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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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丟人是真的很丟人,嘴硬也是真的在嘴硬。
    但等到下一次休沐的時候,太子殿下還是身體很誠實地決定擺駕長公主府。
    ……主要不僅他父皇這麽交代過了,他阿姊都給他寫信了誒。
    盡管對於劉嫖信中頗為戀戀不舍,洋洋灑灑寫了幾大段的“忍痛割愛”,劉啟還是有些躊躇:
    他姊好像沒有跟女人交往過密的嫌疑。
    但她好像真情實感地特別喜歡那位她說要引薦給他的美人。
    而他們父皇有和男人交往過密的行為。
    他姊向來認為他的教育受他們父皇影響很大。
    太子殿下抿著唇,目光遲疑地盯著長公主府的正門,罕見一臉凝重地猶豫了。
    ……但他真的沒想過和男人交往過密。
    真的。
    並不知道自己未來將喜提頭銜“矗漢三直男”的孝景皇帝沉吟徘徊了一陣,最後還是一咬牙,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
    ……別管他姊要給他推薦的美人是什麽性別,反正長公主府上又不是沒有正常美女!
    他現在是真的需要一些其他刺激,來轉移那天驚鴻一眼偏偏還絕對得不到的糟心感。
    長公主命人將幄帳放下。
    層層薄紗輕飄飄地在空中展開,遮掩住幕後佳人明豔的容顏。可它輕薄的質地本就甚是透光,於是又朦朦朧朧勾勒出玲瓏的身形。半遮半掩之間,盡是一派欲語還休的風情。
    劉嫖細細為王娡點好絳唇,鬆開手,再端詳她的臉龐,一時竟也看得有些出神。恍然半晌,才自王娡的淺笑眸中回神,喟然發出一聲長歎:
    “——幸好今日太子終於來了,我還不至於徹底暈過頭去。”
    館陶長公主起身,伸手再又頗為憐愛地撫了撫佳人的麵龐,神情卻是極溫柔而高興的。
    “願女君今後——長樂未央。”
    她柔聲祝願著。長樂未央本是眾人生活中常用的祝賀,可隨著大漢興起,兩宮落成,長樂未央的名號就又多出一重指代,讓長公主的這句祝福更顯意蘊悠長。
    “妾願長公主今後,同樣長樂未央。”
    王娡抬首,盈盈一笑。
    而謁者的通報聲也終於傳至。
    ——太子到了。
    王娡側身朝向門外,等待著她登天的青雲階一步步朝她而來。
    太子未至,沒有伎人會提前奏樂。
    太子已至,更是眾人都屏息以待。
    極致的寧靜中,王娡聽到了一道節奏穩定的腳步聲。
    ——、——、
    每一次的落地都輕到幾乎隻有微弱的悶聲,像是來人有意收斂著自己的跫音。可他行步的速度卻並不慢,有如龍行虎步一般相當矯健。
    王娡很快聽到錫鈴清脆,那是有人撩開墜著鈴器的帷簾,隨後堂前阻隔內外的屏風下投下了一片陰影。
    也許是騎馬而來,又或許是未來的孝景皇帝平日裏早就因練習騎射而習慣胡服。哪怕是在夏季,太子依舊穿了一雙黑色作底的錦靴。
    長公主府上雲龍紋漆的屏風背麵彩繪的流雲舞龍精致絢麗,卻也沒壓過太子靴麵上那一截金銀色火焰紋的莊重華貴。
    天下最頂尖的匠人們將金銀細細研磨成粉末,調製成泥漿,就隻為了那火焰紋路流暢優美的銀白色曲線可以有著金屬的光澤,能在光照下如同真正的火焰一般流光溢彩;隻為了那疊山紋排布整齊的赤金色圓點可以有著奪目的靚麗,能在流光的襯托下依舊強壓出一份如真實火焰外焰那般的紅色。
    ……太漂亮了。
    這甚至是如今西漢皇室已經稱得上相當崇尚簡樸後的成果。
    王娡舍不得眨眼。
