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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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竟二十三年,臘月二十九。
    除夕,淩晨。
    紫禁城。
    朱載坐在桌邊,手指緩緩在茶杯邊沿上摩挲,裏麵的茶水早已涼透,他卻渾然未覺。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祭祀”與“戰爭”,或者說“儀式”和“暴力”,是一個封建王朝得以維係的基礎。而大朔每年的祭祖,又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節,何時、何地、由何人進行,都有其規矩,輕易不得更改。
    所以皇帝要將祭祖提前的話一出口,頓時便是一片嘩然,諸位宗室紛紛想要勸阻。其中甚至有幾個老宗室老淚縱橫,儼然是一副準備死諫的架勢。
    然而這一切嘈雜,都在皇帝冷淡的眼神之中,陡然安靜了下來。
    今夜皇帝過於親和的表現,讓宗室們會錯了意,以為皇帝是要重用宗室。擺錯了位置,自然就會做出不合時宜的事情。
    皇帝的眼神,讓他們陡然驚醒。
    當朝陛下,從來都不是一位從諫如流的皇帝。
    他是由宗室過繼過來即位,踐祚二十三年,哪怕已經多年不履朝政,也牢牢地將整個大朔的權力握在手中的實權皇帝。
    在他即位之初,尚未將整個大朔完全攫取到手中之時,就在“大禮議事件”中杖殺了十餘位官員,更在其後的“左順門事件”中廷杖一百餘位官員,當場杖殺了十七人。
    總而言之,他是個並不吝於殺人,而且也有殺任何人的權力的皇帝。
    宗室們陡然驚醒之後,便齊齊沉默了下來。
    此事也就如此定了下來。
    而後便有太監客客氣氣地將諸位宗室請到宮內的幾處偏殿入住。
    雖然說法是“為防止賊子暗害宗室”,但朱載很清楚,這就是皇帝將宗室們如同待宰的牛羊一般圈了起來,隨時準備宰殺。
    朱載望向門外,窗欞之上,映出數道身影。
    那是來“保護”他的禁衛。
    朱載知道,在他的屋外,至少還有兩位天人供奉在監視著他。
    皇帝已經對他起了疑心。
    但,他卻並不慌張。
    因為——
    登、登。
    登。
    屋頂傳來熟悉的三聲輕響,兩短一長。
    李淼從房頂落下,半空中隨手一揮,屋頂被掀開的瓦片便紛紛複位。
    “喲,指揮使,還沒睡呢?”
    李淼自顧自給自己倒了杯茶。
    “莫打岔,眼下不是說笑的時候。”
    朱載嚴肅地說道。
    “你怎麽看?”
    “還能怎麽看?坐著看唄。”
    李淼淡淡的說道。
    “明教準備明日動手,皇帝就今天直接打過去。建文帝八成就在皇陵,籍天蕊和陽家人估計也在。”
    “之前咱們想的估計都要作廢了,什麽零敲碎打什麽暗中試探什麽從長計議,都沒用了。今天估計就要分出個生死來。”
    李淼沾了點茶水,在桌上畫了幾條道。
    “建文帝是衝著帝位去的,要是他贏了,宗室們都得死在他手上。”
    “至於皇帝,我估摸著是衝著建文帝那個性命雙修的法門去的,要是他今日贏了,老朱家也要滅門。”
    “無論他倆誰贏,最後都會對宗室下手,您也是其中之一。到時候他來殺您,我一擋,咱們由暗轉明,要麵對的就是整個大朔朝廷的追殺了。”
    朱載麵色一肅,點了點頭。
    “如此,可還有轉機?”
    “有兩條。”
    李淼輕笑一聲,在桌子上寫了個“走”。
    “第一,咱們撤。”
    “什麽狗屁大朔朱家,直接去他媽的。”
    “以您和我的家底、武力,到時隨便找個替死鬼脫身,易個容,在江湖上弄個勢力出來,我敢說江湖上沒有任何門派能攔得住咱們。”
    “到時咱們還是在暗處,等到幾年後我武功大成,殺進皇宮宰了皇帝,您就是最後一個朱家人。您做皇帝,我做指揮使,大朔還是大朔。”
    “如何?”
    說實話,這條路聽起來挺扯淡,但其實可行性並不低。而李淼也確實希望朱載選擇這條路。
    李淼已經摸到了阻擋他繼續精進的障礙的底細,也已經對“八小時工作製”有了些線索。不出十年,李淼有信心成為真正的“天下無敵”。
    十年的時間,也足夠朱載以五嶽劍派為基礎,借著執掌錦衣衛多年攢下的家底,在江湖上發展出一個龐大的勢力。
    到時朱載作為最後一個朱家人,自然擁有最天然的合法性。又有李淼“哪裏不服點一點”的武力保證,說不得真的能順利承襲大朔。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條路沒什麽風險。
    但,李淼也很清楚,朱載會怎麽選。
    果然,朱載長歎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走不了。”
    “我跟你不一樣,大李。”
    “我放不下。”
    朱載看向李淼,卻是轉而認真的說起了另一件事。
    “其實從把你撿回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個無君無父、無法無天的狂徒。”
    “你知道為什麽你一說你是達摩轉世,我便真的信了,哪怕你明顯是在玩笑嗎?”
    李淼輕笑一聲,沒有回答。
    “因為你太‘狂’了。”
    朱載緩緩說道。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出身,當時從乞丐堆裏把你撿回來,也不是因為看出了你的根骨。”
    “是因為你的眼神。”
    朱載回憶道。
    “那時我剛剛接手錦衣衛,正是誌得意滿之時。滿朝文武無不對我畢恭畢敬,所見的都是阿諛奉承、小意奉迎。我雖然心中不屑,但其實頗為受用。”
    “但就在那一天,我路過城牆邊,注意到了一個小乞丐在看我。”
    “他在審視我、觀察我、評判我。”
    “最後,他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
    “那目光像一盆冷水一般將我澆醒,讓我從狂妄之中清醒了過來。但同時,我也心生好奇。”
    朱載看向李淼的眼睛。
    “是什麽,讓一個小乞丐有如此狂妄的心態?他到底是什麽出身,又見過什麽,讓他麵對錦衣衛指揮使之時,都隻覺得‘不屑’?”
    “最開始,我隻覺得你可能是某個落難的高官後人。但後來的某一天,你隨我去擔當皇帝的護衛。”
    “我又看見你,對皇帝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朱載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從來沒有將大朔的任何一個人,放在過眼裏。”
    “如果你不是神仙轉世,你到底是誰,又從何而來,能讓你如此瞧不上這大朔的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