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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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激戰三月,東陵軍節節敗退,終被大晟軍隊逼到山海關內。
    山海關素有“天下第一關”之稱,是東陵國都城——燕京的最重要屏障。
    山海關距離燕京不足三百裏,兩地之間盡是利於大晟騎兵衝殺的平原,此關一破,大晟軍隊可所向披靡。
    東陵王完顏達同同母弟完顏鐵夫死守山海關,此人驍勇善戰,力大無窮,是位稀世罕見的勇士。
    山海關在他的鎮守下固若金湯,堅實的似鐵桶一般,大晟軍隊久攻不下。
    這一日,夕陽還未全部落入地平線下,城牆上的哨兵發現有三個身著大晟鎧甲戰袍的士兵在暮色掩映下鬼鬼祟祟地向城門方向快速行進。
    當夜巡邏的守將正要下令放箭,其中兩個人竟站立起來奮力揮舞雙臂,示意城牆上不要攻擊他們。
    守將十分詫異,但見四周空曠毫無異狀,就將兩個士兵縋下城牆以探究竟。
    城牆高聳,兩人到底後便沒了聲響。
    過了許久,守將覺得有些古怪,親領一小隊士兵從邊門繞出查看情形。
    兩個大晟士兵已倒在血泊之中,剩下的那個穿著大晟軍裝的人被濺了一身一臉的血,雙手捂著麵頰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剛才縋下城牆的兩個士兵一個拉起嚇破了膽子癱在地上的那個人,另一個走上前稟告道:“此女子號稱是我東陵人氏,戰時被大晟軍隊擄去,今日趁人不備逃了出來。那兩人是大晟軍的逃兵,想要投靠我軍的,已被我們就地處置了。”
    守將將這名女子帶到主營麵見主帥完顏鐵夫,少女眼中含淚,驚懼不安地邊走邊惴惴顧盼著主營兩側巡邏駐守的士兵。
    身材魁梧的完顏鐵夫端坐在堂上,冷眼端詳著堂下跪著的身披大晟戰甲的少女。他那兩條熊似的健碩臂膀,似乎能輕而易舉地將人撕成兩半。
    “堂下之人報上姓名。”完顏鐵夫警覺地轉了轉脖頸。
    少女瑟瑟抬起一雙淚眼,張開幹裂的嘴唇聲音顫抖著囁嚅:“妾母家溫迪罕氏,名巴特瑪。”
    溫迪罕,在東陵國中屬貴族姓氏;
    巴特瑪,東陵語中荷花的意思。
    麵頰上濺著的一串血珠已幹涸成為暗紅色,反倒襯的少女的麵頰更加白皙透亮,即使身披沾滿血跡塵泥的戰甲,難掩少女麵容清麗俊秀,通紅的一雙大眼睛分外澄澈,更添楚楚可憐。
    確是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為何要麵見本帥?”完顏鐵夫的語氣柔軟了些。
    “妾被敵寇擄走,本是一心求死,”少女眼中又落下淚來:“可妾無意間探聽到大晟軍中重要情報,事關我東陵國生死存亡,所以冒死逃出來稟告元帥!”
    “什麽情報,速速講來!”完顏鐵夫緊張地瞪圓了一雙牛眼。
    “妾在大晟軍中,聽說他們的主帥蕭承煦最是詭計多端,用兵奇詭,屢屢殺敵於出其不意之間。”
    巴特瑪的聲音極小,又裹挾著哭腔和顫抖,讓人聽不真切。
    完顏鐵夫不耐煩地皺著眉頭粗聲喝道:“上前來!”
    巴特瑪被嚇得一哆嗦,簌簌膝行到完顏鐵夫腳下繼續說道:“妾聽說蕭承煦已讓人混入我軍,如今應該就在山海關內,今晚他就要趁夜偷襲,與關內戰士裏應外合,攻東陵於不意之中啊!”
    “笑話!”完顏鐵夫嗤之以鼻:“山海關守衛森嚴,固若金湯,那蕭承煦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在本帥的行伍中安插奸細!”
