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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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淳百無聊賴地在營帳裏繞圈走。
帳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映淳閉上眼睛屏氣凝神地聽著外麵的動靜。
是十人一組的巡邏兵,其中一個身子重些,一個腳有點兒跛,還有一個可能是染了風寒,一直在強忍著小聲咳嗽。
在這陣腳步聲中又摻進了另外一個腳步聲。
這人是朝著她的營帳過來的,越來越近了。
映淳一個箭步竄到床前,蹬了靴子往床上一趴被子一卷枕頭一抱,待來人掀開帳簾的時候恰好哼唧出一聲淒慘又幽怨的:
“哎~~喲~~”
“別裝了郡主,是我。”嚴奉岑見她這副裝模作樣的滑稽樣子,連緊蹙的眉心都展了展:“攝政王殿下今日派虎嘯營先行入關,此刻正等著陣前傳來的消息呢,哪有閑情過來看你。”
“虎嘯營今日就入關了!”映淳忙掀開被子跳起來:“那咱們不是馬上就要打進燕京了嗎!不行我得恢複訓練了,在床上躺了三天,感覺身上的肉都躺鬆了!”
映淳忙著盤上發髻披上軟甲,忽然想到了什麽,回頭問嚴奉岑道:“按常理來說挨二十軍棍要疼幾天啊?我三天就能騎馬是不是容易露餡兒?”
嚴奉岑一臉凝重地低著頭坐在床邊,似乎沒聽見她的問話。
“老嚴?”映淳俯身在嚴奉岑眼前揮了揮手:“有什麽煩心事嗎?”
嚴奉岑抬起頭看著映淳的麵龐,嘴唇張開又合上,半晌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郡主,阿眉要結婚了。”
“結婚?咱們這仗少說再有一個月才能打完,她這麽急著嫁給你啊?”映淳歡喜的眼睛都亮了,興衝衝地說:“正好!等咱們打完仗回去,大雁也都飛回來了,我叫上營裏的幾個弟兄,咱們逮聘雁去!”
“郡主!”嚴奉岑懊惱地打斷興致勃勃的映淳,失魂落魄地將麵頰埋進掌心裏:“溫姑娘不是要嫁給我。”
映淳錯愕地呆在了原地。
“開玩笑!你們不是都已經說好了嗎,她怎麽能反悔呢?”
“會不會是她家裏逼她的,你問了嗎?”
映淳急得瞪著一雙大眼睛緊盯著垂著腦袋的嚴奉岑。
“溫姑娘既已寫信與我訣別,還有什麽好問的。”嚴奉岑重重歎了一口氣:“她要嫁到高門顯貴人家做夫人,我該為她高興。”
“你不問那你甘心嗎?你知道她甘不甘心嗎?”映淳急得跳腳。
“我當然不甘心,我這輩子…就隻喜歡阿眉。”
“那你去搶親呀!自己的心愛之人,哪有平白無故拱手讓人的道理!”
“我有什麽資格去問!我隻是區區一個昭武副尉!”嚴奉岑頹唐地紅了眼眶:“她既然已經做了選擇,我又怎麽能阻擋她奔向更好的生活呢。”
“區區一個昭武副尉?嚴奉岑!你要說你才二十一歲就已經是一個正六品下武官了!你不憑父蔭,隻靠軍功,這都是你自己掙來的!眉姐姐說了你有大將之風,將來定是會有出息的!眉姐姐從來沒覺得你比朝中任何一個勳貴世家的公子差!可你看你現在這頹廢的樣子!”映淳氣得嗓門越來越大:“是個男人就回去爭取啊!”
“蕭映淳!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從小到大事事順心嗎!”
嚴奉岑氣急,騰地站起身來:“你就是被攝政王殿下給慣壞了,覺得你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可你知不知道誰家都是有苦衷的!”
