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江南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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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江南地界都亂了。
    凡是應天巡撫衙門轄下的江南府縣,以及與之毗鄰的州府全都亂作一團。
    事情的起因是,原本還被限製在州府衙門之內的官場內部爭奪,忽然之間就被擴散到了所有人頭上。
    先是不知道從哪裏出來的消息。
    說是應天巡撫衙門之所以會這樣做,完全是因為新來的那位江南六省總理大臣要清退大戶人家的田地,要剃了江南大戶的腦袋。
    這傳言半真半假的摻和在一起,卻是實實在在給江南那幫士紳豪強大戶們給嚇到了。
    原本應天巡撫衙門說要清查各州府田畝人丁的時候,大夥雖然明麵上是奔著南京各部司衙門去罵的,但心裏到底還是有些懷疑這件事背後並不簡單,甚至隱隱帶著不安。
    現在事情徹底捅出來了。
    原來是那新來的江南六省總理嚴紹庭要把他們這些大戶的田給搶了,甚至還要剃了他們的腦袋。
    這可比那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還要狠毒啊。
    這罵聲和矛頭一下子就瞄準了縮在南京城裏西花園的嚴紹庭。
    畢竟那些閑言碎語可是言辭鑿鑿的。
    一來,應天巡撫海瑞過去從不來南京,如今嚴紹庭來了他也就來了,然後就是要清查田畝人丁。
    二來嚴家過去就是多有貪墨不法,在朝中擅長的就是一個欺上瞞下魚肉大夥。嚴家這是有不法遺傳的,現在嚴紹庭來了江南,也算是忍了不少日子,現在開始亮出屠刀也算是子承父業了。
    綜合上述。
    合理!
    一切就顯得無比合理了。
    於是江南州府的士紳豪強大戶們便開始四處奔走,各方串聯,更是開始聯絡各處,書信不斷。
    而至於為何毗鄰應天巡撫衙門轄下十二州府的其他地方也會亂起來,這完全就是群體驚慌後連帶著發生的集體恐慌反應了。
    如今嚴紹庭總理江南六省事務,應天巡撫那邊給事情辦完了後呢?
    那肯定是要向周邊擴散的。
    隨著各地大戶人家慌亂起來後,無數的謠言也就此起彼伏的生出。
    而核心論點就是那位小嚴閣老看上了他們的家產,希望他們這些大戶人家能夠老老實實的投獻錢財。
    甚至在這種流言下,還隱藏著這件事其實是皇帝指使嚴紹庭南下斂財的。
    這樣的話雖然還沒傳開,但卻也進了不少人的耳。
    到了這裏,整個江南也就亂了一半了。
    至於說另一半。
    那就是完全因為嚴紹庭本人了。
    隨著海瑞帶著應天巡撫衙門開始風風火火的清查各地田畝人丁,最近幾期的昌平報也是在大力宣揚評價這件事情。
    昌平報明麵上還是很公正客觀的。
    除了解讀應天巡撫衙門的官方解釋,如今衙門這樣做主要就是為了能讓尋常百姓也有田種,讓人人都吃飽飯。
    昌平報也轉載了不少抨擊應天巡撫衙門的言辭。
    但總體上來說,昌平報還是按照官麵的解讀,認為應天巡撫衙門是為了造福百姓,才會清查江南田畝人丁。
    隨後就有關於應天巡撫海瑞的過往事例和人物小傳散落民間漸漸被傳揚開。
    在這些小道消息中,海瑞那就是大大的青天大老爺,是大明朝二百年才出一個的大青天,是能和前唐狄仁傑、前宋包龍圖比肩的人物,斷案如神,愛民如子,清廉正直。
    然後就又有關於海瑞在各地為官時的小故事加以確鑿,敲實海瑞這位應天巡撫的人設。
    尤其是海瑞的那個海筆架之名由來,更是被廣為流傳,再加上海瑞大孝子的事情。
    這麽一個流傳。
    如今江南地界上,別管是見過海瑞還是沒有見過的,尋常百姓家都認定了這位海老爺就是來幫他們過上好日子的。
    於是。
    這個時候嚴紹庭又讓人散出去消息。
    直接就說,應天巡撫衙門這一次清查地方田畝人丁,就是為了吃大戶,為了過好日子,所以大青天海老爺必然會被那些大戶汙蔑誣陷,但我們的百姓也定然是眼睛雪白的。
    吃大戶,過上好日子!
    這樣充滿誘惑性的話一經放出,立馬就造就了江南應天巡撫衙門轄下十二州府百姓集體眼睛雪亮雪白的結果。
    雖然還沒有官府推動。
    但這十二州府的自由民,現在在哪看到那些個大戶人家就是兩眼放光,恨不能立馬就上前狠狠的啃上兩口,吃下大戶身上兩口肉。
    好為海青天大老爺出氣!
