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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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渾身上下的每個骨頭縫都在高熱中燒的咯咯作響。
    頭痛欲裂,每次他竭力想睜開眼睛時,等待他的都是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
    腸胃像被一雙無形的鐵手狠命撕扯擰絞,他將自己縮成一團,雙臂緊緊地勒住腹部,可劇痛和一陣強似一陣的嘔意卻不肯放過他。
    意識是時斷時續的,有時能聽到身邊喧鬧的人聲,有時頭腦中又隻剩一片漆黑死寂。
    他分不清那些接觸他肢體的動作,哪些是想幫他,又有哪些是想害他。
    苦澀的藥汁灌下去,又從喉嚨和鼻腔中嗆出來。
    不知是何療效的藥物在他腹中匆匆走個過場,又迫不及待地從脆弱的鼻腔和喉管中湧出,餘下火燒火燎的刺痛。
    他又冷又痛地蜷成一團,有人試圖拉過他緊繃僵硬的手臂,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盡力配合。
    因為痛苦的現實和昏沉的夢混為一片,他甚至不確定這一場景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死了是不是就不會這麽痛苦了。
    死了就解脫了吧。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早知道,我回來就是個多餘的!我還不如,不如就戰死在沙場上!”
    “承煦違抗王命,擅作主張,觸犯了軍法,自知死罪難逃!”
    “罪臣殿前失儀,對陛下不敬,又仗著陛下對我的恩寵,朝參不去,壞了朝儀,該是死罪。”
    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也沒有不公的待遇,再也沒有無盡的痛苦了。
    可是,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還沒幫我的兒子坐上皇位,我欠他那麽多,做我的兒子讓他平白無故吃了那麽多的苦,受了那麽多的委屈,我不要讓他再過我這樣的人生,這個皇位,爹無論如何也要為你爭到。
    那個嚴二小子會一輩子對我的女兒好嗎?我若不在了,誰來做淳兒的靠山?等他官階高了會不會變心,會不會納妾,會不會休妻?我的淳兒會不會受委屈,
    我要是去了,星星她該有多傷心,多害怕,她自己一個人怎麽辦呢?她嫁給我都沒過過幾天好日子,一起搬去江南享天倫之樂的誓言,我還沒有兌現呢…
    承軒…承軒已經被救起來了,他已經沒事了,這世上他就隻剩我這一個至親,我許諾過一定要一輩子照顧他保護他,而我這不稱職的哥哥,什麽都沒有替他爭到,還害他差點丟了性命…
    不能死,不能死啊。
    我要活著。
    我得活著!
    知覺的恢複是極盡緩慢的,病痛使他筋疲力竭,眼皮似有千斤重,他恨不得將渾身力氣都積聚於此,才勉強感受到一點微弱的光亮。
    身邊有人切切察察的交談,內容聽不真切,他依然燒的渾身滾燙,腦中也是渾漿漿的一片。
    “溫姑娘,我家殿下醒了!”他辨認出是我的聲音,是不是哭過了,怎麽鼻音這麽重啊。
    “現在可以喂他喝點兒水嗎?”我胡亂抹了兩把眼淚破涕而笑,話音中難掩雀躍。
    “殿下現在腸胃虛弱,還是再觀察一陣為好。”溫月延忙走到床前觀察著蕭承煦的狀態:“殿下,可以聽到王妃和臣婦的說話聲嗎?”
    蕭承煦長出一口氣,微微點了點頭,才醒了這麽一小會兒似乎就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已是又昏昏沉沉的要睡過去了。
    “星星…”眼見自己體力不支,他心中焦灼地強打起精神來喚我。
    “承煦,我在。”我忙關切地附耳到他唇邊:“是不是渴了?身上有沒有哪裏疼?”