映淳被他吼的愣住了。
兩人默了半晌,嚴奉岑尷尬地低聲說:“郡主…是屬下一時氣急,話說重了。”
“嚴奉岑,”映淳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情緒,發出的聲音有些喑啞:“你剛才說,你一輩子都喜歡眉姐姐,那你有沒有想過——”
“你們要是這樣稀裏糊塗的分開了,你將來還是會成親,還是會生下孩子繼承師父的爵位,可你會怎麽對你將來的夫人?你心裏都沒有她,你會對她好嗎?你會像我爹爹那樣,那麽珍惜你的妻子嗎?你心裏一輩子裝著別的女人,這對她公平嗎?”
映淳好像自己受了老大委屈似的,淚珠劈裏啪啦地從眼中掉出來:“算我求你了嚴奉岑,你要是真的不甘心,趁現在還有挽回的機會,就別給自己留一輩子的遺憾。我希望眉姐姐能做你孩子的娘,而不是像賢貞太後那樣,做你孩子從小到大心裏最恨的人。”
嚴奉岑還是默著不作聲,可麵上的神情分明是鬆動了。
“你要是不敢去,我替你去問。”映淳從架子上扯下披風係在肩上:“你怕違反軍紀,我不怕,燕京我也不打了,將軍我也不做了,我現在就去跟我爹說我要提前回京。”
“郡主!”嚴奉岑上前欲攔住她,被映淳一把推開了手臂:“你給我起開!我蕭映淳雖說插花插的亂七八糟一塌糊塗,但眉姐姐這朵鮮花,我就非插到你嚴奉岑頭上不可!”
蕭承煦目送著女兒駕馬離去的背影,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嚴奉岑才把追隨著映淳的感激眼神收回來,迎麵對上元帥陰惻惻的表情。
“嚴奉岑。”蕭承煦磨著後槽牙朝他走過來:“本王還真是看走眼了,你這副官當的真是盡職盡責,忠心耿耿啊。”
溫月延麵色如常禮節周到地應酬著闖入溫府的官兵。
家中值錢的家具物件盡數抬了出去,搬不走的藥櫃被撳翻,藥材撒了一地。
侍女仆從都發買了,被掃蕩一空的庭院沉於寂靜。
溫太醫誤診至皇次子早夭,株連九族。
可他哪裏有九族可株,溫家世代在大晟宮中行醫,到他已不知是第幾代。
父母早逝,他繼承父親衣缽,入太醫院為宮中親貴請脈看診。
他一向謹小慎微,無論是為人還是行醫都滴水不漏,不敢出一點差池。
心弦不知什麽時候被撥動,他總盼著鹹福殿派人來請脈。
每每距離節氣還有幾天,他已早早配好了調理身子的藥材托人送過去。
可每次配的藥她都偷偷倒掉,為的是能多見他幾回。
兩人的心裏都偷偷病著。
可是越過雷池,終要付出代價。
先皇有太多的女人,多到根本不在乎一個失寵的後妃因難產隕落在淒清的冷宮中。
未來得及睜眼看一看這世界的小公主,甚至連一個諡號都不配擁有。
他抱著藥箱,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府邸緊掩上房門,終於淚如雨下。
藏在藥箱中的新生兒這才發出一聲虛弱的啼哭。
先皇的公主已隨母親而去,留在這世間的是他與她的女兒。
溫月延從袖中取出金簪,摩挲著上麵的雕花紋路。
她從未見過母親的模樣,但這隻金簪無聲地告訴她,她是曾有過母親的,她的母親一定曾愛著她,惦念著她。
可今日睹物思人,她的眼前卻浮現起那個高大俊朗的公子。
“既是姑娘心愛之物,請姑娘妥善保管,切不要再次遺失。”
那個冒冒失失稀裏嘩啦將茶盞打翻一地的姑娘握住她的手,興奮的兩眼發亮:“姐姐,你就是溫太醫的女兒啊!”
“溫姑娘。”
“月延。”
“阿眉!”
“如今我父親有了爵位,我也有了官職…雖說仍不及溫太醫品階高,但我日後定加倍努力,爭取早日與你相配。”
這一切美好的像一場夢一樣。
我的心上人是個大英雄,他會有更廣闊的前程,遇到更好的人。
可如今的我,在這世上孑然一身,已不足以與他相配了。
溫月延將金簪插在發髻上,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她與父親相依為命十幾載的庭院。
房門用木板釘死,白綾拋上了房梁。
她兩手扶著繩圈,心中猛然泛起的恐懼讓她渾身顫抖,差點從高凳上跌落下來。
就在她遲疑的瞬間,房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眉姐姐!眉姐姐!你在裏麵嗎?我是淳兒!”
