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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個意思。”沈憶寒亡羊補牢的解釋,卻詭異的越描越黑,“我是說,你下山雲遊,沒遇上什麽賊人,這很好。”
雲燃:“……”
他沉默了許久,沈憶寒一時有些看不出他在想什麽,正準備再描補一下,雲燃卻道:“……你此次閉關,可有進境?”
沈憶寒一怔,回過神來,恰對上雲燃目光,仍然平淡無波,然而多年為友,他當然知道這便是好友關切的表現,心中不由微暖。
他記掛著好友,好友也一樣記掛著他。
“境界上並無進境。”沈憶寒笑了笑,“心境上卻有頗多感悟,也不算沒有收獲。”
雲燃看著他,目光微沉——
二人年少相識,迄今已過了千載歲月,而沈憶寒卡在元嬰後期,已有五百多年了。
修仙者之所以是修仙者,就是因為尚未得道,說起來也不過是能力比凡人大些、壽數比凡人長些的人,歸根結底,還是“人”,而非“仙”。
是人,就受壽數所限,天道所束縛,沒有例外。
修仙者每踏入一個境界,得到的好處都立竿見影,真元凝厚暫且不提,從壽數上看,便十分明了。
練氣期弟子增壽一百,築基增二百,金丹增三百,元嬰增四百……他們的壽元看似遠遠超過凡人,卻還是被嚴格限製在天道的規則法度內,隻要無法突破,就終究沒法越過那條界限,總會有壽竭靈盡的一天。
沈憶寒若是無法再突破,也就意味著,他可能隻剩下幾十載壽元了。
雲燃看著他,喉結微不可察的動了動。
“……心境如何?”他問。
“我覺得還是隨性些好。”沈憶寒想了想道,“大道微渺,人人都想飛升,然而萬年來,真正飛升了的屈指可數,到底不過寥寥數人罷了,各人有各命,若是大家都能突破、都能踏破虛空,那修仙也不叫修仙了,興許我的命數就是到此,與其為了觸摸那一點也許我永遠都觸摸不到的可能,磋磨歲月時光,倒不如好好活著,做些想做之事,陪陪師兄弟、友人、徒兒……”
他說到這裏,卻忽然頓住,心道不該提徒兒,萬一雲燃聽了他這話,起了收徒之心可怎麽好?
那夢……他如今幾乎可以確定,正是未來會發生之事。
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在他壽數將近之時,幻元靈璧讓他機緣巧合,窺得了天機,這份天機看似無厘頭惡趣味了些,然而說到底,沈憶寒若此刻當即壽數燃盡,燈滅魂消,他在人世間所放不下的,卻也唯有妙音宗和好友雲燃。
他的宗門在修界中算不得大宗大派,樂修所習的也不是什麽強橫功法,門中亦無“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樣讓人惦記的寶物,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門派。
然而這些年他費心經營下,妙音宗也遠比數百年前外祖交到他手上時繁盛興旺,雖然他並沒有道侶,也無子嗣,但卻也千挑萬選,收了子徐這樣心性、人品、資質樣樣都好的弟子,將來妙音宗交到他的手裏,即便那時子徐還年輕了些,也有師伯、師弟幫襯。
對宗門,沈憶寒倒是很放心。
至於雲燃這個好友,他原本也是放心的。
無論少年時如何,都已經是前塵往事,如今的雲燃已強過他百倍,劍道造詣越發精進,修為境界瞧著突破大乘期,也是指日可待,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至於名聲,更不必說,這些年來,雲燃四處雲遊,懲惡扶善、降妖除魔,莫說修界,連許多凡人,也都是聽著那位“無字劍尊”的故事長大的。
若是沈憶寒有伽藍寺那些佛修的本事,他毫不懷疑,恐怕此刻坐在雲燃麵前,他睜開眼就能看到雲燃頭頂閃閃發光的功德金芒。
然而,偏偏幻元靈璧叫他做了這個夢。
沈憶寒是個不愛多管旁人閑事的,但對年少相知,共同成長、共曆患難、一起長大的至交,他沒法子做到冷眼旁觀雲燃陷進一個汙糟的泥淖裏去。
誰知道那夢完整的模樣究竟是什麽樣?
將來霍霍雲燃的好徒兒又究竟有幾個?都是什麽來頭?他夢到的是否有遺漏?
