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宵苦長

字數:3140   加入書籤

A+A-




    譚懷柯捧著牌位進入青廬後,不久仆役就將棺材也抬了過來。原本應當放置床榻的位置,剛好用來停靈擺棺了。
    青廬隻容夫婦二人留宿其中,沛兒被安頓在鄰近的雜役房內,要負責這個院落的灑掃洗刷,還要伺候自家娘子的吃穿起居。老夫人說事事都有人照應,實際上隻給他們這座院子安排了一名年老仆婦,腿腳不好,耳朵也背,什麽活計都做不得,就是說話聲音大,隻能動動嘴皮子使喚沛兒去忙活。
    沛兒是個實誠孩子,倒是不嫌幹活辛苦,她最難忍受的是這裏的陰森。
    大約是青廬停著棺材的緣故,加上院裏樹影幢幢,白帷青幔四處飄揚,沛兒總覺得鬼氣森森,生怕出門就撞見黑白無常。
    申屠府上沒有設宴,所有人就跟平常一樣用晚飯。
    沛兒去灶屋領了餐食回來,怯怯地送到青廬門口:“小娘子,來吃飯吧。”
    譚懷柯應了一聲,推開門扉,伸手取了食盒,坐在案前打開,發現裏麵隻有一個饅頭兩碟素菜,已然涼透了。
    隔著門扉,沛兒委屈地說:“小娘子對不住,我不知府內何時用飯,也沒聽見磬響,蓼媼讓我去灶屋的時候,早就錯過了時辰……”
    譚懷柯道:“沒關係,有的吃就不錯了,你也多吃些,別虧待了自己。”
    “我、我吃過了……”沛兒支支吾吾地說。
    “來,這個給你。”譚懷柯再次推開門扉,把半個饅頭和一碟子菜送了出來,“給我吃的餐食也就是這樣了,我猜他們壓根就沒給你留吧?忙活一天了,餓著肚子可不行。”
    “就這麽點,小娘子你自己吃。”
    “又不是什麽山珍海味,咱倆就別推來推去的了。我這兒再不濟還有些瓜果點心,有棗子、酸杏、花生、栗子,放心吧,餓不著我的。”
    “那、那是祭品吧!小娘子你偷吃祭品?就不怕,不怕……”
    “怕什麽?誰說這些是祭品?大宣成親不是要討個好彩頭嗎?要我說,這些都是祝願我和郎君早生貴子的彩頭,那我憑什麽不能吃?”
    “噗,”沛兒忍不住笑出聲,“小娘子你太胡來了。”
    主仆二人正說著話,蓼媼的大嗓門呼喝起來:“女君說了,既是守靈,自然不能沾染葷腥,這幾日新婦隻能茹素,知曉了沒?”
    譚懷柯在門內翻了個白眼,溫順地說:“知曉了。”
    蓼媼又衝沛兒嚷嚷道:“這院子的缸裏沒水了,你長那麽大眼睛是看不見嗎?還不快去打水蓄滿?譚家哪兒找來的鄉野丫頭,什麽都不懂,一天天的好吃懶做!”
    沛兒挨罵都習慣了,三兩口塞掉饅頭和小菜,便匆匆去忙活了。
    青廬之內,譚懷柯吃了晚飯,跪坐在牌位和棺材前,望著案上的嫋嫋香火,覺得自己的心終於靜了下來。
    這陣子她經曆了太多,回想起來,竟是恍如隔世——
    半個月前,她分明還身在陌赫國東來大宣的商隊之中,是個無憂無慮的商賈之女啊。
    她的本名叫彩珠兒,是陌赫國商賈之女。
    大宣為了開拓磧西之境,曾數次派遣使者探查走訪諸國,一直行至更西麵的身毒國才停駐折返。彼時他們這些小國也十分動蕩,原本陌赫也算是其中繁榮且穩定的國家,但短短數年間,提駑國靠著強兵囤馬而逐漸壯大,迅速吞並了數個周邊小國,並意圖侵占陌赫國水草豐饒之地。
    大宣的前任君主尚武,始終忌憚著西境的勢力,並對這一大片領土抱有野心。得遣西使回稟之後,眼見提駑國大有一統西境諸國的意圖,這位君主當即力排眾議,下令出兵西征,想要先下手為強。
    然而那次動兵太過倉促,加上大宣連年征戰以致國庫空虛,軍隊還未深入就屢屢挫敗,隻能暫且撤兵和談。在漫長的交涉中,大宣的那位君主亡故,新君登基。
    現任君主深知大宣需要休養生息,不打算耗費兵力財力與越發囂張的提駑國硬碰硬,轉而采取了軟化迂回的態度,著手拉攏西境諸國,陌赫國就是被拉攏的國家之一。
    陌赫國與提駑國消磨良久,國力大衰,王族甚至被驅趕出了原本的國都。多虧了大宣的有意幫扶,他們才能遷居於納西河穀。為了保全自身,陌赫國王決定與大宣聯合,共同對抗日益強盛的提駑國。
    自此,大宣與西境的溝通更加頻繁,除了不時深入戈壁巡視的鎮西軍外,也有許多民間商貿交流。武威、張掖、酒泉和敦煌並稱為大宣的“河西四郡”,為了生計,四郡中常有商販遠赴磧西,隻是大宣向來視行商為末等營生,還要征收高額的“算緡稅”,所以這些行商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前往西境的路途遙遠,盜匪猖獗,還有諸國動亂,實在險之又險,於是商賈們組建商隊結伴而行,以減小損失。即便如此,仍有不少走散掉隊的商賈旅人,他們有些死於茫茫戈壁之中,有些返程回了大宣,也有人選擇留在西境謀生。
    彩珠兒的阿母就是一名留在陌赫國的大宣女子。
    在彩珠兒的記憶中,阿母十分溫柔,還很有才情。她和兄長薩魯格的大宣官話和書寫都是阿母教習的,還學了很多詩歌,聽了很多故事。所以她一度以為大宣的所有女子都是這般厲害,懂得多,走得遠,見過世麵,什麽都會。
    她的父親哈朗是陌赫商人,起初在舊都做雜貨買賣,遷居到納希河穀後,生意大不如前,但也勉強能維持溫飽。然而去歲愛妻病故,哈朗大受打擊,買賣也無心做了,被一個珠寶商訛詐,差點賠光了家底。
    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彩珠兒便和兄長一起勸導阿翁,說阿母生前常常憶及故鄉,不如將阿母的遺物送回大宣安葬,也算是全了她落葉歸根的念想。而且阿翁的族兄以胡商身份前往大宣做買賣,據說賺了不少銀錢,他們也可以去投奔族兄。
    哈朗終於還是從喪妻之痛中走了出來,帶上一雙兒女和全部家當,從納希河穀出發,跟隨小商隊前往大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