    “元帥威武,是妾多此一舉了。”巴特瑪無措地低下眼眸:“可妾還是擔心元帥,聽聞那蕭承煦有一女映淳郡主,與其父打賭說要今夜一舉攻下山海關。此女子頗有野心,元帥不可不防啊!”
    完顏鐵夫冷笑一聲,竟傾身去拿桌上的酒碗:“一派胡言,一個女子能有什麽膽識和野心——”
    “巴特瑪”嘴角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低垂的眼眸中,方才滿滿的懼色已一掃而空。
    “元帥此言差矣。”袖中匕首被悄然抓在手中,還泛著紅的雙眼敏銳地盯住了完顏鐵夫傾身取物的一瞬間,鋼甲與衣料間的皺褶空隙。
    “誰說女子不如男。”
    一切發生的太快,完顏鐵夫兩隻鐵鉗一樣的大手未來得及掐住少女的脖頸,一柄鋒利的匕首已徑直插入他的心窩。
    少女眼中含著得意的笑意,迅速將刀柄一旋一剜——完顏鐵夫口中噴出一口鮮血,向外鼓出的眼珠中全是不可置信的震驚。
    “映淳郡主能有什麽野心呢?不過是想拿元帥的首級,找父王換一個將軍位罷了。”
    映淳不慌不忙地打了一聲呼哨,接著生生拔出匕首,血淋淋帶出一團爛肉,完顏鐵夫碩大的身軀就直直向後倒去。
    主營外,頃刻之間已是烈火熊熊。
    映淳靈巧地用腳尖挑起完顏鐵夫的一把長刀,在手中揮的舞舞生風,勢如破竹地殺出帳外。
    押解她進城門的兩個“東陵士兵”,也迅速殺出一條血路來接應她。
    “巴特瑪郡主,這可比咱們約定好的時間快多了啊!”嚴奉岑打鬥之中不忘分神打趣她。
    “這頭大狗熊笨的很!”映淳笑聲放肆張揚,一刀斬斷一個敵軍的胳膊,那敵軍怪叫著痙攣癱倒在地——“也沒辜負本都督哭的眼睛都疼了!”
    主帥遇刺,東陵軍像無頭蒼蠅一樣沒了章法,四散逃竄。
    城門不攻自破,晟軍入關。
    蕭承煦焦急地在亂軍中找尋映淳的身影。
    “蕭映淳——!”他的聲音控製不住的顫抖。
    “爹爹!”廝殺紛亂的人群之中,有個脆生生的女聲響亮的答話:“我在這兒呐!”
    蕭承煦心中一塊大石頭才落了地,隨後,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就一連波及了近旁的好幾個敵軍。
    蕭承煦駕馬一路衝到映淳跟前,一箭射穿正與映淳舉刀拚殺的敵軍心口。
    “你幹什麽呀爹爹!”映淳扛著長刀忿忿地小跑到蕭承煦馬前:“我殺了這個今晚正好湊夠二十個呢!”
    “你又不識數,怎麽知道這是第幾個!”蕭承煦火冒三丈地朝她吼:“死丫頭膽子都大上了天了!事先也不與我商議就擅自出來行動!我若是不來救你,你有幾條命可以活?!”
    蕭承煦氣得一口銀牙咬碎,環顧四周,見烈火熊熊的營地中,東陵軍已悉數被大晟軍製服,這才惡狠狠地瞪了馬下讓人頭疼至極的姑娘一眼:“走!回去再跟你算賬!”
    大晟軍一舉攻下山海關,暫時回到營中休整,為最後向燕京的大衝鋒做準備。
    主營中,蕭承煦坐於堂上,臉色比燒了多年的鍋底還要黑上兩分。
    一片寂靜中,全營軍官都低著頭瑟瑟等著蕭承煦開口,映淳的兩個“幫凶”嚴奉岑和德淩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主謀”倒是滿不在乎地雙臂一抱下巴一抬,一臉不耐煩地盯著看架勢又要說教的老父親。
    “蕭映淳!擅自離營不聽號令,你該當何罪!”蕭承煦一拳砸在麵前桌案上,主營裏除映淳之外的所有人都跟著桌案抖了三抖。
    映淳一聽這話沉不住氣了,小炮仗一點就著,扯著嗓門就要回嘴:“爹!”
