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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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聽到梁九功的話,表情有些微妙。
不是質疑梁九功馬後炮,那小地鼠頭簾兒一蓋,能看出個屁的麵善。
主要這位紮斯瑚裏老福晉當年名動京城的原因……可不是因為長得好或賢名遠播。
當然,老福晉年輕的時候長得確實好,甚至有人稱她為小海蘭珠,能與洪太主寵冠後宮的宸妃相提並論,可想而知她的美貌。
老福晉出身紅帶子覺羅氏,曾祖乃是努爾哈赤的堂兄弟。
當年初入關,從龍進京的滿族大姓兒人家爭相求娶,連太皇太後都動過給老福晉保媒的心思。
所以宮裏有那位老福晉年輕時候的畫像,可康熙真沒看出來那小地鼠跟老福晉像,完全可以確認梁九功在扯犢子。
老福晉娘家給她選擇了正藍旗都統紮斯瑚裏氏為夫家。
八旗每一旗除了旗主外,有二十一個牛錄,卻隻有一個都統,替旗主管轄治下旗戶的一旗都統,不算得低嫁了。
老福晉當年在京中很是風光,可她名動京城卻在丈夫去世後,因為這位覺羅氏的入幕之賓數量之多……隻能說風流不輸男兒。
那會子朝廷還沒大肆推崇漢學,滿族姑奶奶的彪悍人盡皆知。
除了繼承都統之位的嫡長子瓦爾達是紮斯瑚裏氏血脈,瓦爾達其他幾個兄弟……反正同母是沒跑的。
而瓦爾達不類父,反倒效母,風流之名當年也給很多人家下酒來著。
康熙低頭看徐佳一族的生平,有種啼笑皆非又不出意料之感。
徐嬤嬤出生時,徐家就窮,她額娘廖氏想法子走了門路,進都統府裏做奶嬤嬤掙錢養家。
具體發生了什麽,李德全派出去的人倒是沒查清楚,畢竟紮斯瑚裏氏都不在京城了。
隻徐佳氏的老鄰居和當年給方荷阿瑪接生的接生婆證實,廖氏歸家,六月產子。
雖孩子病殃殃的,可瞧著就像足月的孩子,也好好活下來了。
當年鄰裏街坊沒少指指點點,徐嬤嬤的阿瑪丟不起這人,做主搬了家,流言才少了點。
後來徐嬤嬤的阿瑪早死,她跟額娘和弟弟幾乎活不下去,還要給弟弟娶媳婦,不得已在順治十六年通過小選入了宮。
梁九功在一旁小心翼翼道:“主子爺,那紮斯瑚裏氏當年可是因為貪汙受賄被全家流放寧古塔,如果方荷阿瑪真是瓦爾達的私生子,她便是罪臣之後,在禦前辦差……怕是不妥啊!”
康熙似笑非笑瞥梁九功一眼,“瓦爾達和明尚到底怎麽回事,你心裏不清楚?”
皇父曾想過傳位給嶽樂,是老祖宗一力支持他登基,聯合顧命大臣攔住了皇父。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嶽樂和正藍旗都瞧不起他這個小皇帝,也就是嶽樂帶兵大部分時候在戰場,否則鼇拜指不定都得甘拜下風。
他除掉鼇拜之後,對正藍旗的桀驁不馴很是不爽,便使法子削弱安親王府勢力。
嶽樂是個能打仗的功臣,可安親王府裏多的是拖後腿的敗家子。
隻後來三藩一反,朝廷還要倚仗正藍旗打仗,至於嶽樂那幾個兒子的罪名,叫女婿和旗下都統背了鍋。
聰明的都知道怎麽回事,康熙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下。
旁的不論,就忠心這一點來說,康熙還是很欣賞瓦爾達的,方荷要是他的血脈……倒也說得過去。
梁九功苦著臉,一副忠心為主的模樣勸。
“奴才自然知道內情,方荷也是個踏實辦差的,按道理奴才不該說這話。”
“可這女幹生子之後,又牽扯到明麵兒上的罪名,萬一傳出去……旁人笑話的可是萬歲爺。”
“奴才實不能眼睜睜看著您名聲有汙……總歸會辦差的宮人多的是,也不缺她一個不是?”
