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鬥富傳說(4k,求首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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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密的病情發作是如此之急,叫人猝不及防。
    雖說劉羨看他臉色,早知道他有病,可觀察李密日常行為舉止無常,還以為不過是老人都有的一些小毛病,並不影響生活。卻不料此時發作起來,竟然駭人地嘔吐鮮血,昏迷不醒。
    好在劉羨此前中暑,請來的大夫還留在家中,緊急給李密醫治,堪堪搶救下來。
    “這位先生肝病已急,傷及肺腑,隻是現在發作而已。現在我給他下些茵陳蒿湯,短時間內沒有大恙,但長遠來看,不治也就是一兩年的事情了。”
    聽到大夫說出如此話語,劉羨極為驚愕。
    他和新老師感情不深,甚至還有些怨懟,但心裏隱隱約約也感知到,這位空空山人一身清高貴氣,又滿腹經綸,可偏偏願意花時間來教導自己,身邊既無家人隨侍,還整日深居簡出,恐怕也是蜀漢的舊臣,與自己家還淵源頗深。如今獲知他還獲得絕症,劉羨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唯有叮囑家仆們好好服侍。
    李密一病,晚上的課程也沒有了,這讓劉羨悠閑得有些手足無措,他看窗外月色正好,便一個人走到水渠旁吹風。
    因為大旱的緣故,水渠的水位低淺,薄薄的一層,但多少還有些濕意,劉羨站在一株楊柳下,聽到渠底的蛙叫聲。他一時沉默,思考起這位新老師的話語與用意。
    原本他相信老師的說辭,以為老人是受陳壽的邀請,來鍛煉自己的故國隱士。但現在看來,大概不是。
    “他快死了,卻舍棄家人留在我身邊,要麽對我有很深的感情,要麽對我有很大的期望。”
    劉羨的思維很快就觸摸到了問題核心,可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有些茫然,因為這段相處下來,他對李密並沒有形成深厚的情感,因為雙方都不真誠。而且現在想來,老人的安排也頗為荒謬,他此前不見蹤影,快病死了卻來找自己,有什麽用呢?他什麽也不能見證。之所以這樣做,無非隻有一個可能:
    “他想彌補人生的一點遺憾,或是消弭過往的一些愧疚。”
    這種想法讓劉羨覺得有些殘酷,當人麵對遺憾的時候,自己束手無策,隻能把希望交托到他人手裏,那希望注定是虛無縹緲的,甚至是無可挽回的。而自己身上的負擔已經夠重了,要能背負母親、家人、族人、朋友還有姻親們前進,就時常茫然,如何還能再承擔更多人的壓力呢?
    “幫他走完這最後一段路,我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這麽想著,劉羨決定回房去歇息,可下了這個決心後,他卻有點難以入眠,腦中不時浮現李密的臉,他不斷地嘔血,向他講述蜀漢亡國的種種遺憾,他聽不進去。但不久,嘔血的李密變成了母親。失聲痛哭的張希妙令劉羨受到極大的震動,他也跟著變得悲傷起來,想要流淚。
    夢中,母親說,她討厭這人世,怨恨世上的所有人。她這麽一說,劉羨也開始討厭起人世來。在這種憎惡的情緒中,他反複想象著世上各種各樣不合理的事情,漸漸怒不可遏。
    當聽到母親說到那一夜成都大亂,她也被人殺了的時候。突然一群童聲響徹耳邊,在叫他“安樂公,亡國公”,抬眼一看,卻什麽也沒有。再低頭,母親不見了,是很多個瘦骨嶙峋的小梅在嚶嚶哭泣,劉羨憤怒地渾身發抖,終於激憤地說出:
    “好了,不要哭了!我來改變這一切!”
    “怎麽改變!”
    “我要複國!”
    夢中的他豪氣衝天,又毫無征兆地說道。就在此時,他突然睜開眼。天色已大亮,外麵傳來了鳥鳴聲。
    劉羨掀開寒衾,用一隻手撫摸額頭,夢中的一切還曆曆在目,夢中母親哭泣的臉龐,依然鮮明地浮現在眼前。
    “複國……”他閉上眼輕聲呼喚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又軟綿綿的悲傷襲遍全身,他覺得夢中的自己非常荒謬,說的話也毫無道理,但是卻沒有道理的想流淚。
    複國,這是一個自己從未想過的詞語,可不知什麽時候,它竟然已經蘊含在夢中了。
    “隻是夢話而已……”他喃喃道,下了閣樓用了早膳,按照往常一樣做了早課。引弓兩刻鍾,劍舞一刻鍾,背書一刻鍾。然後就扛起鋤頭和扁擔,就往田畝裏走去。
    等到他習慣性地在田野裏立定,才恍然想起來,今日沒有李密在身旁,他其實可以偷懶,不再幹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了。但看著自己忙活了半年,目前已經齊腰高的茂密莊稼,他還是有些不舍,思考了一陣後,就還是如往常般脫了上衫,先去水渠旁舀水,再挑著水桶到田野裏灌溉。
    悄無聲息間,一個上午就過去了。小梅如往常一般來給他送飯,見隻有劉羨一個人,就擔憂問道:“聽說老先生吐血了,他還好嗎?沒什麽大礙吧?”
