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千界勇者(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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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趙澤銘和阿蘭穿過漫長的地下水道係統,踏上外界的土地時,卡斯文尼亞的太陽,已經西垂。
出口的附近雜草叢生,遠離道路。他登上高處,回頭看去——莫雷文莊園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點,靜靜地躺在山腰之上。
而在山腳的平原處,趙澤銘看到了一座孤寂的城市,房屋長出枝芽,藤蔓和荊棘在店鋪和工坊間肆無忌憚地生長。
屬於文明的一切都被驅逐抹去,它雖然目前仍是城鎮的模樣,骨子裏卻已歸於蠻荒,遲早被自然吞沒。
確認周邊安全無憂後,趙澤銘將阿蘭收回文明碎片,取出那張傳送文書。
回憶著之前蘇傑普教授的方法,趙澤銘將其捏在胸前,單膝跪地,默默念誦著詞匯,將其激活。
他的腳下緩緩綻放出淡金色的複雜環陣,無形的力量將趙澤銘分解剝離,隨後消散無形。
…………………………
中原行省,稻海平原。
淡金色的環陣在地麵上迅速鋪開,光塵落地,擬化人形,趙澤銘晃了晃身子,從地上站立起來。
他所在的位置,類似於訓練的操場,不遠處擺放著射擊的靶子,卻沒有人在訓練,反而地上擺滿了麥子,拿木條圍起來晾曬。
“湯米,該我玩了,把聖劍還給我!”、“哈哈,才不呢,我要當馬克律波斯!我才是千界勇者!”、“壞人!馬克律波斯那麽謙卑,才不會霸占著聖劍呢。”
不遠處喧鬧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力。他轉過頭四五個少年奔走著從訓練場中穿過,嬉笑打鬧,爭奪著一根筆直光滑、沒有分杈的樹枝——那大概就是他們所謂的‘聖劍’。
似乎是被追著急了,為首拿著‘聖劍’的孩子顧不上看路,縱身一躍,竟一頭撞在趙澤銘懷裏。
“哎喲!”
趙澤銘沒有幫扶的意思,任由對方反彈回去,那孩子踉蹌幾步,瞬間倒地,手中的樹枝觸在地麵,‘啪’地一下折斷兩截。
“啊,我們的聖劍!”
後麵的孩子追了上來,看到被折斷的樹枝,立刻抱怨起來地上的孩子:“都怪湯米!你看看你,害得劍沒了吧?”
“誒喲,怎麽這麽不順利。那可是我們找了好久的,這麽棒的樹枝,你知道有多難得嗎?”
“壞湯米,又笨又壞。非要演馬克律波斯,勇者大哥哥才不是你這樣的壞蛋。”
“咱們以後不跟他玩了吧,真沒意思。”
“我,我不是故意的。”作為肇事者的湯米一屁股坐在地上,急的眼淚汪汪,身上作為披風的床單也被其他小朋友扯拽著要拿走,他連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隻是太想當勇者了,你們不要拋棄我……”
“跟你玩總是出問題。”一個小女孩不滿地說道:“上次是弄丟了披風,害得我們隻能用床單,今天讓你當了一回馬克律波斯,你還把我們的聖劍弄丟了。”
“算了吧,別跟他計較,沒有媽媽的孩子都是這樣的。”
趙澤銘看著小朋友們數落著湯米,沒有任何表示。
他隻是注意觀察著這些孩子的情況。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艾琳蒂亞以外的,卡斯文尼亞土著居民們。
他們的長相和瀚民或者芙拉芒人都不太一樣,像是一種多重混血融合後的情況,跟氣候和自然環境沒有什麽關聯,看不出來明顯的民族差異。
仔細想想看,艾琳蒂亞,還有希利爾家族中的那些人物畫中的形象,大多也是這個樣子。
或許這就是卡斯文尼亞人類的特征。
服飾大概相當於現實中的前工業時代水平,令趙澤銘意外的是,這裏的紡織工業能力很強,這裏的孩子們雖然一個個看著不富裕,但衣服的麵料和裁剪都很精細講究。
這可比現實中的殘星共和國水平強得多。
哪怕是趙澤銘身上這套舊式帝國的步兵製服,跟這都沒法比,
【白金公主推進的金融化和城市化改革,看來已經取得巨大成效了……真要這麽發展下去,恐怕不到三十年,都能發展到殘星共和國的水平了。】
也許這就是文明之幸吧。
有這樣強大且英明的領袖,人類帝國會出現幾百萬狂熱追隨她的白金主義者,趙澤銘一點不意外。
【有這樣的中興之主,如果不爆發湮滅侵蝕,卡斯文尼亞超越現實世界的民生和科技水平,隻是早晚問題。】
“你們這是怎麽了?”