還是別叫雲燃收徒,最為穩妥。
沈憶寒忽然在此處噤聲,雲燃卻並未察覺到他的這點細微的異常,他顯然在想別的事,劍眉幾不可察的微蹙,沉默了許久。
“你已無精進之心。”
他幾乎是一針見血的點出了沈憶寒的心境。
沈憶寒沒有否認。
兩人之間短暫的沉默了片刻。
最後沈憶寒卷了衣袖,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手臂,捧起瓷麵瑩潤透亮的蓋碗,動作漂亮的斟了一杯顏色金黃透亮的茶湯。
這茶是他自己帶來的,是凡間的茶,名字叫雲山翠芽,斟茶時對火候和水溫、用量都有極高的要求。
凡茶不比修仙者用的靈茶,嬌弱金貴,還有許多講究,飲用起來更是隻有色味之甘,而無半分靈力,對他們這樣的修仙之人來說,幾乎可以說是毫無用處。
正常修仙者壓根不會花心思琢磨這個,獨獨沈憶寒醉心此道,早年雲遊曆練,不惦記著多殺幾隻妖獸、除幾處邪祟,卻成日四處搜羅各色凡茶。
或許是樂修骨子裏,多少都有些風流病,沈憶寒的凡人愛好還有很多別的……譬如書畫丹青、美食美酒、評書戲曲,總之隻要是對修仙之人沒什麽作用的,他都感興趣的很。
於是磋磨了許多時光,分明資質不差,千年來,修為境界卻蝸牛爬似的慢。
雲燃是個劍癡,對這些自然不會感興趣,卻從未多言什麽。
沈憶寒請他鑒賞字畫文玩,他就一語不發的聽著好友滔滔不絕,最後想不出誇的,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甚好”,那時他斂心蘊氣的功夫尚不到家,有時會露出些手足無措的窘迫模樣,於是便惹得沈憶寒樂不可支。
後來沈憶寒請他喝茶,發覺他倒是學乖了,喝的極慢,一口口的細細品著,叫他沒法笑他不懂風雅,牛嚼牡丹,雖然喝完了後,問他如何,說的還是“甚好”二字。
就仿佛雲真人的字典裏,從未有過別的形容詞,麵色卻坦然平靜了許多。
沈憶寒發現自己愈發逗不動他,也就漸漸不在這上麵動心思了。
雲燃接了沈憶寒遞過的茶杯,垂眸輕啜了一口。
千年歲月,他因好友的喜好,也多少浸潤此道,飲茶時,修長白皙的手指微籠茶盞,睫羽輕垂,看不清眼神,整齊高束的道冠下,是一張雕刻般淩厲俊美的臉,端坐在外頭碧色盎然的木製圓窗前,像是副靜謐而禪意幽遠的畫。
沈憶寒靠著茶桌,撐著腮幫子看他,心覺從前倒是沒特別留意,他這友人生的冷是冷了些,卻也著實算得上是個冷美人。
無怪將來會引得小兔崽子們對他心懷不軌。
“我一貫是沒什麽精進之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邊漫不經心的回答著雲燃方才的話,一邊思忖該如何替雲燃解決未來的麻煩,“……你打算如何處置那位瀛洲賀氏的小公子?”
話題於是輕而易舉的,被他從自己無心精進這事上繞開了。
“待回登陽峰,我會為他祛除體內的噬魂種,隻是他靈智已損,失去了部分記憶,已無可扭轉。”
雲燃帶著賀蘭庭回到昆吾劍派,的確第一件事,便是來和好友相見,甚至未先回自己的登陽峰。
“然後呢?”沈憶寒問,“賀家既已被滅族,是你將他帶回來的,他以後無處可去,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雲燃並沒有思忖太久,顯然這個問題,在回程途中,他已經想過。
“若他願意,我便收他為徒。”
“不妥。”沈憶寒幾乎是立刻否定道,“你多年不曾收徒,不就是因為登陽劍傳人難尋?我看他年少失怙,身負血仇,心性尚且未定,根本不是修習你這劍意的材料,何況賀家隻剩下這麽一根獨苗,你叫他繼承你的衣缽,豈非是讓賀氏一族絕後?”
這話沈憶寒早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所以眼下說來流利自然、義正言辭,仿佛真是如此——
其實雲燃完全可以隻將賀蘭庭收入門下,卻不傳他登陽劍衣缽。
那個夢中,雲燃就是這麽做的。
隻是他這麽斬釘截鐵的反對,一時卻也將雲燃說得沉默住了,大約是覺得沈憶寒所言的確也有合理之處。
“賀家滅門之事,待你掌門師兄得知後,通傳各大門派,此事定是要詳查的,他身為賀家之後,身世可憐,我看他又資質上佳,想必到時候,自會有往日與賀家有故的收留他,總比你適合得多,再說你若收了他,將來傳他登陽劍,那是要賀氏一族絕後,若是不傳,又何不放他去別處拜師求道?”
這番話倒是合情合理。
雲燃“嗯”了一聲。
這是答應了。
其實沈憶寒也是關心則亂,他解釋了許多,卻幾乎忘了——
這麽多年來,他的請求和建議,雲燃其實從未提出過反駁和異議。
他或許本不必解釋這麽多……
雲燃也是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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