    百姓淳樸,一時也被傳為佳話。
    於是。
    江南地界上,補齊了最後一半的亂。
    徹徹底底的亂了起來。
    “他嚴紹庭現在就是不管不顧,要枉顧太平,置江南於遍地大亂之中!”
    “我要上書!我要彈劾他!”
    “孫都憲,咱們可都在江南為官,您是風憲之首,如今豈能坐視嚴紹庭激起江南民變,引來大禍?都憲該當領銜上疏彈劾!”
    南京守備衙門。
    有鎮守太監陳洪皺眉端坐上方主位。
    南京糧儲總督楊宗氣已經是邀約群賢上疏彈劾嚴紹庭。
    被點了名的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孫值默默抬眼看向楊宗氣,卻並未開口應答。
    南京吏部尚書王用寶和戶部尚書張舜臣對視了一眼,默默看向上方的南京鎮守太監陳洪。
    禮部尚書、兵部尚書還有工部尚書則是顧左右而言他,卻分明都是不願意挑頭的人。
    至於刑部尚書,趙大佑老爺子終於是在身體支撐不住倒下前等到了朝廷批準他乞骸骨的奏章,內閣大手一揮就放了這位早就病殃殃的南京刑部尚書回老家去了。
    那麽餘下的南京諸卿,也是個個不願第一個站起來抗事的。
    楊宗氣看著在場這些人的無動於衷,臉上神色恍惚,本要怒聲痛斥,但一聲輕歎後也隻是退回原位。
    他緩緩坐下顯得有些失神,宛如是在自嘲的冷笑了兩聲後,他才緩緩開口:“諸位,你我在朝為官,這樣的事情是躲不過去的。現在不用我說多,你們也該明白,嚴紹庭這一次真正目的是奔著清退田畝來的。”
    說完後,楊宗氣環顧四周,不由輕歎。
    因為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明白。
    他們很清楚嚴紹庭要做什麽,卻不願意帶著人正麵與嚴紹庭對抗。
    楊宗氣繼續說:“大家都有自己的考量取舍,這一點我楊宗氣絕不怨你們。但是,若我等當真什麽都不做,恐怕就要愧對無數人了吧。”
    說到最後,楊宗氣終於是話音一震帶上了幾分威脅。
    而他也終於站起身。
    楊宗氣看向了在座的南京吏部尚書王用寶、兵部尚書胡鬆。
    “王部堂!”
    “胡部堂!”
    “你們兩家便都是在應天巡撫治下江南十二州府內。此次他嚴紹庭綁著海瑞清查田畝人丁。您二位難道真要坐視不管,讓他們將你們家中田地全都奪走?還是說,您二位能扛得住過往的那些門生舊故上門請求或者是往後的怨恨非議?”
    說完後。
    楊宗氣又看向在座的南京禮部尚書尹台和工部尚書林庭機。
    他麵帶冷笑:“我若記得沒錯,尹部堂是江西永新人,林部堂是福建閩縣人。都在他嚴紹庭總理江南六省的執掌之下。這些年,您二位也是各有一幫門生舊故隨二位仕途為官,遍布各地。等這一次嚴紹庭辦完了應天巡撫衙門轄下十二州府的事,他會不會繼續將廣西、福建還有浙江、湖廣等地的田地人丁全都查一遍?讓在座各位家中和親友家中的地都清退出來?”
    楊宗氣轉著身看向周圍在座之人。
    他冷笑連連,不斷的搖著頭。
    “諸位,現在已經不是各自算盤的時候了。而是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
    “一旦我等在這裏虛與委蛇、相互推諉,我等便不光是家中基業全無,還要在這江南地界上再無立錐之地,遭無數人唾罵!”
    楊宗氣真的想不明白。
    雖然自己一開始是擔心嚴紹庭查出糧儲衙門的問題,所以才一心要對付嚴紹庭。
    可到了現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的時候,這些人卻還是無動於衷。
    楊宗氣一個個的看了過去,這些人還是不發一言。
    他不由麵露急切:“諸位,我就不明白了,為何諸位現在這般緘口不言,惜字如金?難道諸位是覺得,將我楊宗氣一人推出來,讓那嚴紹庭砍了我楊宗氣的腦袋,就能平息他的怒火?就能讓他停下來清查地方田畝人丁?”
    楊宗氣神色悲哀:“我真的不懂,明明已經是我等人家和背後那些沾親帶故的人家生死存亡的時候,你們卻偏偏如此作為。
    “還是說,這江南六省數十府數百縣,南京上上下下無數官員,獨我楊宗氣一人是為了一家老小蠅營狗苟,你們都他娘的是青天大老爺!是清廉奉公守法的好人啊!”