    “你快點走啊…”他打斷我的關切:“我這病…是會過人的…我都,這麽難受…你得上,可怎麽辦…”
    “不許…說這種話…”蕭承煦很痛苦似的皺緊了眉頭,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我和溫月延連忙將他半扶起來拍著背,戰戰兢兢地看著他的身體風雨飄搖地顫動,最後從嗓子眼兒裏咳出一口血痰來。
    溫月延怕燕王妃看見血心中害怕,忙將那托著血痰的帕子胡亂團了丟進床頭的水盆裏。
    我確是嚇壞了,還咬著唇強忍住淚扶蕭承煦躺回榻上,用不知道是和蕭承煦說還是和自己說的低沉語氣呢喃著:“沒事的,沒事的,別怕…”
    蕭承煦大概是這一下子咳壞了喉嚨,嗓音更加微弱嘶啞,已沒有再睜開雙眼的力氣,隻是喘息著艱難的說:“你不是要玩…過家家嗎?我還想聽…”
    溫月延聽的一臉錯愕,我卻是心領神會,頃刻間淚如泉湧。
    “好,那你乖乖睡覺,我唱給你聽。”
    溫月延知趣地退出了門,我坐到床邊,端詳著丈夫蒼白疲憊的病容,輕柔悅耳的歌聲就從唇間飄出,彌散在這燭光搖曳的昏暗病室中。
    “月兒明,風兒輕,樹葉兒遮窗欞…”
    將要唱下句時,我微微有些遲疑。
    “娘的小九”嗎?眼前這半夢半醒中的人,並不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我的殿下,我的承煦,我的夫君。
    快快入夢,快快康複。
    將來——
    不要將來了,所有人都逼你為了家國犧牲你的身體,你的誌向,你的公道…
    可我是你妻子,我不要你為大晟立功勳了。
    我隻盼你能平平安安,陪我度餘生啊。
    秋夜寒簌,一彎殘月冷冷地掛在天空。
    一個宮女鬼鬼祟祟地避開夜間巡邏的皇家侍衛,偷偷跑到一處僻靜宮牆邊放飛了信鴿。
    信鴿“撲嚕嚕”拍打著雙翅飛出宮牆,那宮女心裏的一塊大石頭才落了地,長出一口氣,步履輕鬆地往鳳寰殿方向走去了。
    黑暗中躲著兩個穿著夜行衣的男子,早就在身後偷偷跟上了她。那宮女聽得身後沙沙的腳步聲,她走路時便響起來,她停下腳步豎起耳朵聽,那腳步聲也跟著停了。
    如此幾次,直嚇得她白毛汗都出了幾層。
    巡邏的衛隊再次向她走來,那宮女再捺不住心中恐懼,慌裏慌張向著衛隊飛奔過去,顫抖著高聲喊道:“救——”
    “命”字還沒出口,一枚飛鏢從身後飛來,正好劃破她的側頸。
    那宮女又痛又怕之下,腳下一軟跌倒在地,抖如篩糠,一麵語無倫次地尖聲呼救著,一麵徒勞地向前爬去。
    身後的刺客連連出鏢,隻聽接二連三的破風聲,耳廓和手臂上都掛了彩。
    遠處的衛隊注意到這邊的異狀,立刻整隊直衝過來。
    那兩個刺客見勢不妙,扭頭就逃進了黑暗中。
    “追!”統領德淩一聲令下,士兵們得令向著侍衛奔逃的方向追去。
    德淩扶起那個嚇破了膽子的宮女,和善地詢問道:“姑娘在哪個宮裏當差?”
    那宮女還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一句整話來,正趕上皇帝與永安王從禦書房議事完畢,同行至此處。
    “前麵發生什麽事?”啟元派一個宮人上前去打探。
    “回稟陛下,宮中進了刺客,要暗殺一個小宮女,多虧小德將軍及時趕到把她救下了,至於那兩個刺客,德將軍已經派人去追了。”
    “皇宮中進了刺客?”啟元眉頭一皺:“把那名宮女帶上來!”
    瑟瑟發抖的小宮女被帶了上來,匆忙拭去臉上淚痕,跪地拜見啟元。
    啟元見她傷的不輕,脖頸和手臂上都掛了彩,也下意識放柔了語氣詢問到:“你是哪個宮裏服侍的?可知道是誰要害你?”
    皇後娘娘讓她夜裏出來給西齊傳信的事,本是不可告人的,但此時她也斷沒有欺君的膽子,隻好支支吾吾地照實說道:“奴婢是鳳寰宮的宮女,是…皇後娘娘身邊服侍的,不知道…自己結過什麽仇家…”
    德淩忽然快步走上前來行禮稟告道:“陛下,兩個刺客抓到了,但兩人反抗激烈,已被衛兵們就地正法,無從查證是誰指使他們來的。”
    兩個黑衣人的屍首被拖了上來,待小宮女看清兩人的麵容,竟“哇呀”驚叫了一聲癱坐在地。
    “姑娘認識這兩個人?”一直默默旁觀的啟煥出聲發問。
    “認識,認識…”小宮女今夜連挨了兩次大驚嚇,腿軟的再也爬不起來:“他們是和我一起在鳳寰宮當差的…”
    “今夜讓姑娘獨自出來做事,可是皇後娘娘指派的?”啟煥平靜地詢問道。
    “是,是。”這姑娘早已嚇傻了,顧不得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隻是直著雙眼連連點頭。
    “先將姑娘引到這個僻靜地方,再派兩個人來殺你滅口。”啟煥先瞥了一眼啟元的神情,見他聽得認真,才微不可查地拔高了聲調一字一頓道:“莫不是皇後娘娘有什麽秘密叫姑娘知道了,逼得她非殺了你滅口不可呢?”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
    啟元震怒地瞪圓了眼睛,那宮女也惶急地匍匐著爬到啟元腳邊,連連叩首哀求:“陛下!陛下救救奴婢!都是皇後娘娘指使奴婢做的…奴婢要是不照做的話,皇後就要殺了奴婢在西齊的所有家人…奴婢願做證人指認皇後,隻求陛下留奴婢一條性命…”
    啟元氣得渾身發抖,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向頭頂湧去,一腳踹開這個已把額頭磕出了血痕的宮女:“把她給朕關進刑部大牢,嚴加看管!還有——立刻逮捕皇後司徒珍!”