她把腳下高凳踢倒的一瞬間,映淳破窗而入。
“眉姐姐你快下來!”映淳的尖叫聲裏滿含著恐懼。
窒息感隻維持了一瞬,她就被映淳從下麵托住了雙腿。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映淳抬下來的,等她反應過來,兩人已經都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活像已經死過一回,她抱著映淳放聲大哭。
是劫後餘生的歇斯底裏,是對冤屈與仇恨的無字控訴。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筋疲力盡的停下來,卻發現映淳的身子抖的比她還厲害。
“眉姐姐,究竟是怎麽了?你幹嘛要犯傻?”映淳像是被嚇呆了,雙眼失了神采,說話時嘴唇直打哆嗦:“你不知道快被勒死的滋味有多難受,夠人做一輩子噩夢的!”
她從沒見過映淳極度恐懼的樣子。
印象中的映淳郡主天不怕地不怕,可眼前的小姑娘卻活像被嚇丟了魂兒。
映淳使勁吸了幾口氣才平靜下來,眼中含著淚扯開自己的高領裏衣:“眉姐姐,我給你看樣東西。”
溫月延驚的瞪圓了眼睛。
映淳脖子上整整一圈,都是比正常皮膚顏色要深上許多的勒痕。
“淳兒!你這是——”
“原來這些都是又紅又紫的,比這還要寬,還要嚇人。”映淳眼中的淚簌簌滑落:“眉姐姐,我當年差一點兒,就被蕭承睿讓人勒死了,這麽多年我不是係著紗巾就是穿著高領的衣裳,我不敢讓爹娘看見,我爹爹都已經很難了,我怕他看見了傷心…”
映淳抬手胡亂抹了把頰上的淚,繼續哽咽著說:“我也不敢讓自己看見,每次看見心裏都怕的不得了,夜裏就會做噩夢,就會夢到我見都沒見過一次的皇奶奶…她就是被蕭承睿這樣害死的…”
“姐姐的脖子這樣好看,可一定不能落了傷疤。”映淳使勁吸了吸鼻子止住抽噎,抬起一雙淚眼關切地問:“眉姐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家怎麽會變成這樣?你為什麽要寫信騙大嚴哥呀?”
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溫月延從頭至尾向映淳講過一遍後,隻覺得萬念俱灰。
“老嚴愛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身份門第!”映淳將兩手搭在溫月延顫抖的雙肩上:“他絕不會因為你失了倚仗就離棄你的!”
像是為了印證映淳的話,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
映淳警惕地從自己撞破的窗紙往外張了張,立刻喜笑顏開:“老嚴!算我沒看錯你!快從這兒翻進來!”
溫月延被失而複得的愛人摟在懷中,映淳這才想起來為枉死的溫太醫鳴不平。
“蕭啟元失了孩子,就要這麽多無辜的人給他的孩子陪葬?”映淳氣得一腳踢翻了桌子:“難道讓別人跟著他一起痛苦,他心裏就會好過了嗎?他是懦夫!是無能!”
“郡主,慎言!”嚴奉岑也恨的牙關緊咬,可還是提醒映淳道:“皇上與郡主同為天家人,是郡主的堂弟…”
“我管他什麽天家地家!皇上就可以是非不分,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嗎!我父王視蕭承睿為嫡親兄長,我們全家不還是被他害的好慘!”
映淳一句話竟點醒了溫月延。
就因為他是天子,就因為他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就可以因一時的震怒,害的她家破人亡嗎?