    “稱元帥!”蕭承煦橫了她一眼。
    “元帥!你講不講道理啊!”映淳把頭上金盔一摘,一頭蓬亂的青絲散落下來,擰著眉毛氣勢不輸蕭承煦地控訴:“要不是我和德將軍嚴副將先殺了完顏鐵夫,攪的他們營中大亂,元帥現在還帶著兵在山海關外一籌莫展地繞圈兒呢!我們立了這麽大的功,居然還要論我們的罪!”
    “功要賞,過也要罰!”蕭承煦猛地撩袍站起身來:“你們三個好大喜功目無軍紀——”
    “主意是我出的,我逼他們陪我去的,要打要罰都衝我來!”映淳氣哼哼地搶斷蕭承煦的話。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蕭承煦咬著後槽牙踱到映淳麵前:“蕭都督,你是認打還是認罰?”
    “罰是怎麽罰?”映淳瞪著一雙大眼睛沒好氣兒地問。
    “若是認罰,你就自請奪職,以後再也不許從軍打仗!”
    讓她不打仗了回家去?那不能夠!
    映淳憋著一肚子火把脖子一梗:“回元帥,末將認打!”
    “把蕭都督拖下去,重打二十軍棍!”
    蕭承煦一聲令下,兩個士兵就硬著頭皮過來鉗製住映淳的雙臂往帳外拖去。
    映淳被拖到行刑的營帳整個人還都是懵的。
    她可聽娘親講過爹爹在軍中挨了五十軍棍差點兒被活活打死的事兒。
    這小老頭兒居然玩兒真的!娘!你快管管你男人啊!這才在軍中共事就要打女兒了!
    映淳被士兵摁在刑凳上,嚇得縮緊了脖子緊閉雙眼等著疼痛降臨。
    軍棍破風落下來“砰”地炸響,蕭映淳嚇的“啊”地短促驚叫了一聲。
    可是那棍子並沒有落在她身上。
    “喂喂,兩位大哥,”映淳撐起上身疑惑地回頭看:“你們是不是眼力不太好,棍子沒瞄準我啊!”
    嚴奉岑掀開帳簾走了進來。
    他這個副官真是當的頭疼。
    剛才在主營內他就聽出來了,“二十軍棍”說出來,攝政王殿下都差點兒閃了舌頭,心疼兩個字寫在臉上。這要不是因為軍棍最少就是二十,他都能說打兩下了。
    “蕭都督,你還真要挨軍棍啊?快叫啊!叫大聲點兒!你一叫元帥肯定就心疼了!”嚴奉岑走到映淳身邊低聲哼哼著提醒。
    “哎…哎呀?”映淳趴在刑凳上茫然地試探了一聲。
    “大聲點兒!就像你說我縫針是怎麽叫的?”
    映淳立刻心領神會,凝神聚力氣沉丹田——
    “啊——~~——~~!!!”
    嚴奉岑被她嚇了一跳,又氣又羞地紅著耳根低聲罵她:“哪有這麽誇張!”
    喊完這一聲映淳一下子找到了感覺,伴隨著軍棍敲凳子的節奏,扯著嗓子一聲叫的比一聲淒慘。
    “來點兒眼淚來點兒眼淚!”嚴奉岑還在一旁孜孜不倦地引導。
    主營中被蒙在鼓裏的蕭承煦聽到女兒第一聲呼痛就已經心疼的了不得,還強穩住心神故作鎮定地繼續向各營將士進行戰略部署。
    “這是我們對東陵的最後一次進攻,三營兵分三路——”
    “啊呀——!”
    “山海關已開,虎嘯營先行入關——”
    “疼啊——!”
    “咳!”蕭承煦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抹了把額上急出的汗:“最後狼嘯營隨我衝鋒——”
    “爹爹我不敢了!嗚嗚嗚嗚爹爹”
    心亂如麻的主帥把一屋子將士扔在身後自己跑出了主營。
    蕭承煦衝進行刑的軍帳一嗓子喝住兩個掌板的:“你們都給我住手!”
    可把他氣壞了,不知道做做樣子嚇唬嚇唬就行了嗎,怎麽還真打!
