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薪火

字數:9823   加入書籤

A+A-


    實際情況要比議長想象中更加慘淡,除了外交官理查德之外,決定留下的竟然就隻有幾個從帝國遠道而來的外鄉人。
    而他將要和帝國的外交官商討出一個救世計劃。
    麵對伊森的提問,議長陷入了沉默。
    戰略計劃?
    他們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地下祭壇的信息上,上麵提到艾利歐姆曾經是與潮汐之主並肩作戰的盟友,也是那個時代的親曆者。
    議長思來想去,說道,“我們現在隻有想辦法把所有人團結在一起。”
    伊森問道,“我指的是更具體的做法,如果洪水將要把奧菲拉淹沒,你們有沒有設置防洪設施?”
    “防洪設施,你指的是……”
    “環繞奧菲拉的城牆,又或者是把洪水引向別處的排水設施。”
    伊森隨口說道,西大陸素來以神奇的蒸汽科技聞名,他想象著議長按下一枚按鈕,數百米高的環島城牆拔地而起的壯觀景象。
    然而這終究隻是幻想,議長垂頭喪氣地說道,“我們的設施並不足以抵禦海嘯。”
    曾經倒是有工匠提出過建立環島城牆的想法,卻因為工期過於漫長可能需要集結好幾代人的資源和力量,最終被深海議會否決了。
    伊森產生了一絲不詳的預感,“那麽,喚醒艾利歐姆之後,你們有什麽打算?”
    “與它並肩戰鬥至最後一刻!”
    “我是說,你打算怎與它溝通?”
    事情果然正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萬一它不打算對奧菲拉施以援手,甚至向你們發動襲擊,你們打算怎麽辦?”
    這一係列質問讓議長陷入了沉默。
    伊森則不得不把尤格的噩夢納入考量,據尤格描述,他在噩夢中下墜時見到了一個無法用語言描述的龐然大物,它的實際體積可能有一座島嶼那麽龐大。
    就連伊森也從沒見過如此龐大的生物,他秉持著科學精神,又一次向議長發問,“或者你有沒有想過,以艾利歐姆的體型,即使它對奧菲拉不抱有任何惡意,它隻是從深穀裏鑽出來,浮出水麵就有可能帶來地殼運動以及海平麵上漲等一係列災難?”
    他不禁懷疑幾個紀元前的滅世洪流甚至有可能就是那隻大章魚在海裏撒歡造成的。
    議長的沉默便給予了他答案。
    通過簡單的溝通交流,伊森深切地體會到了議長的決心。
    要戰略有決心,要防治措施有決心。
    總之,與奧菲拉戰鬥至最後一刻,然後待洪水降臨之時,直接往地上一躺安靜等死,也難怪那些議員們對於議長的戰略部署毫無信心,爭先恐後地奔向了方舟。
    “……那是人力無法抗衡的天災。”
    許久之後,議長不得不直麵內心,他認為自己作為深海議會的議長唯一能做的,就是與奧菲拉的人們共同麵臨末日的降臨。
    “不論未來的局勢如何發展,首先得想辦法抵擋住第一輪海嘯。”伊森打斷了議長的思緒,“如果蒸汽科技做不到,就依靠魔法。”
    說著,伊森看向了眯著眼的凜冬,“這位是我的老師凜冬,她是帝國如今最強大的元素塑能師,精通冰元素魔法,她的魔法能將整片海麵凍結。”
    聞言,神遊於外的凜冬忽然繃直了身子,如同上課開小差被老師點名的學生般規規矩矩地坐好,十來秒之後,她才產生了一絲疑惑。
    咦?
    明明她才是老師才對!