    啟煥將餘怒未消的啟元送回合元殿好生安撫了一番,就告退回了自己的賞明宮。
    啟煥身邊向來是不帶宦官宮女的,他不習慣人侍奉。
    畢竟他自六歲起,勤勤懇懇做了四年的“小家奴”,端茶送水伺候人的活,宮人們做著都不一定有他自己來的細致。
    轉過牆角,碰上一個皇家侍衛打扮的人,笑著向他行禮。
    “屬下與殿下同路,請殿下許屬下護送殿下一程。”
    啟煥微笑著點點頭,兩人就一同走在筆直空蕩的路上。
    “初見到那宮女耳上傷痕,就猜到是喬表哥的手法。”
    兩人一路無言走到賞明宮近前,啟煥才回頭笑著朝那人說到。
    “小喬的箭術,暗器,輕功都是一流,整個大晟怕也難找出能與之匹敵的。”早就等在暗處的德淩從藏身處走出來。
    “德淩哥,七巧板和兔兒爺給你大外甥送去了。”喬柏洲這才放鬆下來,笑嗬嗬朝德淩走去:“就放在他枕頭邊兒上,孩子明早一睜眼就能看見。”
    德淩也彎了彎唇角揶揄道:“我看你以後若不想繼承神武軍軍權,當個江洋大盜也是能的。”
    “德淩哥,你怎麽和我爹那個老古板說的話一樣?”喬柏洲皺起了眉頭:“非要是飛賊才學暗器和輕功嗎?要說起我當年接觸輕功,我姨夫攝政王殿下還算我的啟蒙師父呢。”
    啟蒙師父不會輕功的親兒子禮貌地笑了笑。
    “對了殿下,攝政王殿下病了,你——”德淩還沒說完,喬柏洲就輕輕在他腿後踢了一腳,聲如蚊呐地從牙縫裏哼哼出一句提醒:“郡主不讓告訴…”
    “啊。”德淩幹巴巴地住了口。
    “父王病了?”啟煥的神情立刻變得十分擔憂:“有無大礙?”
    “微恙。”
    “小病。”
    兩人神色躲閃尷尬。
    “我都猜到了,”啟煥無奈一笑道:“若是小病小痛,不會傳的連你們都知道了,更不會讓德大哥忍不住讓我知情。”
    “嗬嗬。”
    “哈哈。”
    兩人幹笑著,腦海裏都想到映淳知道他倆暴露了以後陰惻惻的笑容和揮起的小鐵拳。
    “殿下還是先留在宮裏做好自己的事。”德淩先重新嚴肅起來,真摯地勸道:“攝政王殿下那邊現在有燕王妃和武安郡主照料著,我聽說嚴副尉兄弟也在一旁幫襯著,人手是夠的。”
    “對呀,殿下無須太過擔心了,若是需要我們幫忙就隻管托人傳個信,爺爺之前叮囑過我,隻要能夠幫上殿下,神武軍定全力以赴。”
    “啟煥在此,多謝兩位兄長大恩。”啟煥聽的動了情,微微哽咽著向兩人真誠地行了一禮。
    “殿下,這可使不得!”兩人忙不迭地上前攔住啟煥。
    “這宮裏究竟不比外麵,縱是這夜深人靜之時,也難保不會有人在暗處偷聽我們的談話。”德淩略一沉吟,行禮讓啟煥道:“殿下還是快回宮歇息,我們這些夜間巡邏的侍衛一直停在一處,也容易引人注目。”
    三人分別後,啟煥邁著沉重的步伐跨入殿門。
    回頭望著門外那彎殘月,已落到了紅牆之上,幽幽地投下冰冷而又微弱的光。
    不知父親的病怎樣了呢?
    母親和姐姐此時,一定是十分辛苦操勞吧。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啟煥輕歎了口氣,走進了賞明宮的正廳。
    明顏正在房中等著他。
    平日裏她幾乎不會在深夜造訪,啟煥錯愕地愣了一下。
    明顏卻平靜地為他倒上一盞茶,淡淡地問道:“司徒珍抓起來了?”
    啟煥點了點頭。
    “董貴妃知道殺害她孩子的凶手是誰了?”
    啟煥抿了抿唇,坐到明顏對麵不敢看她的眼睛。
    “事已至此,由不得你心軟了。”明顏見他眉間藏著不忍與掙紮,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輕叩了叩他的茶盅。
    “能與她的孩子在地下重聚,於病榻纏綿了這麽久的她來說,也實在是種解脫。”
    “陛下心中的怒火要想燃的更烈,一定要用這美人箏來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