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穹聞言，驚恐萬狀。
    這一刻，他已不再是叱吒風雲的西秦帝王，而是當年那個亟待長者指引的少年。
    “丞相有蓋世之功，一定能長命百歲，朕就算傾盡天下，也……”
    不等他說完，最無缺便開口，有氣無力。
    “陛下……”
    拓跋穹迅速冷靜下來，含淚哀歎：“丞相……”
    “臣自知回天乏術，就不必為難太醫了，隻是，臣還有些遺言，望陛下體諒臣追隨多年，君臣之義，銘記於心……”
    拓跋穹連連點頭，哀聲道：“丞相請說……”
    一旁的隨軍主簿等人連忙提筆記錄，生怕錯過一字半句。
    “臣本布衣，得陛下知遇之恩，方能盡展平生所學，感激不盡。隻恨不能追隨陛下的腳步，看陛下一統山河……”
    “當年臣與陛下提及‘東野之弊’，陛下深有感觸，隻望陛下莫忘初心，從此親賢臣，遠奸佞，善待百姓，避免勞民傷財，以圖長治久安……”
    拓跋穹連連點頭，不停說“好”，生怕最無缺不放心。
    東野敗駕，典故出自《莊子·達生》，講述東野稷為魯莊公駕車時，因過度炫技導致馬匹力竭而失敗。
    當年最無缺以此為鑒，提醒他避免自恃其才，過猶不及，比如過度興建宮殿、無視民力而擴軍……
    麵對梁蕭這個後起之秀，他的確有了心思，想要擴充軍備，研發軍器，翻修武備，日後舉傾國之兵與梁蕭決戰。
    作為帝王，最無缺的言外之意，他又豈會不懂？
    這是要他避免為了與梁蕭爭奪天下而勞民傷財，窮兵黷武，反而加速自身的敗亡。
    換而言之，便是要他固守基業，避免與梁蕭爭鋒……
    最無缺見拓跋穹如當年初見時那般唯唯諾諾，於心不忍，哀歎：“未能助吾皇一統天下，臣之過也……”
    拓跋穹連忙安慰。
    “丞相乃是千古賢相，盡善盡美，是朕不夠賢明，配不上丞相之才！無論徐州之謀，還是速取燕雲，決策都是無比正確的。隻是梁蕭的崛起太過驚人，非人力所能預測！”
    “若無丞相，當年朕率軍攻占徐州之後，中原百廢待興，我國以一敵二，麵對武朝與匈奴報複，勢必分崩離析，又豈能有今日強國！朕隻求丞相莫要因此自責！”
    最無缺艱難點頭，又看了一眼梁拓。
    此時梁拓已經揭下麵具，露出與梁蕭三分相似的臉，滿臉淚痕。
    “拓兒，你所作所為，無愧於心，也不可為為父自責。”
    梁拓鄭重點頭，信誓旦旦：“義父放心，這世間隻有拓跋梁，定當竭忠盡智，為西秦守土開疆，至死無悔！”
    最無缺見他語氣堅定，知曉造化弄人，也唯有感慨。
    “臣死後，陛下務必提防內賊，尤其是慕容氏……”
    拓跋穹連連點頭：“丞相所言，朕皆銘記於心！”
    最無缺這才仰望東方，目光逐漸渙散。
    恍惚間，他憶起當年窮困潦倒，饑寒交迫，被陸湛接濟並收入門下，傾囊相授平生所學，師徒二人談笑風生，最終卻因為對武朝的看法而分道揚鑣。
    世人並不知曉，當年陸湛隻是不忍為難，才以恩斷義絕、逐出師門為由，放他離去，任他追隨拓跋穹，盡展平生所學。
    “臣祝陛下一世安穩，國泰民安，請陛下派人代臣向吾師致意，逆徒最無缺不肖，來世結草銜環，再報恩德。”
    言訖，最無缺緩緩合眼。
    一代賢相，溘然長逝。
    拓跋穹悲痛欲絕，將最無缺的遺體運回京城舉行國葬，並根據最無缺近期所留的遺書，任命武安君梁拓為大將軍，北王拓跋洪為驃騎將軍，南王拓跋評為車騎將軍。
    最無缺之死，無疑進一步打擊了西秦的士氣。
    隻有慕容氏諸將心中暗喜。
    束縛他們的枷鎖，常年懸在頭頂的利劍，終於消失了！
    “陛下節哀順變，西秦不能沒有陛下！”
    夜深人靜時，慕容雪城抱緊拓跋穹安慰，目光卻異常銳利。
    他本就是拓跋穹的男寵，姐弟共事拓跋穹，已經人盡皆知。
    拓跋穹悲痛欲絕，萬念俱灰，此刻也下意識抱緊懷中的美少年，唉聲歎氣。
    “朕失丞相，如喪考妣！”
    慕容雪城道：“陛下銘記丞相遺言，何愁天下不定？”
    拓跋穹這才歎道：“想不到你尚有如此格局，還能為丞相美言，朕著實慚愧！”
    最無缺生前不忍心提醒他遠離慕容氏姐弟，但他察言觀色，也知道丞相對此子的厭惡。
    如今最無缺一走，他似乎已不知今後該如何治國了……
    最無缺之死，正以驚人的速度傳遍天下。
    秦越之死，則迅速傳到江北。
    歐陽熙剛到彭城，與愛女秦昭柔相會，母女倆才為秦牧之死而悲痛萬分，便很快又收到了秦越的噩耗，雪上加霜。
    “夫君！”
    歐陽熙連日擔驚受怕，本就心力交瘁，乍聞噩耗，悲痛至極，一口氣提不上來，當場向後仰倒，不省人事。
    無論隨行醫者如何搶救，歐陽熙再也沒有醒來……
    這一天，秦昭柔得知父親噩耗，又經曆老母亡故，悲痛之餘，萬念俱灰，本欲一死了之，卻憶起父親臨別之言。
    修訂史冊！
    京中的史冊已被門閥付之一炬，現在隻有她手裏還有備份，還記著父親口述的部分典籍內容。
    在衛隊的護送下，秦昭柔強忍悲痛，每日提筆補記父親還未寫完的史冊內容，隻求早日完成使命……
    沛郡天策府內。
    卓子房與鍾離修迅速收到秦越夫婦的噩耗，同樣震怒。
    但有歐陽熙的噩耗在前，他們已經不敢將此事告知秦晴和秦雨薇等人了，隻能守口如瓶，再派遣密使通知梁蕭。
    為了避免有人泄露消息給秦晴和秦雨薇，卓子房與鍾離修甚至不敢立即對外公布秦越夫婦的死訊。
    好在鍾離修本身也是秦晴的丈夫、秦雨薇的姑丈，能與卓子房一起出謀劃策，否則卓子房礙於人臣之道，是無論如何不能對自家主母隱瞞此事了。
    京城劇變，始料未及。
    兩天後，梁蕭也在路上收到了秦越夫妻的噩耗，當天祭奠夫妻二人，哀痛自責。
    “我若早日將他們接回江北，又豈會有如此不幸……”
    隨行的靖雲生連忙安慰道：“主公不必自責，秦將軍與秦大人皆是京官，武帝健在，他們也不可能外調。當務之急，還是為他們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