    楊宗氣的質問和怒罵,衝擊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毫無疑問。
    這一刻的楊宗氣已經脫離了隻為自己前程謀算的性質。
    他是真的在為所有人,在為了各自的一家老小拚命。
    見在場之人也不知是因為無話可說還是被罵的無言以對,皆是側目而視。
    楊宗氣也隻是冷笑一聲,最後看向南京戶部尚書張舜臣:“張部堂!您雖然祖籍山東,不是我們江南人氏,但不要忘了您那親家卻是我江南有名的書香門第,也是我江南數得上數的家資殷實之戶,家中田地也能得個半縣美名吧!”
    此言一出。
    張舜臣頓時色變。
    “本官不知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
    眾人亦是眉頭緊皺。
    原本楊宗氣都是含蓄提醒,現在已經是指著人罵了。
    楊宗氣卻隻是一笑:“之前散播消息的時候你們都沒有阻止反對,以為嚴紹庭能知難而返。現在,誰想到他竟然玩的更大,外麵的百姓現在恨不能將你我人家給生吞活剝吃進肚子裏。你們這時候還在想著與嚴紹庭媾和嗎!還是覺得能向他低頭作小?”
    堂下無人應對,寂靜無聲,唯有楊宗氣的質詢。
    上方。
    陳洪皺眉掃視,而後低聲說道:“留守衙門何故無人?”
    這話一出,眾人才反應過來。
    一道道目光在堂下遊走著,全然忘了今天一個留守衙門的人都沒在場。
    “想來……想來他們自覺與國同休,所以另尋諸如上書內廷的法子去了……”
    有人小聲開口揣測著。
    楊宗氣心中死寂,今日又處處悲憤,不禁冷笑:“說不得已經先於諸位,投於嚴紹庭門前了!”
    他這是譏諷之言。
    大抵是在諷刺今日在場的這些人,要不了多久就會向嚴紹庭低頭服軟。
    終於。
    在場的南京禮部尚書尹台,緩緩開口:“不如……與嚴紹庭劃出個道道,他和嚴家總不能真就得罪了天下人。咱們各家拿出一份名錄,他若能在清退的時候避開,咱們也不拘著他去清退別戶的田地……”
    此言一出,倒是立馬引來在場不少人點頭認同。
    楊宗氣卻是臉色陰沉。
    這幫人沒想著和嚴紹庭作對,也沒想要自家受損,於是便要和嚴紹庭各退一步乞求合作!
    全是軟骨頭!
    楊宗氣心中愈發失望。
    兵部尚書胡鬆則是說道:“那個忠勇剿賊營早就已經征募抽調齊了人數,如今就在正陽門在大校場裏沒日沒夜的操練。一旦這個嚴紹庭發了狠,頃刻便是大軍殺到……”
    眾人渾身一顫。
    皇命、王法、嚴家、兵馬。
    如此種種組合在一起,這才導致這幫人一直參與盤外招,一直希望能和嚴紹庭達成某種程度的和解與合作。
    工部尚書林庭機看了眼周圍眾人,笑了一聲:“那就依尹部堂的意思,尋個人去與嚴紹庭談談?這件事說到底他也是為了給皇上當差,那自然要弄出些事情,回頭能帶著一筆銀子回京。咱們……外頭那些人吃飽喝足這麽多年,也該為了朝廷吐出來一些了……”
    楊宗氣頓時惱了。
    自己辛辛苦苦,各方籌謀,為的就是江南上下一體一心。
    現在可倒好。
    這幫人想的還是先保住自己,舍掉那些沒背景的。
    楊宗氣眉頭成川:“諸位!這般行徑,當真不怕外人恥笑?還是說,你們覺得外麵那些人能聽了你們的?莫要忘了,如今外麵可以已經謠言四起,民心混亂!”
    “亂?亂不起來的!不聽話的大戶,那就直接抄沒了!敢鬧事的黔首,全都流放!我就不信咱們沒了刑部尚書,就做不了這些事了!”
    原本還在擔憂嚴紹庭麾下那三千餘眾的兵部尚書胡鬆,這時候卻是殺氣騰騰,儼然不將那些大戶和百姓當回事。
    楊宗氣瞪了瞪眼,而後一聲長歎。
    他當眾猛然揮袖。
    “你們便一味求和,一味的自保吧!”
    “等嚴紹庭一步步將你們吃幹抹淨了,回頭誰也別說誰對不起誰!”
    “老子也不與你們應付了。”
    “咱山高路遠,自求多福!”
    說完後,楊宗氣雙手抱拳舉了舉,便在眾人麵麵相覷之中,揚長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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