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京師紙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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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極粗俗的話,在文華殿內炸響。
瞬間。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看向喊出這聲的內閣次輔袁煒。
就算是被罵的李春芳也同樣瞪大雙眼。
要知道。
這裏可是文華殿。
是皇帝處理朝政的地方,是群臣議事的地方,更是開經筵的地方。
就算往日裏因為國事吵的厲害,也沒有這等粗鄙之語出現。
畢竟。
大家都是體麵人。
袁煒也是瞬間反應過來,而後朝著上方的皇帝躬身作揖。
隨後。
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先在別人發難之前,雙目直視李春芳。
“金行做的事情都是依著錢法而來。”
“金行也未曾害民半分,若江南那幫商賈心中沒有貪欲,又何來如魚上鉤,累的自己家破人亡?”
這時候就得把事情重新扣回去。
不然自己聖前粗鄙的事情,就得有的扯。
袁煒眼角餘光掃向皇帝,見皇帝沒有作聲,臉上也沒有多少變化,這才心中稍稍安定,繼續看向李春芳。
“李閣老當真是當官當的太久了,許是忘了在這朝廷外頭,若是論行商做事,那是有賺有賠,沒誰敢說營生就是包賺不賠的。如何能因為金行這一次得了利,而那些商賈損了本,就得要金行掏出銀子補貼他們?”
忽然被袁煒這般貼臉擠兌,李春芳也是滿臉漲紅。
他上前一步。
可不等他開口,便見袁煒已經是劈裏啪啦的一通上來。
“那朝廷虧損的時候,誰來補貼?”
“過去戶部虧空無數,又讓誰來補貼了嗎?”
“如今金行得了些許財帛之利,便要說還回去?”
“天下就沒有這樣的道理!”
說完後,袁煒又掃了一圈在場的人。
見眾人紛紛麵露讚同,這才終於是放下心。
畢竟眼前除了李春芳,就沒誰是願意將金行這一次得到的好處再吐出去的。
現在就是同一陣線針對李春芳,將自己方才口不遮攔、聖前粗鄙的事情輕輕帶過。
李春芳被說的氣血一陣陣上湧。
雖然過去他們在朝中,也互有爭鬥。
但像今天這樣,如袁煒這般,半點情麵都不留的急赤白臉的開罵,卻是少之又少了。
李春芳頓時冷哼一聲。
別看袁煒是內閣次輔,可自己也是內閣大臣啊!
等什麽時候他當了首輔,再來說訓斥自己的話。
李春芳當即開口:“袁閣老當真是口若懸河,話說的讓旁人都插不上嘴。”
陰陽了一句。
李春芳又說:“袁閣老說外頭商賈行商有賺有賠,這是不錯,確實是這個道理。可朝廷難道也如商賈一般?朝廷所為難道不是為了天下黎庶?什麽時候商賈便不算做黎庶百姓了?”
上方禦座。
朱載坖目光一閃而過。
李春芳這是在說朝廷如今是與民奪利呢。
袁煒見他已經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亦是冷笑道:“朝廷自不會如李閣老說的那般行與民奪利之事。可金行卻也不是朝廷,若是本官沒有記錯的話,戶部錢司才是朝廷,執掌錢法。而各地金行,不過是錢司執錢法授予錢通天下之事的地方,本官還記著錢法上頭明明有過記載,金行除上繳朝廷所得之利,兼顧協從朝廷賑濟地方,而於取支等事當自負盈虧。”
李春芳臉色一愣。
錢法上有這條記錄?
李春芳趕忙轉頭看向皇帝:“陛下……”
朱載坖的眼底閃過一道寒芒,心中已經是有了幾分不悅,麵上卻是平淡開口:“諸卿所說之言,朕業已盡聞。如今南邊來的奏報,雖然有些波瀾,似也未曾涉及百姓,至於金行所得之利,戶部那邊近來是不是說,要修築新邊長城,賑濟去年受災的幾處地方?”
錢如今都進了金行,到了朝廷的口袋子。
豈有再拿出去的道理?