    還不忘惡狠狠瞪嚴奉岑一眼:“你這副官怎麽當的!都不知道攔著點兒!”
    發覺自己驚慌失態,蕭承煦又清了清喉嚨,強作鎮定放慢腳步走到映淳身邊沉聲問:“知道錯了嗎?”
    映淳剛還跟嚴奉岑交換了個眼神笑的嘴都咧到耳朵根,蕭承煦一走過來,馬上眼淚劈裏啪啦往外掉,嗚嗚咽咽我見猶憐的哭道:“嗚嗚爹爹好狠心,我要寫信告訴娘好疼!疼得我都站不起來了!”
    “好了好了,爹爹扶你起來。”蕭承煦一見映淳掉眼淚立刻心軟的一塌糊塗,心慌地走到女兒身邊幫著擦眼淚,聲調也跟著軟了下來。
    “哎喲疼的走不動路了,爹爹背我~”映淳可憐巴巴地哼唧著撒嬌。
    “爹爹背你,乖,忍一忍啊,一會兒找軍醫給你敷了藥就不疼了。”
    蕭承煦忙不迭地扶女兒伏到自己背上,身材高挑的十六歲大姑娘再戴上一身鐵甲,直壓了他一個踉蹌。
    “嗨喲我的腰啊,這小棉襖什麽時候都長成大棉被了!”嘴上抱怨著,背還盡量弓的低些擔心映淳掉下來。
    “誰要軍醫給敷藥啊,我是姑娘家!”映淳抱著蕭承煦的脖子偷偷回頭朝嚴奉岑笑嘻嘻地使眼色做鬼臉。
    “知道自己是姑娘家還出去闖禍生事!真是一天不夠你爹我操心的!”蕭承煦背著自家不省心的小姑娘走在回營的路上,還不忘憤憤地說教。
    “爹爹~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不可以不生淳兒的氣了~”映淳將毛茸茸的腦袋抵在蕭承煦頸側蹭了蹭。
    “…記住這次的疼!下不為例!”蕭承煦的心早就化成了一灘水,連帶著凶巴巴的聲調都跟著沒了氣勢。
    “那爹爹不生氣了,我能吃糖了嗎~”映淳趴在蕭承煦耳邊軟糯糯地商量。
    映淳可早就看見了,蕭承煦懷裏揣著的那個紙包上,有她最喜歡的那家果子店的章印呢。
    “一見了吃的眼睛就可尖了!”蕭承煦笑著嗔了她一句,從懷裏掏出紙包遞給她。
    “爹爹也吃一顆。”映淳將橙紅色的枇杷糖遞到蕭承煦嘴邊。
    蕭承煦嫌棄地直皺眉頭:“小孩子吃的東西,不要。”
    話音才落,映淳已經不耐煩地把糖塊塞進了他嘴裏。
    “怎麽本王的女兒養了十六年還這麽討人厭,到底什麽時候能長大懂事呀?”
    蕭承煦將映淳送回營帳,小心翼翼地幫她解了戰甲,扶她伏在臥榻上。
    “爹爹盼我長大呀?”映淳揚起一張頑皮的笑臉:“我長大懂事了就要嫁人了,爹爹到時候可不要舍不得我偷偷掉眼淚喲?”
    “誰舍不得你!”蕭承煦氣哼哼睨了她一眼:“我巴不得你現在就嫁出去,省得在我身邊氣我礙我的眼!”
    輕輕幫映淳蓋上被子,蕭承煦欲言又止了半天別扭著問:“真不用叫醫官過來給你上點兒藥?”
    “真不用!”映淳可害怕穿了幫,急惶惶地眼睛都瞪圓了:“我自己養兩天就好了!”
    “那你這幾天好好休息,哪兒都不許去。”蕭承煦無奈又內疚地歎了口氣。
    “爹爹,你是不是後悔了,覺得不應該打我呀?”映淳眼珠骨碌骨碌轉,壞笑著商量道:“您要是真想補償我,下次再開仗許我當主將吧?”
    “成天到晚滿腦子都是打仗!”蕭承煦白了她一眼扭頭就走:“你自己歇著,我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