溫熱的,摻雜一點青竹葉的芳香。
她忽然覺得口幹,情不自禁地舔了一圈唇,那感覺像在和哥哥接吻。
這個荒唐的念頭冒出來的時候,莊齊嚇了一跳。
像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哥哥的時候一樣,很久都回不過神。
她猛地搖兩三下頭。
不能再這樣了,會害慘自己的,還要牽累哥哥。
“咚!”莊齊剛要睡,隔壁房間傳來悶而重的一聲,像什麽掉下去了。
大院裏的房子都上了年頭,隔音不算太好。
她住在唐納言旁邊,這種程度的響動,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莊齊掀開毯子,趿上拖鞋,走到哥哥房間去查看情況。
果然,唐納言酒後沒了睡相,翻了一個身之後,整個人掉在了地毯上。
她小跑過去,掉下來的人像有一點反應,但很快又睡著了。莊齊拍了他兩下,想讓他自己起來,但這一回唐納言睡得太沉,沒醒。
沒辦法,莊齊半跪在了地毯上,兩隻手抱住唐納言的肩膀,試圖靠蠻力把他拽起來。
但麵對這麽高大的身形,她實在是有心無力。
弄了半天,非但沒有成功,莊齊還在最後發力的時刻,被她哥抬起的一隻腿反製,將她壓在了地毯上。
“哥,哥。”莊齊動彈不得,著急地,接連喊了兩聲。
而身側的人不為所動,反而伸出手抱住了她,習慣性地扣在懷裏。
唐納言閉著眼,用額頭輕輕摩挲了下她的,說別鬧。
莊齊感到空前的緊張,指甲深深嵌在掌心裏。
她的手握成拳,死死地攥緊了,一下都不敢亂動。
她大幅度地吞咽了一下,體內鑽出一股隱晦的癢。
莊齊想到他們小時候,哥哥說午睡起來帶她去博物館,等得太久了,就故意去撓他的癢,他也是這樣,蹙著眉頭把她抱到身上,說別鬧,再等一下。
她心想,哥哥八成是醉糊塗了。
自己不是七歲九歲,而是十九歲。
早就過了書上所說的,男女不同席的年紀。
但哥哥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像剛停了一場陣雨的叢林,清新又濕潤的木質尾調,一點溫柔的清涼感。
莊齊閉了閉眼,在他的氣味裏鎮定下來,就這麽任由他抱著。
可他的呼吸近在眼前,反複令她想起剛才荒謬的臆想。
就親一下。
就小小地親一下好了,這輩子可能就這一次,沒關係的。
心裏有道陰暗的聲音這麽鼓勵她說。
莊齊鬼使神差的靠近了一點點。
夜深星稀,流水般的月色從窗戶裏泄進來,照見她一張一翕的粉嫩的嘴唇。
莊齊最終大膽冒進地吻了下去。
她揣著少女的滿腔心事,遞上了一個極虔誠的吻,興奮激動到手抖。
貼上哥哥的那個瞬間,莊齊仿佛看見清溪兩側的桃樹上開滿了花。
東風一吹,花瓣搖搖晃晃的,灑落在她的麵前,下了場迷人眼的亂雨。
後來唐納言鬆了勁,莊齊忙不迭地爬走了,手腳並用,一下退化為四肢動物。
她的臉色頹唐而不安,迅速離開了這個危機四伏的地方。
走出唐納言房間時,莊齊重重地閉了一下眼,淚水滑落到下頜。
她知道,她做了非常錯的事情。
莊齊也在心裏鄙夷這樣可恥的行為。
但更令人厭惡的,是把控不好洶湧情感的自己。
她因此一夜都沒睡好。
隔天一早,莊齊就收拾了一箱子衣服,趁她哥哥還沒醒,連辛伯也沒有叫,自己打車回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