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嫁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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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    直至此刻,譚懷柯都難以置信——
    她就要嫁人了?
    還是如此荒唐的成婚!
    這些人竟教導她,如何與一個牌位行青廬之禮,與一具棺材過洞房花燭……
    銅鏡中映著一張明媚妍麗的臉。
    輪廓尚未褪去稚氣,圓潤的兩腮上敷了薄薄一層胭脂,更襯得膚色皎白。女子的樣貌混雜著西北胡族的特征,眉骨略高,睫毛卷翹,淺褐色的眼眸又大又亮,瞧著有些嬌憨,卻從中泄露出主人的拘束和茫然。
    周遭的一切似乎與她毫不相幹,沒有人征詢她的意願,沒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兩名上了年紀的仆婦教完繁複的禮節後,不與她多說半句話,一板一眼地給她梳頭點妝,直到外頭傳來兩聲磬響,才匆匆給她簪好發髻,躬身說了句:“小娘子起身更衣吧。”
    自知無法反抗,譚懷柯隻能順從地站起身,展開雙臂,讓仆婦給她穿上層層吉服。此時的她又難掩新奇,玄色曲裾,著以纁紅圍裳和墜飾,赤絳而微黃,布料厚實細密,原來大宣的“玄衣纁裳”便是這般穿戴的,從前隻是聽說過,想不到第一次見竟是在自己身上。
    將將穿戴妥當,仆婦正整理襟帶時,屋內步入一位鮮亮女子,風風火火地繞過屏風,催促道:“還沒好呢?申屠家的迎親隊伍就要到了,可別耽誤了吉時。”
    仆婦們停下手,轉身回她的話:“芙娘子,已然梳妝好了。”
    譚安芙上下打量幾眼譚懷柯,嫣然道:“走個過場罷了,哪裏需要如此細致。芳媼,婁媼,你們且下去吧,我與我這……妹妹,還有幾句話要交代。”
    兩名仆婦應聲離開,隻剩下一個雙髻小丫頭守門。這丫頭名叫沛兒,被譚家剛買回來幾天,規矩還沒學全,這就要陪著小娘子出嫁,她的心裏也慌得很,畏畏縮縮地杵在院中,不知該如何應對接下來的陣仗。
    屋內零星傳出幾句聲響,皆是譚安芙在訓話:
    “到底是流著胡人血的野丫頭,上不得台麵,也就這張臉還能唬唬人。”
    “我再提醒你一遍,這樁婚事是我讓給你的,你是以譚家庶女的身份嫁過去的,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自己掂量著點。”
    “至於你那位郎君……嗬,讓你白撿個便宜……也好,不容易露出破綻……”
    她說得含糊不清,沛兒也聽不大懂。
    怯生生的小丫鬟壓根不敢多嘴打探,隻隱約聽仆婦們提起,說這門親事原本是譚家嫡女譚安芙與申屠家長子申屠衡的,如今卻落到了庶女譚懷柯的頭上。還說那申屠衡頗有出息,在軍中是個千戶長,前途無量。
    在沛兒看來,譚家是張掖郡有名的富商,芙娘子是家中嫡女,備受寵愛,申屠家更是有頭有臉的家族,那郎君又有軍功在身,這分明是樁頂頂好的姻緣。她想不明白,中間是出了什麽岔子,怎麽會讓自己伺候的小娘子頂替成了新婦。
    倒不是她看輕自家主子,幾日相處下來,她深覺小娘子是個很和善的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譚家壓根沒把譚懷柯這個庶女放在心上,除了今日大婚,平日裏給她的吃穿用度沒比自己這個小丫鬟好多少。更別提那位爭強好勝、眼高於頂的芙娘子了,怎麽可能會把唾手可得的好郎君拱手讓人?
    正胡思亂想著,譚安芙推門走了出來,沛兒手忙腳亂地屈膝行禮。
    譚安芙瞥了她一眼,嘲道:“兩個祿蠹,蠢到一塊兒去了。那邊須臾就要來接人,給我看好小娘子,別出什麽差錯,到時候丟的是我們譚家的臉麵!”
    沛兒諾諾應下。
    少頃,外頭敲了三聲磬,示意迎親的隊伍行至大宅門口。
    沛兒輕聲提醒:“小娘子,申屠家來迎你了,該、該動身了……”
    話音未落,譚懷柯已從冷冷清清的閨閣裏現身。
    經過譚安芙一番耀武揚威的“提點”,她倒是想明白了很多事。一改方才被阿姊教訓時的乖覺和委屈模樣,她笑了笑,招呼自己發愣的陪嫁丫鬟:“走吧,磨蹭什麽呢?”