    伊森讚賞議長的決心,至少他沒有像那些爭先恐後離開會場的議員們那樣一走了之,但是決心救不了奧菲拉,他們需要的是一套完整的戰略部署。
    “老師的冰元素魔法能讓奧菲拉從第一波海嘯中幸免,但這還遠遠不夠……這位是深海一族的烏爾達先生,他們是艾利歐姆的子民,世世代代地都作為守護者棲息於深穀附近,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懂艾利歐姆。”
    伊森說道,“我們需要一支專業的談判小隊,在下一波海嘯到來前見到艾利歐姆,向它說明情況,盡可能掌握邪神的動向,這支小隊需要具備在極短時間內跨越被冰封的海麵的能力。”
    議長和外交官理查德一言不發,他們思緒萬千。
    與他們視死如歸的決心不同,這支帝國使團竟然真的在製訂一套作戰計劃。
    “這位是艾薇,帝國瑪格麗特家族的繼承者,同時也是新任內閣的外交官,她會與你們在接下來的許多外交條款中敲定具體的細節。”
    “……咦?”
    外交條款?
    議長和理查德麵麵相覷,為什麽話題突然間轉移到外交條款上了,他們不是在討論抵抗洪水的戰略部署麽?
    “我不明白,外交條款指的是……”
    “戰略計劃以及人手的價格。”
    伊森說道,“你們還需要一個能夠直麵深穀中邪神的老手,我之前正好有過幾次與邪神打交道的經曆……重點在於,你們願意為這一套完整的服務支付多少報酬?”
    這個人,也許是比弗洛爾更瘋狂的商人。
    兩人心中同時湧現出了這樣的念頭,就連艾薇也吃驚地瞧了伊森一眼,但她仔細一想,卻又恍然間意識到沒有比這更絕佳的談判籌碼了,就在剛才,伊森向深海議會提供了一項救世的計劃。
    難道,這也是伊森計劃中的一部分麽?
    “……一切要求。”
    議長很清楚,這個計劃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他甚至覺得這更像是一個空頭支票,“議會可以滿足你們提出的一切外交要求!”
    一旦西大陸被洪水淹沒,這裏的一切科技、文化都蕩然無存,屍體自然無法履行承諾。
    “既然如此,接下來就由艾薇來和你們洽談具體的外交事務吧,我們也要去進行一些準備了。”
    議長望著伊森離去的背影,久久無言。
    多年以來,他想象過無數奧菲拉的結局,有關毀滅日到來的預言越來越頻繁,這些流言不止來源於帝國,越來越多的國度與文明似乎都出現了“病症”,這些病症愈演愈烈,似乎預兆著那些古老的存在正在複蘇。
    他隻能采取鴕鳥政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知道的事越多,無力感便越強烈,哪怕他一步步到達了今天的地位,成為了整個西大陸名義上的最高決策者,但是對於那些古老的存在而言,也不過是一枚輕易就能被碾碎的棋子,他們所珍視的一切,似乎隻是邪神棋盤上的一場遊戲。
    所謂的真相,不過是讓棋子們窺見了擺弄棋盤的主宰。
    然而此時此刻,議長仿佛看見了另一種從未設想過的結局。
    當那道身影消失在台階盡頭時,議長似乎窺見了一閃而過的電弧,他幾乎瞬間想起了人們最初對於潮汐之主的描述,這些描述都在後續的“滅除信仰”運動時被隱藏了。
    統禦風暴的偉大存在。
    一位正直的神祇。
    這讓議長一度產生了幻覺,有那麽一瞬間,他產生了一個念頭。
    機械王座之上的偉大存在……回來了。
    ……
    當伊森抵達機械堡壘時,議員正與工匠們對峙著,鐵人封鎖了整條街道,把議員的護衛們擋在了外麵。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本該死去了的少年身上。
    格雷利德——被潮汐之主判定的作弊者又回到了這裏。
    事實上在議員們到來前,機械堡壘就陷入了騷亂,格雷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他原本過分白皙的皮膚上印出了如火焰般的黑色紋路,他的眼睛失去了眼白的部分,被黑色占據,隻是一眼看去,就充滿了邪惡與不祥的氣息。
    這讓伊森想起了收容局調查員手冊上有關惡魔的記錄。
    一些學者認為惡魔屬於某一類亞人,隻是他們要邪惡得多,陰謀、殺戮與破壞是他們取樂的方式,對惡魔們來說,作惡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們會毫無理由地使人家破人亡,僅僅為了滿足他們的惡趣味。
    也有學者認為,人類從未真正見過惡魔的本體,他們能附著到人類身上,扭曲他們的意誌,操控他們的身體,他們更有可能是某位邪神創造出的造物。
    很顯然,格雷身上出現的症狀,就是“惡魔化”的症狀。
    手冊還提到,惡魔天生具備蠱惑人心的力量。
    “為什麽要阻攔他們,這些人隻是想要活下去罷了,他們有什麽錯呢?”
