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海瑞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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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直總督、浙江巡撫胡宗憲,乃是大明內閣首輔嚴嵩的門下愛徒。
    同樣眾所周知的。
    戚繼光又是胡宗憲手下,最是得力的抗倭幹將。
    所以。
    戚繼光也是嚴嵩的人。
    所以。
    戚繼光也是嚴黨。
    邏輯關係形成閉環。
    如果戚繼光不是嚴黨的話,那為何嚴紹庭會在聖前,提出要用查抄浙江道布政使、按察使等一應犯官的家產,送到抗倭軍中充抵軍餉軍需之用?
    嚴嵩目光從高拱的臉上掃過。
    老嚴頭很清楚,高拱之所以在這裏大肆借題發揮,就是為了將戚繼光弄成名不副實的抗倭將領。
    一旦戚繼光成了名不副實的人。
    那麽過去浙江道對戚繼光的誇讚,也就都是假的。
    而這些一旦都是假的。
    那麽用戚繼光的嚴家,就是在軍國之事上動搖國家安全。
    嚴嵩慢悠悠的開口道:“既然兵部奏報的數目和外麵傳的不一樣,那就讓人去查一查,徐閣老以為如何?”
    老嚴頭看向了坐著文淵閣第二把交椅的徐階。
    徐階最近在內閣變得愈發透明。
    此刻的徐階,亦是低著頭,盤索著自己的事情。
    算一算日子,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鄢懋卿,這時候大概已經到兩淮地界上了。
    也不知道這個鄢懋卿,是要先巡鹽,還是先查東南商稅。
    聽到首輔的點名呼喊,徐階這才緩緩抬起頭。
    他看了看首輔,又瞥了眼高拱。
    其實。
    浙江道抗倭軍如何,徐階現在根本就沒空關心。
    內閣裏有高拱天天盯著嚴家,就已經足夠了。
    “嚴閣老既然要查,那就派人查一查吧,左右不過費些時日罷了。”
    附和了一聲後,徐階便重新低下頭,也不管旁邊眼神中透著疑惑的高拱。
    不過是多死少死幾個人的事情。
    又不費朝廷錢糧。
    何必深究。
    高拱瞪著眼,氣鼓鼓的吐了幾口氣,這才轉過頭。
    這文淵閣大概是沒法待了!
    嚴嵩卻是笑眯眯的看向了高拱:“肅卿啊,既然徐閣老也說了可以查一查。我看,不如就讓那個海瑞去查一下?”
    高拱有些意外,轉頭看向首輔。
    “海瑞?”
    ……
    “海瑞!”
    胡宗憲望著眼前站定如木樁的海瑞,最終隻能無奈的搖頭長歎。
    浙江道巡撫衙門正堂。
    海瑞照例是穿著那套不知漿洗了多少次的破爛官袍,頂著那張黑黝黝的臉。
    他舉起雙臂,露出布滿褶皺和裂痕,指甲縫夾雜黑泥的雙手。
    “部堂,您當真覺得,東南的事情就此了結了嗎?”
    胡宗憲摘下頂上烏紗,輕放在一旁官桌上,目光看向海瑞。
    “你這個人,套一句俗話,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聽說你今天要來衙門尋我,我把案卷文書都給搬走了,特意找來了一部全唐詩,在這裏等你。
    翻了一個時辰,給你找了一首,也給我找了一首。”
    海瑞輕抿嘴唇,半響後點頭:“下官,願聞其詳。”
    胡宗憲笑笑:“給你海剛峰找的,是高適做縣令時寫的一首詩。”
    海瑞微微躬身頷首,做附耳傾聽狀。
    而胡宗憲那低沉的聲音,則已經在公堂上回響了起來。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隻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長心欲辭,鞭撻黎庶令人悲。”
    海瑞眉頭微動,輕抖官袍,合手作揖:“部堂過獎了。隻是不知,部堂為自己找的,又是哪首詩?”
    胡宗憲搖搖頭,隻願自己今日一番良苦用心,能被海瑞明悟。
    他低沉開口,念起了今日為自己找到的岑參所寫的那首詩。
    “萬裏奉王事,一身無所求。”
    “也知邊塞苦,豈為妻子謀。”
    胡宗憲緩緩誦讀完畢,雙目看向沉著臉的海瑞,微微一笑:“此四句,可明我心誌。”
    海瑞心中一動。
    他本就在浙江為官許久,自知胡宗憲的為人為官。
    隻是……
    海瑞再一次的拱手抱拳,頷首彎腰。
    “部堂,下官隻想知道真相,若部堂不能解答。下官想去個地方,部堂能否答應?”
    見海瑞雖躬身,但態度卻依舊猶如筆架一樣,胡宗憲隻能無奈的搖著頭。
    “哪裏?”
    海瑞開口道:“鬆江府、蘇州府。這一次東南生出諸多貪腐,因前線戚將軍正在尋求與倭寇決戰,下官知曉部堂不願浙江道此刻再生事端。
    但蘇州府、鬆江府不同,前番下官升任都察院監察禦史,便是在兩府清查田畝一事,隻是其後卻因為種種,而暫時停下。
    下官現在就想去弄明白,當初那些棉農,為何敢那樣做,兩府的田地又究竟有多少被隱瞞了下來。
    等浙江戰事結束,下官就回浙江,繼續追查鄭泌昌、何茂才、李玄以及……沈一石之事。”
    思量多日,海瑞終究還是將心中所計劃的通盤說出。
    胡宗憲眉頭夾緊。
    他很清楚海瑞究竟是想要查什麽。
    但海瑞卻不明白,他會麵對什麽。
    胡宗憲將手邊那本全唐詩合上,輕輕拍打著:“你把自己看得過重了,伱是個剛正的人,敢說話敢抗上。
    可要真是抗上,你一個小小禦史能抗得過誰?
    在蘇鬆、在浙江,你能做些事震動朝廷,那是因為你背後有人要震動朝廷。
    再到蘇鬆兩府,憑你一個人,又能震動誰?
    皇上要用的,你推不倒。
    皇上不用的,你保不了。”
    海瑞卻是倔脾氣上來,詢問道:“部堂說的我背後有人要震動朝廷,這人是誰?部堂所說的皇上要用的人,是誰?皇上不用的人,又是誰?”
    巡撫衙門外。
    起風了。
    一陣怪風卷入前院,揚起千層灰。
    胡宗憲又是一聲輕歎:“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重,可一旦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海瑞,你為官多年,可明白這個意思?”
    海瑞眼角微縮,卻是搖頭道:“下官不明白,下官隻知道,便是街上的販夫走卒,賣貨與人,也是斤兩清白。”
    胡宗憲眉峰一緊。
    “若本官不放你走呢?”
    海瑞亦是爭鋒相對:“下官是都察院監察禦史,南直隸巡撫衙門通判,如今身在浙江亦奉皇命。而今皇事已必,下官自當回返南直隸。”
    胡宗憲隻覺眉心一陣抽抽。
    “本官還是浙直總督,可命你留守浙江。”
    海瑞仍氣勢不減道:“那下官便鬥膽,要與胡部堂六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