就在趙澤銘思考觀察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爽朗的年輕男聲:“是在做遊戲嗎?娛樂是好事兒,但不要欺負人哦。”
趙澤銘抬起頭,順著聲音來源的方向看去。
【沒有看到人,哪裏來的聲音……不對!】
——哢嚓。
怪異的破裂聲響起,趙澤銘的瞳孔一縮。
在他的注視下,空間被均勻地撕扯裂開。一個銀發、銀眸、銀白鎧甲,湛藍披風,麵容英俊到無以複加的男子從中走出,他像揭開簾子一樣,輕鬆地撥開時空的裂隙,走到孩子們的跟前,身後的時空裂隙緩緩愈合。
“馬克律波斯!”一個孩子驚喜地喊道:“馬克律波斯哥哥!”
孩子們一擁而上,圍聚在馬克律波斯的身邊,明明作為陌生人的趙澤銘,與之相比,就好像是路邊的一顆石頭,無人在意。
“是我啊,陳生、哈克特、羅帆、林恩、歐陽璐璐。好久不見了。”馬克律波斯溫柔地抱起一個年紀最小的孩子,讓對方坐在自己的肩頭和臂彎之間,他的手法嫻熟,一看就是帶過孩子的人,那連話都不太會說的娃娃,一看到馬克律波斯,立刻就笑了出來,很是親近。
馬克律波斯跟孩子們打完招呼,隨後看向湯米,疑惑地問道:“湯米,你這是怎麽了?他們為什麽那樣對你。”
湯米看到馬克律波斯時,眼前一亮,但立刻又哭喪著臉,難過地說道:“我,我闖了禍,我把聖劍弄壞了。”
“沒有啊。”
馬克律波斯奇怪地拔出腰間的寶劍——那是一把造型奇異的鋒刃,如同秒針一般細長,護手則是一麵表盤,上麵刻畫著複雜華麗的花紋和銘刻,僅僅是注視,就仿佛給人帶來了窒息般的沉重感。
仿佛橫在那裏的,那並不是一把劍,而是厚重的曆史長河。
“【時國之匙】……”孩子們看得眼睛都直了。
“你們看,秩序的聖劍,在我手裏呢,好端端的,沒有損壞。”馬克律波斯嗬嗬笑道。
“不是真正的聖劍啊。”
那個小姑娘從地上撿起來斷成兩截的樹枝,來到馬克律波斯跟前,解釋道:
“我們是在扮演《克緹雅傳奇》的遊戲時,拿這個用來作為扮演時國之匙。本來玩的好好的,但湯米一直霸占著它,我們就追要,結果湯米撞到了人,就把它弄壞了。”
“我,我沒想到會這樣。”湯米垂著腦袋,沒了披風的他,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啊,原來如此。”
馬克律波斯恍然大悟,隨手將高貴的聖劍插在泥地裏,溫和地將小孩子放下來。
他轉而撿起來兩根樹枝,仔細打量品味起來:“喔哦,這真的是極品的樹枝,我小時候要是有這樣一根,方圓百裏的油菜花,都別想完整地保留下來!”
孩子們驚訝:“咦?馬克律波斯哥哥也喜歡用樹枝打油菜花玩嗎?”
“當然啦,我的劍術啟蒙,就是起源於這種興趣的。所有的劍聖,小時候都喜歡玩樹枝!”
馬克律波斯笑著,蹲下身,將手中的樹枝合在一起:“不過,就算樹枝再怎麽棒,也隻是一根樹枝而已。不要因為這東西,而錯失了真正有價值的寶物。”
說著,在人們的注視下,兩根樹枝瞬間脫離手掌,拚接在一起,完好如初。
【並非拚接。】
——屏息三·死心。
虹膜充血,眼前的世界漸漸放緩。
趙澤銘眯起眼睛:
【那兩根樹枝,更像是回到了之前的狀態。】
他的觀察力一向很仔細。
在趙澤銘看來,與其說馬克律波斯是將它們重新修複,不如說是倒退回了‘被折斷前’的狀態。
【他能夠操控時間……這就是,他被稱為千界勇者的原因。】
“給。有了聖劍,你們就能夠和好了。”馬克律波斯將‘聖劍’遞交給湯米:“不過小湯米,下次可要注意了哦。”
“謝謝你,馬克律波斯哥哥……”小湯米感激地說道:“要是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大家肯定不願意跟我繼續玩了。”
“他們隻是說說而已,你們的友情哪有那麽脆弱,一根樹枝就能摧毀得了嗎?”馬克律波斯揉了揉小男孩的腦袋,“不過說起來,你剛剛是撞到人了吧。湯米,你有沒有跟對方道歉呢?”