康熙本還算興致盎然翻看紙張的動作頓了下,臉上倏然露出個笑來。
他輕踹梁九功一腳,“依你這說法,就算先前在禦前折騰了那麽幾出戲,到頭來朕的眼光還不如你?”
梁九功心下一驚,撲通跪下,趕忙叩首下去。
“奴才不敢,奴才絕無此意,萬歲爺息怒……”
“起來吧,朕不生氣。”康熙的笑漸漸淡下去,聲音也輕飄飄的。
“你說得對,禦前不缺會伺候人的奴才,用得不順手了,朕換其他人就是。”
梁九功的汗順著額頭往下落,卻趴在地上絲毫不敢動。
“奴才知錯,萬歲爺英明神武,眼光自然比奴才好千萬倍,奴才不該多嘴多舌,該掌嘴!”
說完,他絲毫不猶豫地就著趴跪的姿勢,狠狠往自己臉上扇巴掌。
直到十幾巴掌下去,梁九功臉都腫了,康熙才淡淡出聲——
“你出去吧,先好好養幾天。”
梁九功這奴才伺候他多年,確實比旁人更能體人意。
可在皇帝身邊待久了,主子還沒飄,剛露出那麽點子崢嶸,他倒骨頭先輕了。
不管方荷還是魏地生,康熙都不在意,卻容不得自個兒跟前的奴才蹬鼻子上臉,不把他這個主子放在眼裏。
*
梁九功從殿內一出來,紅腫到快破皮的臉,叫還高興著的李德全嚇了一跳。
“幹爹,這是怎麽個話兒說……”
梁九功惡狠狠給他一腳,將李德全踹個趔趄,“不知道怎麽說就閉嘴!”
李德全委屈極了,“您不是進去……”
梁九功再次打斷他的話,“主子爺的心思你也敢胡亂猜測,再多嘴多舌就自個兒找根柱子撞死去,咱家不攔著。”
李德全不敢說話了。
梁九功狂跳的心窩子這才稍稍平緩下來些,上眼藥上到了馬蹄子上,他一點都不敢生氣,隻心裏陣陣發寒,還隱隱慶幸。
自打鄭氏拜降,前朝後宮都越來越敬畏萬歲爺。
他這個乾清宮大總管地位也水漲船高,叫外頭人捧著,差點叫金銀財寶迷了眼,忘了自個兒的身份。
誰也不知道萬歲爺知道多少。
還好,主子爺還願意敲打他,要是連敲打都不願意……梁九功猛地打了個寒戰。
他顧不得臉上生疼,趕忙低聲吩咐:“回頭禦前的差事別都把在手裏,你去禦茶房說一聲,因為方荷姑娘有本事,得了萬歲爺誇讚,往後禦茶房也能多點子體麵,進殿奉茶。”
李德全心腸更七上八下,“幹爹,兒子多句嘴,萬歲爺就那麽看重方荷?那咱還給她挖坑,往後……”
梁九功翻個白眼:“知道自己多嘴就少犯蠢!”
“叫你怎麽做照做就是了,你要是不會辦差,回頭咱家再選個會辦差的來也容易!”
萬歲爺一句都沒提方荷,明顯興致也就那麽點兒,可有可無。
最主要的是,他得做出個萬事聽主子話的態度出來。
甭管方荷真蠢還是假裝,連累他受這份罪,又跟敬事房走得近,眼下不能動,早晚得收拾了,提前挖個坑算什麽。
*
吩咐完差事,梁九功還有些腿軟,沒在禦前多待,回配房去養傷,做足了老實姿態。
李德全過了一日才去禦茶房傳話。
雖不明白幹爹的做法,可挖坑這種事兒他熟。
他挑著傍晚時候,翠微和方荷交差的空當,過來禦茶房。
翠微帶著的小宮女岑影和玉蓮,方荷帶著的白敏和冉霞都在。
李德全一進門就笑,“都在呐?正好,有好事兒跟你們說。”
翠微笑著上前,“喲,怪不得一早我就聽到有喜鵲叫,李哥哥有什麽好事兒找到咱們禦茶房來?”
“還真是大好事兒,你們禦茶房出能人啊!”李德全笑眯眯道,“前頭方荷值夜的時候進殿伺候,得了萬歲爺誇讚,這可是你們禦茶房的體麵!”
