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雜種”生氣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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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直上第五層樓,坐入一個雅間,臨窗望去,就能看到黃龍河美景,能看到極遠處的秀霸山。
    山上白雲繚繞,山峰奇峻,景色頗為壯麗。
    陳執安點了菜,便與黎序時一同飲酒。
    黎序時隻喝過米酒,可這引鶴樓中並無米酒,陳執安為了照顧他的口味,便也就隻點了黃酒。
    醇香的黃酒入口,最初黎序時並不適應,可喝了兩杯,熱氣翻湧,臉上起了幾分紅暈,他便體會出這酒的好來。
    又有許多其他酒樓吃不到的菜肴佳宴,也讓黎序時狠狠長了一番見識。
    “師兄這麽好的地方,這麽好的酒食,吃上一頓,隻怕要上一兩銀子吧?”
    黎序時壓低聲音,小心翼翼詢問。
    陳執安一本正經的點頭,道:“差不離,一兩銀子也許還不夠。”
    黎序時頓時心有餘悸,感歎在這懸天京,銀子可是真不夠。
    二人吃飯喝酒,五層樓上其他文人的目光,卻屢屢掃過,目光多在陳執安臉上停留,大約是驚異於陳執安竟然如此年輕。
    過去一刻鍾時間。
    江太平還未來,也許是未曾下值。
    遠處的天邊卻已經泛起晚雲,暮雲悠悠,在橙紅的天際舒展,宛如一幅徐徐展開的山水畫卷。
    遠處的山巒也被暮色籠罩,隱隱綽綽。
    黎序時都有些看呆了,感歎說道:“我師尊每每與我說,就隻有老劍山有這般壯麗的景象,卻不曾想在這鬧市嘈雜的懸天京中,竟然也能看到這樣的美景。”
    陳執安正要回答,樓中的小二卻送來一封信件。
    陳執安接過信件,抬頭一看,便看到不遠處另一雅間中,有四五位身著華衣的年輕人正朝他微笑點頭。
    這封信是他們傳來。
    陳執安打開信封,拿出信紙一看,信的內容不長,除了開頭的客套寒暄之外,便大體是在問……
    陳執安這般年輕,兼具繪畫與寫詩之才,卻不知是蘇南府哪一座世家的後人?可否是陳馬陳家?
    黎序時探過頭來,好奇詢問:“師兄,我卻隻知道你來自蘇南府,卻也不知你的出身。”
    陳執安拿過早已在桌案上備好的筆來,墨已磨開,他在信上坦然寫了幾行字,便又叫那小二送了回去。
    黎序時有些驚喜,道:“師兄,你父親竟然是一位私塾先生?據說我還年幼時,我家師尊與師兄便想請一位先生上山,教我讀書識字。
    可後來,我二師兄回來了,便不曾請了,隻讓他教我讀書。
    隻是……我二師兄頗為嚴厲,我童年吃了不少苦頭。
    那時我便時常在想,若二師兄沒有回來,而是請一位氣性溫和的先生上山,我便能好過許多了。”
    陳執安臉上浮起笑容來,點頭道:“我父親在蘇南府教授蒙學,為小兒開智十幾載,岐黃街乃至臨近的幾條街道,十幾二十個小巷子裏的人家,都有我父親的學生。
    我父親氣性也十分溫和,那些小孩子最喜歡的老師,便是我家父親。”
    黎序時懵懂點頭:“若往後老劍山上還有其他弟子,那時我便是師兄,能在山上說上話,我一定請伯父上山,讓他們不至於受我二師兄的棍棒。”
    二人在這邊說話。
    那一封信,卻已經送到那一處雅間,那幾位衣著華貴的士人打開信件一看,神色有些微妙的變化,卻也不曾失禮,隻是不再送條子過來了。
    陳執安並不在意。
    偶爾卻也有人高聲讓陳執安作畫,陳執安隻是舉酒謝絕。
    又過片刻,又有一道條子送來。
    陳執安接過條子,小二卻極有禮貌的指向他處。
    他所指之地,一道屏風撤開,陳執安便看到一位曾有過一麵之緣的人物。
    卻是在東豐街楚牧野小院中見過的趙青章,便是那位通直郎,據楚牧野說過,此人乃是太子的左膀右臂。
    此時這趙青章並非獨自一人,坐在他上首的還有一位看起來大約已然有五六十歲的老人。
    二人盤膝而坐,都看著陳執安。
    趙青章臉上笑意盎然,遠遠朝著陳執安行禮。
    陳執安打開條子一看。
    “陳公子,何不來共飲一杯?”