    她有一個物質上來說遠比如今豐富時代的記憶,所以她可以在很多物質性的享受上從容不迫、坦然受之。
    可那份藝術性是貫通古今的華美,可那樣精湛的工藝是不論古今的昂貴。
    ——她欣賞的是一個朝代權力的巔峰。
    也許是因為已經登堂,稍微停留在屏風外,似乎整理了一會自己衣冠的太子重新邁步的時候,就顯得雍容雅步、行止從容起來。
    他繞開遮擋視線的屏風,施施然踏入眾人視線當中。
    黑底火焰紋的錦靴華貴矜重,極顯身份的深黑深衣莊穆嚴肅,暗紅色的綬帶在腰間係緊了玉環和佩劍,烏黑的長發被細細收攏進高祖所製的漆纚長冠。
    太子幾乎一身都是極正的黑,極深的紅,換作常人總不免會顯得扮相老氣或沉悶。
    可當他走進來的時候,卻很容易讓人錯覺滿室都隨著他的到來增添了種種光彩。
    ——“軒軒如朝霞舉”。
    未來的孝景皇帝長了一張能將滿身肅穆打扮都襯得光耀奪目氣勢逼人的昳麗形貌,一張令王娡在看到的瞬間大腦竟然恍惚錯愕到一片空白,簡直不能更加熟悉的美貌。
    那個她在長陵邑街偶然撞見的漂亮青年,那張讓她對比之後對前夫的樣貌突然索然無味的臉,她平生見過也許是她審美中最好看的美人。
    同時也是她完全不在乎會長成啥樣,隻在意了對方的身世性格為人處事風格,覺得是這個時代毋庸置疑的最佳選項,滿心隻想著怎麽和對方好好合作互惠共利的未來老公。
    饒是以王娡兩世為人的閱曆,這種對她來說幾乎完全不搭邊的兩個人突然合二為一的刺激也著實厲害。她一時也愣在了原地,全憑本能跟著其他人一起躬身行禮。
    “……願殿下長樂未央。”
    但說這話的時候,她真心實意。
    幄後有人。
    劉啟將劉嫖扶起後,很輕鬆就瞥見了那道人影。
    “好奇了?”
    館陶長公主眉眼彎彎,調侃著太子的眼神。
    “阿姊將那位佳人誇得有如神妃仙子一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人性。我也確實很難不好奇吧?”
    劉啟也回以一笑,小心試探著美人的性別。
    而劉嫖並沒有發現自家弟弟這完全是捕風捉影而來莫須有的擔憂,饒有自信地睨他兩眼:“殿下這麽說來,為何不自己去看看呢?”
    劉啟本是為此而來,自然從善如流、欣然而往。
    姊弟二人聯袂施施而行,走到近處,劉嫖卻就此止步,隻含笑示意劉啟自己撩開帷幕。
    那幄後的身影比之遠處看著更清晰了些許,饒是依舊有輕紗阻隔,卻也可見燈下照來那風流的姿態。
    劉啟從容地欣賞了一會美人的身段,然後不慌不忙漫不經心地挑開了幄帳。
    一隻手從薄紗中探出,接過了他手中的動作。
    她卻並不肯將幄帳悉數撩開,隻打開一道小小的縫隙,仿佛是一種無聲的邀請。
    那是一隻很漂亮的手。
    她的手指纖長卻不顯柔弱,像是春天草木初生的枝條,透出一種生命的韌勁。她的皮膚則是一種如玉樣的瑩白,在燈光的籠罩下,朦朧中仿佛覆著一層柔光。
    而她的袖口露出一截細膩的皓腕,線條是柔和流暢的優美,白皙的皮膚上俏皮地染了小小一點墨痣。劉啟下意識錯開眼去,可那一點墨黑卻仿佛烙印一樣在視覺裏留下重影,仿佛揮之不去。
    太子沉默著,沒理會身後阿姊很明顯看熱鬧的態度,卻微微垂眸,順從了這場邀請。
    他彎腰走進幄帳,層層輕紗拂過他的麵頰,他微微低頭,半闔著眼,順勢單膝跪地跽坐,然後抬首,睜開了眼。
    她今天批了一件遠比上次華麗的錦裙,仿佛他夢中無數次得見的幻想一瞬間美夢成真。又好像他剛才穿過那層層帷幄步入帳中的時候,就如同被神話中的仙女接引登仙步入天界一樣,已然不知不覺重入夢境。
    夢中的神女朝他抬眸,那宴飲上的宮燈火光沒入她的眼中,搖搖晃晃碎成一片波光樣的漣漪。
    “殿下?”