若是這一次的千萬得利能用好,可是能做不少事情的。
從呂芳將金行調控銀價一事首尾過程以及最終得利多少的事情告訴自己後,朱載坖就已經打好了主意,算好了這筆銀子該怎麽用。
至於呂芳和嚴紹庭兩人事先沒有稟告自己。
朱載坖也覺得,這是他二人為免自己沾染金銀這等黃白之物,恐玷汙聖名,才會在事情辦妥之後稟報。
難得忠心至此啊。
那麽。
至於眼前這個李春芳。
朱載坖深深的看了李春芳一眼。
他絕無可能將銀子吐出去,也不會讓朝中的清流被徹底壓下去。
但若是對方不識趣。
那就不能怪自己了。
執掌戶部差事的趙貞吉聞聲上前:“回稟陛下,金行已經移交三百萬兩白銀送入戶部太倉銀庫。戶部也已經商榷好,增發一百萬兩至河套、陰山新邊,用以安置遷徙百姓、修建陰山以北秦長城、營建武川等城。另外二百萬兩,則是要發往河南、山東、湖廣等地,去年這些地方都遭了不少災,雖然朝廷有過賑濟,但臣等向著大災之後也算是大建的好時機,趁著如今朝廷手頭上有銀子,不如將河南、山東、湖廣等地的河道修繕一番,各地所欠官俸、兵餉也是要補齊了的。”
將前麵的三百萬兩銀子去處安排好後。
趙貞吉又說:“至於戶部和金行商議,後續還會移交五百萬兩銀子至太倉銀庫,餘下則留存在金行以作日用運轉。而後續那五百萬兩銀子,臣等也稍稍議論過,覺得該給運河上下重新修繕一番,這一出用銀不多,至多五十萬兩即可。但陛下的山陵如今也在營建之中,估摸著要再調撥一百萬兩過去。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前番行文谘詢,京營、九邊和各地都司衛所如今正在清軍之中,定然是要清查出大量缺額出來,糧草軍械戰馬也會短缺,餘下的三百多萬兩銀子,留出一百萬備用,剩下的盡都要充入軍用,補足軍中缺額,打造軍械、培育戰馬、囤積軍糧。”
說完後,趙貞吉淡淡的看了眼李春芳。
想要錢?
沒有!
一分都沒有!
至少在戶部這邊,他李春芳別想拿走一兩銀子。
李春芳卻已經是聽的傻了眼。
戶部那邊三兩句話,八百萬兩銀子就這麽沒了?
若這是朝廷每歲征繳的賦稅,他倒也不會想什麽,但這些銀子可都是這一次通過金行搜刮來的!
這不是要他的命?
一想到自己日後若是致仕回鄉,返回揚州府興化縣。
到時候恐怕是沒有鄉鄰接駕,而是要遭受萬民唾棄。
說不得,自己到時候也要成大運河裏一浮屍!
一想到那等場麵,李春芳渾身一顫。
趕忙舉臂拱手彎腰,就要跪拜下去。
“李卿。”
朱載坖瞧著李春芳神色不對,當即開口呼喚了一聲。
李春芳心頭一顫,臉色沉重,脖頸僵硬的抬起頭看向皇帝:“陛下……”
朱載坖無聲一歎,而後語氣清冷道:“李卿,朕自問即位以來每日都在勵精圖治,常常夙夜無眠,殫精竭慮,唯恐黎庶哀哀,惟願天下太平。”
李春芳臉色緊繃,默默的低下頭。
可他卻也是咬緊了牙關。
皇帝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
可皇帝依舊在沉聲說著:“朕克繼大統,繼先帝遺願,承嘉隆新政,近來南直隸、浙江兩地度田,是為百姓,兩地折銅征繳亦是為了百姓,朕自覺從不負百姓半分。”
朱載坖看著在自己麵前低下頭的李春芳。
心中忽然想到。
自己是否需要繼續如先帝一樣,為了保持朝中勢力的均衡,而留著李春芳這麽個清流首揆在朝中,在內閣任職。
或許……
他幽幽一歎:“朕之心意,望李卿深切。”
此言一出。
即入耳中。
李春芳沒來由的渾身一軟。
縱使自己有千般萬般的不願意,如今也於事無補了。
皇帝已經聖意決絕。
三二喘息之後。
李春芳躬身彎腰:“陛下宏德仁政,聖明無雙,克繼大統以來夙興夜寐,早有仁君之相,臣深之切之。”
朱載坖點了點頭,目光掃向左右眾人。
他揮了揮手。
“既如此,金行之事便到此為止,不作再議。”
說罷,他也沒了繼續留在這裏的心思,起身之後便由呂芳伺候著離去。
“臣等恭送陛下。”
直到耳邊沒了腳步聲後,李春芳才滿臉苦澀的抬起頭直起身。
他默默的看向左右眾人。
心知這一遭是輸了。
敗的徹徹底底。
清流舊黨從此以後在朝中都不能再有半點聲音。
不然皇帝恐怕會舍棄最後那點情麵。
至於江南?