    陳執安舉杯,趙青章卻站起身來,親自走來。
    “一別已經三月有餘,陳公子竟然來了這懸天京,甚至還博了一身的好名頭!”
    趙青章說起話來令人如沐春風,舉杯說道:“我特意來請,今日恰好青章座師也在這引鶴樓中,正好引薦陳公子認識。”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
    趙青章又是遞條子,又是親自舉酒來請。
    陳執安便與黎序時說了一句“我喝一杯就來”,便與趙青章去了那雅間。
    盤膝而坐的老人臉上帶著笑容,鶴發銀須,見陳執安朝他行禮,便抬手笑道:“不必多禮,你就是那來自蘇南府的畫師?”
    陳執安入座,頷首稱是。
    那老人上下看了陳執安一眼:“卻不曾想,你這般年輕,就已經能夠在坐朝節上為玲瓏公主作畫,繪畫技藝想來十分不凡……”
    “也好,正好讓孫仲玉與呂善看上一看,這懸天京可並非隻有他們二人會畫畫。”
    孫仲玉乃是當朝中書舍人。
    呂善則是夏淵閣待詔,據說此二人修為不凡,又因為他們極為擅長畫畫,被昭伏皇擢升官職,在繪畫一道上,整座懸天京中,無人能出此二人之右。
    “而且我聽說你還給朧月娘娘寫了一首詩文,對仗工整,詞句優美,確實寫出了朧月娘娘的超凡脫俗了,意境清幽雅致,屬實不凡。
    不知你師承何人,又在哪裏讀書?竟然有這般詩詞功底?”
    這老人詢問。
    一旁的趙青章為陳執安倒酒,笑道:“陳公子莫要因這般多的問題而心生厭煩,此乃我座師,當朝太子太傅蘇成殊蘇大人。
    他平日裏氣性清冷,麵對諸多懸天京中的年輕人,可並無這般多的問題。”
    當朝太子太傅?
    陳執安有些意外。
    在這大虞,太子太傅乃是從二品的高官,乃是太子直屬,往後還有極大擢升的可能,所以在整個官僚體係中地位頗高,更是太子班裏的核心。
    “倒是讓蘇大人失望。”陳執安未曾隱瞞,坦然笑道:“執安並不曾熟讀典籍,自小開蒙也是受我父親教導,不曾有什麽名師。”
    “卻不知你父親是誰?出自哪一姓氏?”蘇成殊不由疑惑起來,繼續詢問。
    陳執安正要說話。
    一旁的趙青章卻認真說道:“老師,這位陳公子的父親說起來,老師應當也聽過,便是那大治四年的狀元,曾經在朝留縣當過縣令的陳水君。
    蘇成殊神色立刻便有些變化,上下看了陳執安一眼,點頭說道:“如此看來,確實有幾分相像。
    你父親才能頗高,將朝留縣治理的井井有條,不過一年,百姓莫不稱其好。
    隻是可惜,後來似乎……”
    蘇成殊話語至此,忽然瞳孔微張,道:“你是陳水君之子,如此說來,你身上還有懸天京北雲李家的血脈?”
    李家曾是北雲州的大府,百餘年之前,才從北雲州遷來懸天京。
    所以時至如今,一些曆史更加久遠的世家大府,總喜歡稱呼李家為北雲李家。
    趙青章見蘇成殊問起此事,便不動聲色的舉杯飲酒,還不等陳執安回答,便笑道:“是何出身並不重要……陳公子,我乃庶族出身,如今卻也有了一官半職,也在懸天京中置了家業,算是半個京城人了。”
    陳執安不知趙青章為何刻意說起此事。
    趙青章卻忽然笑道:“陳公子,懸天京中人隻知道你繪畫才能,知道你懂得寫詩,卻不知你尚且有不凡的劍道天賦,甚至得了景蒼劍閣的玉引!”
    “如今太子府中,能人不少,可卻也不嫌多。
    與其在內務府中繪畫度日,陳公子何不來太子府中做一位門客?