    格雷話語清楚地傳達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裏,他的聲音仿佛具備著某種魔力,一度讓議員與工匠的爭吵停歇了下來。
    “不過,方舟真如你們所想象中的那麽美好麽?”
    格雷話鋒一轉,用戲謔的口吻問道,“舉辦宴會,享受權力所帶來的便利,然後把有關奧菲拉的一切都拋到腦後?”
    “你究竟想說什麽?”
    格爾布問道。
    這是他第一次聽說有關方舟的事。
    這些議員們衝進了屬於他們的堡壘,說這座城堡是潮汐之主留給他們的禮物,揚言讓他們離開這裏,盡是些莫名其妙的話。
    “格爾布先生,我在試圖向他們解釋能源問題,畢竟他們對於這些複雜而又精密的儀器一無所知。”
    格雷極盡諷刺,“以他們貧瘠的大腦,似乎很難想象想讓一艘如此巨大的船動起來,究竟需要多麽龐大的能源,不過您作為奧菲拉首屈一指的工匠,應該能想象到其中的秘密。”
    格爾布沒有回應,他想象著堡壘變成了一座船,航行在海麵上,隨之而來的便是無盡的疑問——這顯然已經超出了他們目前的技術水平,而工匠們也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感覺。
    潮汐之主留下的知識就如同一座寶庫,工匠們便是這座寶庫的勘探者。
    見格爾布沉默不言,格雷循循善誘,“假設這是一種新的能源,將會對現有的科技帶來怎樣的變化?”
    這一句話讓在場所有工匠都興奮了起來。
    對他們而言,這世上沒有什麽比技術革新更令人激動的了。
    議員們卻有些按耐不住了,他們對於技術發明毫無興趣,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等確保方舟正常運行之後,他們還有權力需要明晰,更重要的是,由誰來擔任方舟的船長?
    議長決定留在奧菲拉奮戰至最後一刻,這就意味著他們需要推舉出一位新的掌權者。
    伊森在人群中默默聆聽著議員們的爭辯,最終他們似乎暫時認同了一位代表。
    這位老者走出人群,徑直來到格雷麵前,臉上堆滿了假笑,似乎盡可能地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藹可親,“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我隻有一個問題,你能否讓方舟航行起來?”
    這也是議員們唯一關心的問題。
    格雷利德身上的確出現了一些古怪的變化,但他們不在乎。
    甚至比起性格執拗的格爾布,他們更希望由格雷利德來擔任方舟的技術顧問。
    格雷還是個孩子。
    孩子就意味著更容易被操控,隻要讓他稍稍品嚐一些甜頭,便會死心塌地地為船上的所有人服務。
    “當然。”
    格雷仰頭望著老者,笑得人畜無害,“我還可以讓您立刻登上方舟瞧瞧,但這需要一些準備。”
    “什麽準備?”
    “需要您的誠心,讓方舟聆聽到您的聲音。”
    他們都位於機械堡壘之中,格雷引導著老者,“現在,您願意繼續為了文明的火種而奉獻自身麽?”
    “願意。”
    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老者的語氣高潔而莊重。
    他這一輩子麵對過太過類似的詢問,就連回答時的語氣都形成了記憶。
    每一位深海議會的議員都立下過相同的誓言,這是他們向人們許下的諾言。
    然而這一次,老者的許諾換來了現實層麵的回應。
    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這驚叫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見了躥升的火焰,眨眼間便將老者吞沒,連帶著他的一切燃燒殆盡,緊接著,火焰中飄起了一縷白色的煙,煙霧仿佛擁有生命般扭曲變化著。
    它似乎想要鑽回火焰,回到自己的身體。
    但無形的力量將它拽向空中,吸納進了鋼鐵壁壘之中。
    不知從何而來的莊嚴鍾鳴響徹堡壘。
    所有人都因鍾鳴而定在了原地,直到鍾鳴消失,議員們才如夢初醒。
    “你、你對他做了什麽?”