眨眼之間損失上千萬的江南清流士紳,便是再能掙錢,也不是一年兩載就能將這一次的損失補回來的。
而且如今江南那邊還有張居正和高翰文兩人,虎視眈眈的手握度田大權,借此整頓江南土地。
如今除了造反,除了讓東南半壁江山大亂。
他已經想不到能有什麽辦法可以拯救江河日下的清流舊黨了。
可誰敢反?
一想到方才趙貞吉說的話,他就心中驚恐。
依著趙貞吉的意思,戶部這一次將會無比大方的撥付數百萬兩銀子給兵部和五軍都督府,用來補足軍中缺額。
軍隊汰撤老弱,清查貪腐,整備練兵,現在又有錢糧補充,必然能在短時間內重振軍威。
到時候東南出了亂子,朝廷必然會第一時間調動大軍清剿。
而那個時候,若是膽敢反抗,也隻有死路一條。
念及此處。
李春芳的目光不由看向已經跟隨眾人向著外麵走去的胡宗憲。
細想之下,當初胡宗憲入閣就是嚴家在背後推動的。
如今內閣之中也可以說,就數胡宗憲最是知兵。
而他當初在東南當差做事的時候,手底下諸如戚繼光、俞大猷、譚綸等人,如今也都在九邊領兵。
再加上執掌京營的鎮遠侯顧寰。
忽然間,李春芳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
看著高拱、袁煒、趙貞吉、胡宗憲、高儀幾人已經走出文華殿的背影。
李春芳臉上終於是露出了一抹驚恐。
他心中再也控製不住的升起一個恐怖的念頭。
或許在某些人那裏,是一直在等著東南大亂的!
這個念頭出現後,就再也控製不住的在李春芳的腦海中滋生繁衍。
自己往後該怎麽辦?
李春芳竟然開始思考了自己的後路。
然而。
外頭卻無人會去顧忌李閣老的後路在哪裏。
金行這一次僅憑調控銀價,就生生得利上千萬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傳的到處都是。
畢竟這麽多銀子,斷無可能藏住消息。
對朝中大多數官員來說,這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的消息。
至少,朝廷有這麽多銀子,他們再也不用擔心會被拖欠俸祿了,朝廷也能按時發放俸祿。
隨後。
就是科道言官們反應過來了。
天爺爺的!
金行不過是一次小小的調控銀價,竟然就從江南那邊弄來了上千萬兩銀子。
這說明什麽?
這說明江南還是太富了!
隨後就有越來越多的消息從四麵八方湧出來,無數的詳細不知從何處被暴露。
朝中的言官禦史們,對這一次江南的銀價事件越來越了解。
很快。
言官禦史們就得出了一個結論。
江南一地,為富不仁!
世人都知道大明二百年來,就數江南賦稅最重,但就算是這樣的情況下,算算數月金行就能從江南得利上千萬,這隻能說明朝廷過去還是太仁慈了。
一時間。
江南就如同一塊肥美的糕點,被真實的擺放在了所有人眼前。
知道江南富。
但不知道江南竟然這麽富!
於是就開始有言官上奏,要求朝廷嚴加查明江南那些士紳商賈大戶為什麽能有這麽多家產。
大家都是一個腦袋兩隻手,憑什麽他們就能有萬貫家產?
然後就是人們回憶起了當初徐階一家被查後,朝野流傳的那句徐半城的戲言。
這下子好嘛。
整個朝廷都炸鍋了。
無數的言官禦史開始上疏彈劾徐階,彈劾前任禮部尚書嚴訥,彈劾前任刑部尚書潘恩。
整個朝廷都陷入到了對清流舊黨的彈劾風潮之中,隻是沒挑明這是針對清流舊黨而已。
慢慢的。
彈劾的對象,從那些已經被罷官的人轉移到京中官員身上。
凡是江南出身的官員,幾乎都被彈劾。
到了最後。
就連李春芳也終於開始遭受彈劾。
無他。
當初李閣老之所以能入閣,可是徐階舉薦的。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
清流舊黨四字,終於是公開擺在了所有人的麵前。
而結果就是。
因為京中官員如浪如潮的彈劾,竟然導致京師紙張一度出現稀缺情況,專門用於上奏的紙張更是一日貴過一日。
因為科道言官們的彈劾。
竟然是讓京師紙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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