    太子德昭如日,智周萬物,胸藏濟世之略,性寬仁而懷庶物,行恭謹以守彝倫,又修身省己,德馨內蘊。
    再加上太子向來喜歡有才能的人物,頗為厚待。
    如同陳公子這般的少年英傑,若是去了太子府,往後必有出路。”
    趙青章直至此刻才說明來意。
    一旁的太子太傅舉杯飲酒,臉上不動聲色,隻是看著陳執安。
    陳執安低頭想了想,卻舉杯笑道:“趙大人盛情邀請,陳執安本應當飲酒從命,隻是……太子府中能人頗多,想來不缺一個陳執安。
    再加上陳執安並無太大的野心,安然度日便可,便不去叨擾了。”
    蘇成殊與趙青章麵色不改,臉上仍然帶笑。
    趙青章最後詢問:“趙公子蘇南府一別,可曾習劍?”
    陳執安搖頭:“不曾,反而有了些機緣,得了一門刀法,故而練刀。”
    趙青章有些疑惑詢問:“既然劍道天賦受了那景蒼劍閣青睞,為何不練劍?”
    陳執安哈哈一笑,道:“趙大人,執安出身平常,得了劍術便練劍,得了刀法便練刀法,並無過多選擇。”
    趙青章明白過來,歎息一聲道:“太子府中卻還有許多劍術,空待來人,可惜陳公子無有此誌。”
    二人與陳執安又共飲一杯,目送陳執安離去。
    “這陳執安還有劍道天賦?”蘇成殊詢問趙青章。
    “確實如此,他拔出了王洗匣的寶劍。”
    “倒也算是個人才,懂得繪畫,會做詩,又有劍道天賦……隻可惜出身不好。”蘇大人感慨一句:“出身不好,這懸天京對他而言便成了惡林大水,令他行走艱難。這陳執安倒也有幾分本事,居然攢出了幾分名頭。”
    “正因為如此,我才請他前來太子府。”趙青章道:“原以為這般出身,又遭了李府厭嫌的人物,我遞來邀請,他自然會抓住這個機會。
    卻不曾想這陳執安胸無大誌,隻願意做一個清閑的畫師,平日裏再寫一寫美人詩……如此也算不錯,可終究難以更上一步,隻能永遠遭受李家的白眼。”
    太子太傅隨意一笑,道:“隻可惜,少了氣一氣李鑄秋的機會,這陳執安來不來太子府,倒也無妨,本身並不算什麽大才。”
    二人繼續飲酒。
    又過了半個時辰。
    趙青章又看向陳執安。
    就看到陳執安滿臉紅暈,與身旁那位年輕人閑聊。
    恰在此時,有人卻忽然高呼:“陳執安,你今日初次前來引鶴樓,為何要吝惜筆墨?
    不如畫一幅畫,寫一首詩,為自己揚名?”
    “莫不是你隻會畫美人畫,隻會寫美人詩,如今這引鶴樓中可有一位美人,不如你為這位美人作畫寫詩如何?”
    那人已經喝的大醉,高聲大呼,又指了指不遠處雅間。
    那雅間裏,正坐著兩位身著儒生長衣的文人。
    眾人仔細看去,其中一位文人臉龐線條柔美,雙眼明亮深邃,幾縷烏發從黑色方巾中滑落下來,令他略顯英氣的五官中,添了一抹恰到好處的柔美。
    若這酒醉之人不說倒還好,他指出這文人性別身份,眾人仔細看去,果然發現此人是一位女子女扮男裝。
    此時那一位扮作男裝的女子,平白被這般指著卻皺起眉來。
    她冷哼一聲,正要發作。
    不遠處的陳執安卻忽然拍了拍桌子,站起身來,看向這女子。
    女子也朝陳執安看去,卻見陳執安隻是看了她一眼,便忽然高聲說道:“誰說我隻會,畫美人,詩美人?”
    陳執安站起身來,手中拿著一壺美酒,臉頰潮紅,似乎是有些醉了。
    “筆呢?”
    小二立刻遞上筆墨,又掌板紙。
    陳執安手中拿筆,抬頭看了一眼楊鶴引所做的詞來。
    “黃鶴樓……”
    陳執安腦海中卻卻清醒無比……
    “此詩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卻要揚名,引來注意,又要配這楊鶴引的詩詞……卻太過雅致。”
    “想要揚名,還要下猛料。”
    陳執安思緒及此,提筆寫道:“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西樓著意吟賞,何必問更籌?”
    此時他提筆寫字,他身旁還站著一位小二,他每寫一句,便高聲大唱一句!
    “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西樓著意吟賞,何必問更籌?”