悲傷化作了仇恨,她暗自咬緊了牙關。
終有一日她要為父親報仇,她要他血債血償。
“月延,我現在就去如實稟告父親,”嚴奉岑堅定地向月延許諾:“無論父親同意與否,我都一定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嚴海的反應出乎了奉岑的預料。
他不僅立刻答應了兩人的婚事,還令人即刻開始選定婚期,籌備彩禮,讓月延盡快嫁進嚴家。
“眉姐姐你看,我就說師父一定不會讓你們為難的!”溫月延被映淳拉到燕王府暫住,聽了這個消息,兩人麵上都掩不住笑容。
“淳兒,可勇義伯府若是迎一個獲罪之身的孤女進門,怕是要招京城人恥笑。”溫月延抿了抿唇艱難道:“要不然讓奉岑許我從偏門入府…我不怕做妾,隻要能和奉岑在一起,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那怎麽能行呢!”映淳急得狠狠一拍桌子:“滿京城也找不出幾個像姐姐這樣溫良端莊的閨秀,若是與人做妾,那不是暴殄天物嗎!”
溫月延正要再勸,映淳忽然靈光一閃,起身就要出門:“眉姐姐,我想到辦法了!你先在我房中稍坐,我保證讓你風風光光的出嫁!”
豫王蕭承軒聽聞映淳郡主求見,急吼吼地親自快步到門前迎接,一見了麵就急著問:“你這丫頭,來找十皇叔還讓人通傳什麽,直接進來就是了!東陵打下了?你父王回來了嗎?他有沒有受傷?”
映淳被十皇叔連珠炮一般的一串問題頂的一時接不上話,嫌棄地埋怨道:“十皇叔,你心裏就光有哥哥,怎麽沒有你這個侄女啊?你那好哥哥身體好的很呢,還仗著自己是元帥冤打了我二十軍棍,十皇叔要給我做主啊!”
“你父王會冤打你?”蕭承軒撇嘴笑道:“是你這無法無天的丫頭又犯到他頭上了吧!”
映淳沒想到被承軒直接看出來,忙一把摟住他的胳膊哼哼哈哈地撒嬌:“十皇叔,咱們先不提這個,我今日來是有事求您,您可一定要答應我!”
“一定要答應?”蕭承軒眯起了眼睛:“那要先讓我聽聽是什麽事,誰不知道你這丫頭鬼點子最多。”
映淳轉了轉眼珠在心裏悄悄地措好了辭,笑嘻嘻地隱晦道:“十皇叔,您每天圍著我爹爹轉,也不考慮考慮自己娶妻生子的事,那等您百年之後,把鷹嘯營交給誰啊?”
“這死丫頭,不會說點兒好聽的?你十皇叔還年輕力壯呢,你都想到我百年之後了!怎麽,以後繼承你父王的狼嘯營還嫌不夠,還惦記著我的鷹嘯營?”
“哎呀十皇叔你誤會我了!”映淳連忙軟了聲調哄勸,壞笑著小心翼翼地說:“我這不是想著,送您個兒子嗎!”
蕭承軒嫌棄地眯著眼睛看映淳,暗自思忖著他這侄女是不是被他哥打壞了腦子。
“您看上次攻打西蜀之時,您派到獅嘯營中做臥底的嚴奉岑怎麽樣?”映淳循循善誘。
“嚴海的兒子?”蕭承軒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麽,他嫌兒子多了養不起,要分我一個?”
“您別管師父能不能養得起,”映淳笑得一臉純良等著魚兒上鉤:“侄女隻能告訴您此事是一舉兩得!等您老了不想帶兵了,有人替您管著鷹嘯營,而且您現在答應啊,還是一樁成人之美的大好事,有人要感激您的恩情呢!”
“真的?”承軒看映淳一本正經的樣子,遲疑地說:“那我答應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映淳的眼睛都亮了:“十皇叔,您可不許反悔啊!”
“不反悔!”承軒笑著斬釘截鐵道:“我倒要看看,你這小丫頭到底玩的什麽花樣,有本事讓嚴家大郎給我做兒子?”
天佑六年二月,大晟軍在主帥蕭承煦的帶領下一舉攻下燕京,斬殺東陵王完顏達同。
東陵國自此歸入大晟版圖。
二月廿日,象狼虎三營班師凱旋。
大獲全勝之師,百姓夾道歡迎,皇帝卻因與攝政王有隙,未至城外親迎,朝中親貴,頗有微詞。
三月初二,豫親王義女月延以郡主禮,與勇義伯府長子奉岑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