“我,我不記得了,應該是沒有吧。”
湯米說著,抬手指向趙澤銘:“就是這個小哥哥——誒,他是誰啊?營地裏沒見過你這個麵孔啊。”
“嗯……陌生人嗎?”
馬克律波斯站起身來,轉頭看向趙澤銘。
銀白高潔的眸子投來好奇的目光。
猩紅的瞳孔迎上純淨的視線。
操場上幾個曬穀子的農民看到這一幕,手中的掃把掉在地上,立刻呼喊起來:
“【千界勇者】回來了!”
“是馬克律波斯!馬克律波斯來見我們了!”
“他要停留多久?快叫廚房準備做大餐,把珍藏的火腿和地窖裏的好酒都拿出來,快快快,正好要做飯。”
馬克律波斯一經出現,如同往平靜的湖麵丟了一顆大石頭,立刻就引起了轟動。
整個營地的人瞬間烏泱泱地趕了過來,這一出來不得了,趙澤銘粗略估計,這地方至少待了400人。
趙澤銘看了一眼四周,他已經被人群包的裏三層外三層,就是插雙翅膀都飛不出去了。
一個成熟穩重的中年男人越過人群,找到馬克律波斯:
“馬克律波斯大人,北方的情況如何啊?怎麽隻有您一人回來了。”
“是雷諾總管啊。前線沒什麽情況,凡奧琳妮她似乎找到了白金公主的蹤跡,不過涉及到了一段有關南方行省的秘聞,我就想著過來驗證一下。”
馬克律波斯開口解釋著,卻沒有轉頭。
雷諾不解:“這種小事兒,讓手底下人來幹就行了。不過,來都來了,一起留下來過夜吧!”
“嗯。”馬克律波斯對他笑了笑:“我早就想念你們的手藝了,讓大家一起去準備吧。”
雷諾心領神會,招呼著人們散去。
“去那邊玩吧。別踩到穀子了。”
將戀戀不舍的孩子們打發走,待到操場上隻剩下趙澤銘和自己的時候,馬克律波斯才深深出了一口氣。
“雖然都是從湮滅的侵蝕中僥幸活下來的人們,但是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可絲毫未減呢。”
他到一旁的地上,撿起一把穀子,細細搓開,篩掉幾枚被蟲子啃壞的,似乎是在對趙澤銘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沒有了工廠,他們從廢墟裏挖出來機器,修修補補,重新用起來。”
“沒有了麵包店,就開墾荒地,刀耕火種,種地收麥,築土壘爐,烤製麵餅。”
“人類那麽脆弱,一場暴雨、一次地震,些許瘟疫,就能奪走成千萬個家庭的幸福。”
“但是,人類也很頑強。”
馬克律波斯認真地說道:
“湮滅像潮水,文明是刻在沙灘上的文字。不論我們寫下多麽美好的故事,潮水一來,故事就沒得講述,全部都被抹去了。”
“正因如此,才需要【轉述者】。把過去的歲月銘記下來,要靠我們的力量,給文明重新崛起的機會。”
“於是潮汐不絕,文明不熄。”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湮滅要盯上文明?我們不過是想要延續自己的故事,它們就要對我們趕盡殺絕,連一顆火種都不許留下。”
“我們做錯了什麽嗎?想要吃好飯,想要談戀愛,想要更豐富多彩的世界。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誰也不想傷害……這些欲望啊,不過是人之常情,任何一個生物都會有的本能。”
“我們,做錯了嗎?”
他抬起頭,背對著趙澤銘,沉默了很久。
夕陽把馬克律波斯的身影完全吞沒,明明天空赤紅鮮麗,可他卻陷入進陰影迷茫之間。
“你說,我們做錯了嗎?”