    原本嘈雜的酒樓卻忽然安靜下來。
    眾人仔細聽著。
    剛才與陳執安寫了條子的幾位華衣文人。
    蘇成殊和趙青章。
    那一位女扮男裝的人。
    都全然靜默下來,看向陳執安。
    然後,他們便聽到那小二又唱……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酒樓中越發安靜。
    莫說是第五層,整座酒樓都越發安靜了。
    趙青章瞳孔微縮,而那蘇成殊甚至半直起身,遠遠看向陳執安。
    “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好!”蘇成殊壓低聲音,忍不住喝一聲彩!
    那女子望著陳執安,目光幽然,卻不知在想些什麽。
    “野光浮,天宇迥,物華幽。”
    “梁國遺恨,不知今夜幾人愁?”
    “誰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爾,決策尚悠悠。”
    “此事費分說,來日且扶頭。”
    一詞寫罷,陳執安大口飲酒,飲盡了壺中美酒。
    他身形不穩,搖搖晃晃。
    有人高聲問他:“陳公子,你年歲輕輕,為何能寫這般詩詞?”
    陳執安隨意答道:“楊相國寫梁國,我便以梁國為題,以楊相國的視角寫昔日的梁國,有何不可?”
    彩!
    酒樓中的文人俱都深深吸氣,爭先恐後吟誦此詞。
    蘇成殊與趙青章麵麵相覷。
    蘇成殊苦笑了一聲:“早知方才應該多勸一勸,如今單靠這闕詞,單靠一句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便足以讓這少年揚名天下,再想去請隻怕難了。”
    趙青章沉默。
    他蹉跎十幾年,才在懸天京中有了些聲名。
    這陳執安初來乍到,可靠著這一闕詞,隻怕要揚名天下了。
    如此年輕,卻能寫出這樣的詩來……怪不得給他太子門客機會,他都不允。
    引鶴樓掌櫃匆匆前來,從小二手中奪過那紙張,仔細收好,又要親自去扶陳執安。
    此時的陳執安似乎已經站不穩了,搖搖晃晃,舌頭都有些打結:“我還要寫!”
    引鶴樓掌櫃頓時大喜過望,又有些擔憂道:“陳公子,你已經大醉,何不……”
    “紙筆何在?”
    掌櫃親自掌來紙筆。
    眾人翹首以待,陳執安又寫。
    這一次,他筆跡潦草,甚至寫得也極緩慢,似乎真就已經大醉了。
    可仍然勉力寫著,掌櫃親自高唱。
    “繈褓別親影,伶仃歲月長。
    寒星伴孤夢,冷雨濕愁腸。
    惡瘴橫途阻,慈顏隔霧茫。
    寒霜分骨肉,長夜歸期惶!”
    一首五言寫罷,眾人臉色再變。
    “陳公子大醉了,這詩水準遠不如前,你看其中有些字,他都寫不清楚了!”
    “這詩且先不提水準,可字裏行間卻是久別至親,又被惡瘴、寒霜阻隔,難以得見至親的無奈與悲戚!”
    “陳公子如何寫這樣的詩句?
    天下孝道為先,何人能阻隔他骨肉相見?”
    “可真是荒謬,阻隔骨肉,有違倫常,何人能作出這樣的事來,無恥之尤。”
    喝罵不絕於耳,眾人已經彼此詢問陳執安的來曆,詢問陳執安為何要寫這樣的詩詞。
    ……
    陳執安在掌櫃攙扶下,回到雅間盤膝而坐,掌櫃又命人遮上屏風。
    黎序時有些擔憂的看著陳執安,因為他倒上一杯熱茶。
    陳執安抬起頭來,臉上的紅暈退去,隨手拿起杯盞喝了一杯茶。
    黎序時大為疑惑,正要詢問。
    江太平卻走了進來,他仔仔細細看了陳執安一眼,又探頭出屏風,看了一眼酒樓中的百態。
    有人仍然在默默吟誦那一闕詞,有人卻高聲怒罵致使骨肉分離者。
    “不錯。”
    “今日之後,你要揚名天下了。”江太平朝他豎了豎大拇指:“李家也要因為這首詩遺臭千年。”
    往後有人記起“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便會記起陳執安後來寫的這首悲淒詩來。
    隻待事情傳揚出去,陳執安的身份……自然會傳開。
    陳執安放下羞恥,抄了一闕詞。
    他決定以後在大虞為辛將軍立金身。
    借先輩詩文一用,換一個說話的資格,也讓他那外公仔細看看——
    哪怕是他眼中的“雜種”,生起氣來,也不至於令他們毫不在乎。
    ps:難寫,有點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