    過長的裙裾阻礙了跨門檻的腳步,她便用雙手高高拎起裙裾,大步流星地出了這座偏僻小院。臨到主屋附近,她才放下裙裾緩了步伐,撫平衣裳上的褶皺,換上一副謹小慎微的神色,前去拜別雙親。
    也好,終於能離開這裏了。
    譚懷柯恭敬跪在堂屋正中。
    上首坐著家主譚禮和譚家大娘子,下方左側席位空著,長子譚安豐竟然不在,譚安芙坐在右側席位,伸手從麵前的小案上拿果仁點心吃,隻把要出閣的妹妹當個熱鬧看。
    迎親的隊伍雖然到了,那位“新婿”卻未曾進門。譚家早知會如此,便沒安排多麽隆重的儀式,隻讓譚懷柯走個過場就是了。
    沛兒端來茶盞,譚懷柯挨個奉上,話說得疏離簡短:“阿翁,阿母,小女就此拜別。”
    譚禮倚靠在憑幾上,樂嗬嗬地飲了茶,佯裝關切道:“好,好,這門親事也算登對,進了申屠家,好好過日子……”
    “噗。”譚安芙沒忍住,笑得點心渣都撒了出來。
    “得虧沒有外人在場,”譚娘子放下未沾口的茶盞,蹙眉數落她,“就這會兒嘴饞麽,沒規沒矩的,像什麽樣子……”
    婢女遞上巾帕,譚安芙擦了手臉,嗔道:“就知道說我,阿母怎麽不說阿兄,好歹是小妹出閣的日子呢,人都不曉得在哪兒。”
    譚娘子道:“安豐是還未起身麽?也不是多大的事,讓他多睡會兒也無妨。”
    譚禮冷哼一聲:“什麽未起身,他是徹夜未歸!又不知道去哪裏揮霍逍遙了,再不管管這個家又要給他敗光了!”
    譚娘子連忙給兒子說情:“他已然在學著打理生意了,城東那四間鋪子不是照管得很好嘛,孩子疲累了,總要出去鬆快鬆快的。”
    “那四間鋪子是他的功勞嗎?那是申屠家當初送來的聘禮,按理說該是給我的,跟他有什麽關係。”譚安芙不服地說。
    “怎麽就是你的了,難道不是你要死要活不肯嫁,這才換了……懷柯麽,硬要說也是給懷柯的。”譚娘子理所當然地說,“這些聘禮她又帶不走,那不還是我們譚家的產業,合該歸安豐打理。你要不高興,回頭讓你阿兄多給你添點嫁妝就是了。”
    一家子聊著家常,倒把正主晾在邊上,譚懷柯跪得膝蓋發麻,卻不敢貿然插話。
    就在這時,譚安豐回來了。他生得一雙眯縫小眼,在圓胖的臉上更顯局促,看似承襲了父親的精明市儈,實則常被人坑蒙拐騙,可說是郡裏出了名的冤大頭。這會兒他雙頰浮腫,眼下掛著兩團黑圈,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儼然在外頭熬了一宿。
    譚安豐打著哈欠說:“我說街上怎地如此熱鬧,原來是今日來接親嗎?瞧我這記性,差點誤了時辰,小妹勿怪勿怪啊。”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兩塊銀錠,隨手丟給跪著的譚懷柯:“大喜之日,阿兄給你添妝!”
    還有這種好事?
    譚懷柯眼疾手快地把銀錠收進袖口,感激地說:“多謝阿兄。”
    想來昨晚在賭桌上贏了不少,否則這人斷不會如此大方。譚懷柯心想,他所謂的“大喜之日”,多半是自己贏錢的“大喜”吧。
    眼瞅著敗家子糊裏糊塗散出去兩塊銀錠,譚娘子心疼得緊:“啊喲,她配個冥……她嫁妝早都備好了,你給她添什麽妝啊。罷了罷了,權當是給咱家積福吧。餓不餓?快去吃點熱乎的,吃飽了再回屋補補眠,可別熬壞了身子……”
    說起嫁妝,譚懷柯心內不恥。
    譚家為了麵子上好看,給她搭了兩間鋪子過去,都是連年虧空的累贅鋪子,壞賬爛賬一大堆。首飾也少得可憐,勉強能入眼的都給她今日穿戴上了。布匹倒是給了兩箱,可惜俱是粗布,半匹綾羅都沒有。田地原本說是有幾畝,後來拉拉扯扯又給她扣下了。說什麽富商嫁女,當真是讓人看笑話。
    不過她這樁婚事的笑話那麽多,也不差這一項了。
    那邊譚禮罵完兒子不務正業,這才想起譚懷柯來,擺擺手說完剩下的話:“你且出門去吧,安安分分做你的新婦,有什麽事情自己擔著,別給我們譚家惹麻煩。”說著他取出一塊木簡,在她麵前晃了晃,“否則我有的是辦法懲治你。”
    眸光在那木簡上凝了凝,譚懷柯起身,恭順地垂首離去。
    沛兒扶著她,越發覺得這場婚儀透著古怪——本該親迎的新婿自始至終沒有露麵,家中卻無人在意;少爺昏頭昏腦的,連送嫁的日子都忘了;主君與小娘子說話,也不似尋常父親的交代,倒像是客套話裏夾雜著些許脅迫;女君壓根理都不理小娘子,連茶都沒喝,更別提什麽不舍叮嚀了;芙娘子朝頂替自己出嫁的妹妹說教一番,而後看熱鬧似的幸災樂禍。
    就算小娘子是胡姬妾室所出的庶女,也不該受這般冷待吧?
    邁出門後,沛兒不由得回頭望了望,隻覺得譚家處處喜慶,又處處晦暗。
    譚懷柯不動聲色地握了握沛兒的手腕,安撫了她的心緒。
    主仆二人相攜走向了譚家大門外的花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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