馬克律波斯問道。
他沒有回頭,可趙澤銘知道,他在問自己。
“文明是反自然的,文明的一切都建立在與自然規律探索、發現、利用和剝削之上。農業汙染大地,工業汙染空氣,航天汙染宇宙空間,魔法肯定也有汙染的地方。”
趙澤銘說:“但是,自然對文明的覆滅總是易如反掌的。人類解決不了任何瘟疫,消滅不了任何一種天災,不論科技強大到何種地步,也探索不到絕對的真理。”
馬克律波斯追問:“所以你覺得,湮滅就是自然的化身嗎?我們汙染自然,湮滅汙染我們。”
“並非化身。聽精靈說過一種說法,湮滅也是在尋找它們的‘王’,它們試圖通過覆滅文明,來選拔出來湮滅的統治者。”
趙澤銘說:“倘若這個說法是真的,湮滅一日不選出它們的王,那麽便一日不會終止對文明的侵襲。”
“很遺憾,這個說法是真的。”
馬克律波斯站起身來,看著重傷的太陽墜落,它的鮮血灑滿長空。
“你知道文明的意義是什麽嗎?”
“社會分工,團結協作,共渡難關。”
“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麽說。”
馬克律波斯轉頭看向趙澤銘:“但它真正的意義在於,生命不再選擇聽天由命。我們要靠自己的雙手,決定我們的未來。”
“趙澤銘先生,你相信命運嗎?”
“我不相信。”
趙澤銘下意識說道。
隨後,他背後陡生冷汗。
“你為什麽——”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名字。”馬克律波斯平靜地注視著他:“你的下一句話是:是因為你能夠操控時間,看到了未來嗎?”
“是因為你能夠操控時間——”趙澤銘話音未落,怔怔注視著馬克律波斯。
“你——”
“‘你看到了什麽?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了吧?’——這是你想說的話,使用的語氣是雖然很震驚,但是並不慌張,因為你並沒有情緒起伏的能力。”
馬克律波斯平靜地注視著趙澤銘:
“趙澤銘先生,你相信命運可以被改變嗎?”
趙澤銘沒有回答。
——這種情況,他從未想象過。
【對方的能力是操控時間,而我的能力是……越接近死亡反應速度越快、動作精準不手抖,以及裝死。】
趙澤銘謹慎地注視著對方,腦袋裏不斷思索著逃脫和戰鬥的辦法。
“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馬克呂波斯——由於實力太強,普通人直呼這個名字都會被抽幹體力,所以,我被人們稱之為【千界勇者】馬克律波斯。”
馬克律波斯走到插在地上的【時國之匙】前,抬手按在劍柄上,卻沒有握住的打算:
“趙澤銘先生,你也許不相信命運,不過沒關係,我也不相信。”
他喃喃道:
“倒不如說,命運算什麽呢。我已經改變了,許多個世界,很多人的命運了。”
趙澤銘注視著對方,問道:“馬克律波斯勇者,你看到了什麽樣的未來?”
“按照正常的曆史走向,你會加入我的誌願兵團,然後表現出眾,越來越強。你,我、凡奧琳妮,最終成為了親密無間的戰友。我們共同參與了一場場戰役,不斷地挖掘文明遺產,重鑄一個個世界的秩序。”
馬克律波斯看向趙澤銘,目光溫和:
“然而你的天賦太差了。”
“由於你毫無天賦,就算拿到了《白金罡氣》,突變的水平也止步四階位,在後麵的戰鬥強度中最終無法跟上。”
“盡管由於我的緣故,人們對你不敢有微詞,但私底下,大家都在嘲諷你,認為你拖累團隊的進展。”
“最終,你在27歲的時候,生命走向了定格。”
“在一次和【群山帝龍】的搏鬥中,你的複活次數消耗殆盡,就連追憶點也遭到戰鬥的波及,跌落深淵。”
“如果就此結束,人們會在日後以戰鬥英雄和烈士的名記錄你的人生。肉身消亡,精神不滅。”
“然而。”趙澤銘說:“事情出現了一些轉機,我應該沒有就那麽死去。”
“是啊,如果你真的就那麽死了,那就好了。”
馬克律波斯從地上拔出劍刃,端起劍鋒,對準趙澤銘:
“【轉述者】趙澤銘,你背叛了人類文明。”
“在那場意外之後,你為了苟且偷生,自甘墮落。或者說,從那天起,戰鬥英雄、誌願兵團的好兄弟、勇者戰友的趙澤銘已經死了。”
“取而代之的,披掛著趙澤銘皮囊行走於人間的……湮滅王選之一,八王眾所擁護的墮落之主,群星末日,斷弦的禍害。”
“你將不再是我認識的朋友,隻是一灘腐化的血肉。”
馬克律波斯鄭重說道:
“【湮滅之王】阿耐骸利欽。”
“十年後,你會毀滅我們的一切。就像其他時間線裏,其他成為‘王’的人一樣。”
“你說,如果我是個正常的人,是不是應該趁現在,就將你徹底滅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