嗯?除了翠微眼神略疑惑,其他幾個小宮女眼神都帶著藏不住的犀利和震驚,唰唰往方荷身上落。
方荷靠著茶櫃,垂眸不語。
先前這缺德冒煙的爺倆連魏珠那邊都不放過,現在才來禦茶房挑撥,都叫方荷驚訝呢。
李德全還在笑,“梁總管也願意多叫你們這些花兒似的姑奶奶們近前伺候,萬歲爺舒心,你們也能奔前程不是?”
“這不,梁總管還在養病呢,生怕我們這些笨手笨腳的伺候不好萬歲爺,特地準你們進殿伺候,就打今兒個開始。”
甭管大家想不想進殿,禦茶房的姿態要表個明白,都忍下心裏的複雜,一臉喜色感謝梁九功。
李德全擺擺手,雲淡風輕嗐了聲,“梁總管操心伺候萬歲爺的事兒那是本分,值不當得你們謝。”
“要謝就謝方荷姑娘,這還是頭回萬歲爺誇人會伺候,你們可得學著點兒。”
說完他拍拍屁股走了,但該走的岑影和玉蓮卻不挪窩,連翠微都回身去看方荷。
翠微試探著問:“芳荷……萬歲爺真誇你了?”
方荷抬起頭,露出迷茫、震驚、欲哭無淚的表情。
“沒誇我……吧?就是萬歲爺問我要不要進殿伺候,我說我不配,萬歲爺就沒再說別的了。”
幾個人:“……”你自個兒聽聽,你這是人話不?
白敏氣得臉兒都扭曲了。
要不是方荷說茹月要為難她,哪兒輪得到這個愚蠢的老女人得萬歲爺青眼!
她有些懷疑,莫不是方荷找借口搶她差事……
懷疑到一半,瞧著方荷手足無措的傻樣兒,白敏又酸溜溜在心裏譏諷,這蠢女人應該沒那個心眼子。
所以……都怪茹月!
回頭她饒不了那賤蹄子!
倒是冉霞稍微平和點,她有自知之明,反正也輪不上她。
可能得萬歲爺青睞的法子,哪怕是翠微都想知道。
跟著翠微的岑影親熱攬住方荷胳膊,“芳荷姐姐快別哭,這可是好事兒呀!”
“咱們年紀小不懂事,笨手笨腳的,萬一到禦前伺候衝撞了主子,怕是要連累禦茶房所有的姐妹們呢。”
“您既能得萬歲爺賞識,可願跟我們說說,該如何……”
“嗚嗚……”方荷突然捂著嘴嗚嗚出來,打斷了岑影的試探。
還不等幾個小宮女臉色變化,方荷就把該說的話嗚嗚明白了——
“你們不問,我也要說!嗚嗚我好害怕,我都不知道怎麽就伺候好了,萬一往後伺候不好可怎麽辦?”
“能說的我保管一字不漏全跟你們講,我姑早說過我腦子笨不要往前湊……嗚嗚你們要是知道該怎麽伺候,學會了還叫我燒水吧!”
翠微幾人:“……”這姑娘是不是傻?
在宮裏還能碰上這麽傻的,叫大家都不好意思嫉妒了,畢竟嫉妒個傻子也沒用。
還是翠微周全些,止住小宮女們催促的話頭,“這裏是當差的地兒,議論主子,談論禦前,你們不想活了?”
“等回頭方荷下值,去耳房分別跟咱們說就是了,估摸著快到萬歲爺晚膳時候,別愣著了。”
說完她帶頭扭身就走,岑影和玉蓮遲疑了下,到底沒敢多說,一步三回頭跟著出了茶房。
白敏和冉霞還等著芳荷傻到家呢,忙不迭包攬了差事,叫她平緩一下受到的驚嚇。
方荷舒舒服服靠在茶櫃旁的角落裏,微微勾了勾唇。
都以為她傻,不傻給這群人看,豈不是辜負了梁九功爺倆送到自己跟前的機會。
她巴不得都學會她的本事呢。
要是往後禦茶房都是方荷式服務,即便她不出現在禦前,在康師傅那裏印象也會越來越深。
論聰明永遠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比裝傻她還能比不過?