    她的聲音比他想象的要更清澈。
    沒有唐姬的懦怯,不是栗姬的驕矜,不像程姬的嬌甜,不似賈姬的嫵媚。
    她好像完全沒有因為麵前的人從那天驚鴻一瞥甚至可以從容輕佻調戲的美人,突然有朝一日變成了身份貴重的太子而失了從容。因為她不像唐姬因出身而惶恐,不像栗姬因長久而傲慢,不像程姬因討好而迎合,不像賈姬因受寵而風情。
    她隻是帶著點驚訝,又帶著點小小的滿意。像一澗本就清靈的溪水,吸引住過往行人對她不過尋常,而她卻不覺得自己要為路人的身份不同做出改變。
    行人怎麽能強求溪水為他改變呢?
    “再次相見,殿下風姿比往日更盛。”
    長公主府上的織工自然也是大漢最頂尖的一批匠人。朱、殷、蒼三色的絲線在她的衣物上以針代筆,變換著各種的技法,精心繡出段段舒卷逸飛的流雲和雲中露頭的鳳鳥。
    鳳鳥乘雲,遂稱乘雲繡。
    在座誰是枝頭鳳,誰是乘風雲?
    劉啟不知不覺握住了她的袖口。
    他感覺自己腦海之中一片混沌而陌生的情緒在翻騰浪躍,而那無數次的夢境又層層疊加在現實之上。
    宮燈的燭火太昏黃了,燈下的佳人太美好了。
    眼前的真實太朦朧而夢幻,和他那麽多的夢境太相似了。
    劉啟本來應該起身就走的,他不該留下來的。
    這怎麽可能會是真的呢?這世上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呢?
    他不久前才邂逅的美人,卻因為身份的原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結果如今卻這麽剛巧就能在館陶長公主的府上和人再度相逢,甚至真的能夠求得嗎?
    太子的理智告誡他,你不應該接受這樣危險的好意。是有人關注到了他的求而不得,於是通過館陶長公主特意來為太子煩憂解難的嗎?她原本分明是他人的妻子,怎麽可能會一朝就等待著被他帶走了呢?
    她原本的丈夫是如何了呢?他的長姊對背後的故事知情嗎?他這樣的舉動會不會給小人佞臣以可乘之機呢?
    ……
    她自願嗎?
    “……你願意嗎?”
    可他依舊僵直地保持著單膝跪地的跽坐,輕輕挽留式的拉住佳人的袖口,克製地沒有觸碰到她一寸皮膚。
    “你願意嗎?”
    劉啟又低聲問了一遍。
    他應該相信館陶長公主的人品的,可他更相信他的長姊對他的愛,可太子那經受過百家教育早已磨煉出來的警惕與冷淡尖銳得讓他無法堅信。
    但他此刻隻等著一個答案。
    隻要她願意給他,不論是什麽回複,不論是真心與否。
    劉啟都會或驚喜或不甘……或貪婪地相信。
    而王娡看著他墨黑的眼睛。
    孝景皇帝的眼眸生得鋒利到淩厲,可眼神卻深沉到讓王娡分辨不出任何的情緒。
    晁錯的術數教育其實已經相當成功。隻是劉啟平日從不會一直收斂,總讓陌生人誤以為他還有著些喜形於色的小毛病。
    正是這樣的作風,才讓他更容易在關鍵時刻,將情緒完全遮掩到無人能夠探尋。
    但王娡又不需要去追問一個答案。
    她才是給予解答的那方。
    所以她展顏一笑,沒被攥住袖口的那隻手動作輕飄飄地覆到了劉啟的手上。
    “殿下好像知道了很多——卻不知道我那天就是去決婚的嗎?”
    她看著劉啟一怔的神色,那幽深難辨的眼睛逐漸恢複平日裏的神采。
    “殿下甚至都不肯先問問我的名字,”
    於是她含笑輕哼了一聲:
    “殿下知道嗎?”
    劉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