    議員們驚恐地質問格雷。
    “我沒有對他做任何事,他隻是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格雷依舊微笑著,“‘為了文明的火種而奉獻自身’,多麽高潔的品格!你們之中的每一位都曾許下過同樣的誓言,現在輪到你們兌現誓言的時候了……不必擔心,他還活著,並且會永遠與方舟一起存續下去,作為延續文明火種的薪火。”
    他很喜歡議員們難以置信的眼神,仿佛無聲地控訴自己遭到了“神”的背叛。
    沒有人甘願自己成為延續他人存在的柴火,即使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易。
    他們獲得了名聲、財富、地位,當貧民區的人們為了一塊麵包而大打出手時,他們出沒於高檔的宴會,品嚐著美酒以及來自各個國家的美味佳肴。
    或許在潮汐之主看來,這已經算得上補償。
    “權力遊戲結束了。”
    格雷不得不把這個壞消息帶給議員們,“接下來到了履行誓言的環節了,你們都曾許諾過‘為了文明的火種而奉獻自身’,想讓方舟啟動的方式隻有一個——那便是將你們的靈魂作為它的燃料,時間緊迫,現在輪到誰了?”
    站在前排的議員們紛紛後退一步。
    這原本是有利地形,在他們看來,先一步登上方舟的人便會占據優勢。
    格雷詢問眾人,“嗯?你們不是曾許下過誓言麽?”
    無人敢回應他的質問。
    人們不會因為優待而感到滿足或慰藉,他們隻會渴求更多。
    “好在,祂早就預見了這一點,當你們許下誓言時,契約就已經達成了,該從誰開始點名比較好呢?”
    “砰——!”
    槍聲打斷了格雷,子彈命中了他的心髒。
    開槍的雅各布還維持著舉槍的姿態,雙手顫抖不已,這幾日他的精神都處於極度不穩定的狀態,格雷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著他僅存的理智,惶恐終於壓垮了他最後的理智。
    死了麽?
    那個妖言惑眾的魔鬼!
    下一刻,雅各布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他看見被子彈命中心髒的格雷還站在原地,從傷口中流出的並非血液,而是漆黑的陰影。
    “魔鬼,他已經被魔鬼附身了!”
    雅各布不顧一切地扣動扳機,打光了全部的子彈,但魔鬼依舊沒有被殺死,殘破的傷口連成一片,隱隱展露出了格雷的本質。
    “既然如此,就從你開始吧,雅各布先生。”
    魔鬼朝他露出微笑。
    雅各布本能地想要逃離,然而還未等他邁出半步,火焰便遮蔽了他們全部的視線。
    他失去了對於身體的控製權,視線隨著意識飄向半空,仿佛成為這個世界的旁觀者。
    沒法再發出聲音,沒法挪動哪怕一根手指,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與聽,但正在發生的一切卻都與他無關了。
    “接下來……”
    “我來試試吧。”
    議員們看見有人走出了隊伍,格雷在見到青年的刹那,便流出了難以掩飾的狂喜,這是來源於他殘破靈魂的原始反應,即使全部的意識都消散了,卻仍舊保留了些許的本能。
    格雷臉上的笑容更甚,“請便,不過在那之前,還請您許下誓言……伊森先生,您是否願意為了文明的火種而奉獻自身?”
    “不願意。”
    兩位誌願者的默默奉獻,讓伊森理解了方舟的原理。
    這其實隻是一道簡單的能源問題,與契約、靈魂、儀式無關。
    他徑直走過格雷,抬頭望著鋼鐵壁壘。
    精密構造的一個縫隙都充盈著電流。
    那是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這艘船正在回應著他。
    這座空置數個紀元的方舟一直都在等待著一位船長。
    而現在,它的船長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