*
圍獵的時候,太子表現非常好,大臣們對太子讚不絕口。
胤褆和胤祉等阿哥們都表現出了對太子的恭敬,並對兄弟的友愛,叫康熙心情很不錯。
他難得沒在崇安殿就寢,去後頭看望皇貴妃表妹,就歇在了皇貴妃所住清寧堂的偏殿裏。
禦茶房沒了差事,窩在茶房裏,白敏和冉霞又起了向方荷打探的心思。
白敏先挑起話題,“皇貴妃身子骨一直不爽利,今兒個怕還是咱們禦前出去的秀答應伺候萬歲爺。”
冉霞道說的是,“禦前陪寢的姐姐們說過,秀答應以前當差的時候就挺得萬歲爺賞識,也不知道咱們有沒有那個命……”
兩個人不動聲色看向眼眶還微微紅腫的方荷。
方荷遲疑了下,沒再賣關子,湊到兩人麵前,壓低了聲一臉迷茫跟她們說道。
“其實我進殿就那麽幾回,加起來說的話都沒有一巴掌數,萬歲爺的英姿我都沒瞧見,隻看見龍靴了。”
那天從殿內出來,她才反應過來,好像康師傅裏衣沒係?
怪不得原身不知道皇上的長相,這該死的封建王朝,都不給她機會看看連禦八女的猛男身材怎麽樣!
想到這裏,她臉上的遺憾和恍惚一點不作偽,倒叫白敏和冉霞更信了幾分。
太過複雜的服務技巧,還有什麽白噪音,方荷說了她們也不懂,她就當過去給新入職的員工培訓一樣,先講3J原則。
也就是——幹淨、安靜、冷靜。
“我平時的存在感你們是知道的,也許主子爺不喜歡動靜太大的?”她絞著手指,努力把話技巧往簡單了說。
“如果非要說我做了什麽,我進進出出都會好好洗手,身上也從來不用任何帶味道的東西,端茶時帶個投過水的白帕子,當著萬歲爺的麵把茶盞擦一擦……”
“主子不問話,就把自個兒當柱子,主子問話,用最少的字把該說的說明白……當然,我是太害怕了,你們就當參考……”
“還有……輕手輕腳,不管發生什麽,腳步不能倉促,不能驚著主子的思緒,在心裏多念幾遍我忠心我不怕,我忠心我不緊張……”
白敏和冉霞:“……”雖然但是,你到底是多怕萬歲爺?
方荷下值後,把跟白敏和冉霞說過的話,又磕磕巴巴念叨了一遍。
能進乾清宮伺候的,除了原身,還真就沒幾個腦子不好使的,都隱約把方荷的意思聽明白了。
萬歲爺愛潔,幹淨些總不是壞事兒。
皇上日理萬機,她們做宮人的本就不該多嘴多舌,這說話跟物件兒也有共通之處,少則精貴。
再者沒人喜歡一驚一乍的人,連方荷都能繃得住,她們自然不甘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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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翌日康熙上朝回來,很快就發現了禦前的變化。
進茶的小宮女,進殿腳步聲比過去輕了許多,也規律許多,看來先前敲打梁九功還是有用的。
等上茶的時候,雪白的帕子在茶盞底部利落輕緩擦上一遍,看得康熙直點頭。
誰知道宮人在茶房碰過什麽。
裏麵是滾水泡的茶,給她們滔天的膽子也不敢在茶裏動手腳,外頭再看著幹淨,就最好了。
雖然梁九功不在禦前伺候,可一上午時間,康熙被伺候得很舒坦。
甚至被召到禦書房裏說話的大臣們,都發現皇上心情不錯。
納蘭明珠與索額圖並稱雙相,比旁人多些體麵,見狀明中堂大膽調侃。
“萬歲爺這會子瞧著比太子爺獵了虎還鬆快,可是幾位阿哥跟太子一樣,摸準萬歲爺的脈,辦了叫萬歲爺高興的事兒?”
康熙眉心微不可察跳了下,納蘭明珠話裏藏著的眼藥他聽出來了。
憶起今兒禦前伺候的宮人所為,摸準他脈絡的阿哥還沒出生,地鼠應當有一個。
怪不得今兒個他總有點熟悉的放鬆,敢在他身上動心眼子,這叫愚笨?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