    劉羨歎道:“有阿田他們照顧呢!郎中說了,短時間內沒什麽大礙。”
    小梅聽了很憂愁,小聲道:“真的沒事嗎?我六歲時我阿翁也是嘔血,隻過了三天,他全身就僵了。”
    劉羨知道那是一個很悲哀的畫麵,勸慰說:“吉人自有天相,很多事也不是我們能做主的。”而後又說,“今天你也沒吃飽吧,欸,家裏弄了三個人的菜,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你多吃一些,吃不完的就帶回家裏吧。”
    他本意也隻是一般的同情而已,不料小梅聽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劉羨手足無措,好半天才把她的眼淚勸住,又聽她哭訴說:“公子這麽好,我想起我阿姊了……”
    原來,六年前何家老人病重,但當時恰逢大饑之年,家裏連半個月的口糧都沒有,哪裏還有下葬的錢呢?小梅的父親何成無奈,和家人商量後,便跑到洛陽的人市,把時年十一歲的大女兒賣給大戶人家做奴,這才有錢把老人下葬,又有了一些口糧,硬熬過了這個難關。
    雖然從此再也沒有見麵,但小梅依然很想念阿姊,對劉羨說:“當年家裏沒有糧,隻能喝一點粥,我阿姊看我小,就帶著我出去挖野菜,又下河摸了半天,抓到三條小桃花魚,這才煮了一碗湯給我吃……”
    聽著小梅的描述,劉羨點點頭,稱讚道:“她確實是位好阿姊。”
    正說話間,田野的阡陌間傳來一陣聲響,劉羨非常熟悉,那是馬蹄的聲音。
    他抬頭往聲源處看去,隻見一名錦衣少年正駕快馬飛馳而來。那馬身雄健如虎,奔走起來,連路過的石子都微微顫動,闖到劉羨麵前止住時,簡直像是一道氣牆壓過來,令劉羨氣息都為之一滯。小梅更嚇得躲在他身後,不敢與來者直視。
    可等劉羨看清馬上的少年,他隨即露出笑容,往前兩步笑道:“哈,溪奴,你哪裏搞得好馬?”
    馬上的少年翻身跳下,顯出一身威武華麗的戎服,正是石超。幾年下來,他體量拔高,也是一個身過七尺,腰佩長劍的英氣少年了。他見麵和劉羨一個撞胸,自豪道:“這是我六叔從代北弄來的鮮卑黑龍駒,我找他要來的,辟疾你看,威風不?”
    劉羨笑道:“何止威風,傳說中的汗血寶馬,也不過如此吧!”
    “一般一般,怎麽敢和汗血馬比!”聽到好友誇讚,石超開懷大笑,而後他打量周遭,奇怪道:“怎麽隻有你一人,你那老師呢?”
    在守孝結束後,拜師李密之前,劉羨常和石超到萬安山中遊獵,晝夜不停,好不快活。但在拜師後,劉羨躬耕田野,這種好時光也就一去不複返了。石超對此多有腹誹,以為這位空空山人是沒事找事,因此也漸漸來東塢少了,這也是劉羨不喜李密的一大原因。現在也就是在打獵之後,石超大概會繞一段路,特意來看看劉羨,今天也不例外。
    聽說李密生了重病,臥床不起,石超哈哈一聲,當即拍掌道:“我就說惡有惡報,那個老頭整天一副苦臉,像人人都欠了他三刀債,活該上天收他。”
    這話很不禮貌,聽得小梅冷哼了一聲,劉羨也很尷尬,不知道怎麽接話才好。
    好在石超當小梅不存在,直接把這個話題略了過去,又問道:“這麽說,你現在是無事可做咯?”
    劉羨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一時間諤諤道:“大概吧……”
    石超一把拉過他,不滿道:“什麽叫大概,那老頭不都兩腿一蹬了?有誰管你?有空就是有空。”
    劉羨問他:“你要幹什麽?不是才打獵回來嗎?難道還要帶我再去?”
    石超道:“嗨,這不是我借的六叔的馬嗎?還要給他還回去,所以等會我要去他的私宅。你要是有空,我可以帶你過去。”
    “去那裏幹什麽?”
    “帶你長長見識。”石超摸著身旁雄壯的黑龍駒,頗為自豪地談笑道,“怎麽?你沒聽說過石崇金穀園的名號嗎?”
    “你是說梓澤的那個金穀園?”劉羨恍然。
    “當然!”
    要說洛陽這段時間最出名的兩人,既不在文壇,也不在政壇,更不在軍界,他們便是王愷與石崇。
    這兩人一位是已故文明皇後王元姬的弟弟,一位是樂陵郡公石苞的庶子,雖然出身高貴,卻無甚大權,按理來說,本不應該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當一個富貴閑人便是了。但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兩位偏偏在富貴兩字上鬥出了花樣。
    如何把生活過得奢侈,說起來簡單,無非就是多花錢罷了。但如何花得賞心悅目,如何花得特立獨行,如何花得耳目一新,就是一個大學問。最俗的方式就是把所有的東西都換成金的,整一個金碧輝煌,但一來這太不風雅,二來黃金無甚實際用處,三來也很難弄到這麽多黃金,故而是最不切實際的做法。
    最初是由誰開始鬥富,現在已經是說不清的事了。但毫無疑問的是,兩位當事人都樂在其中。等眾人大概知道有這麽一回事的時候,王愷公已經在用糖水來涮鍋,石六郎則是燒蠟燭做飯。
    後來王愷經商,自青州弄來了長達四十裏的紫絲布步障,可以圍下整座洛陽城。石崇不甘示弱,從蜀地緊急調來了五十裏長的錦繡步障,可以環繞整座萬安山。
    王愷別出心裁,又在並州買來了三十石赤石脂,將府中上下塗抹得朱正色明。石崇緊隨其後,在湘南采購了五十石花椒,磨成碎屑塗抹牆壁,周遭三裏皆可聞香。
    到現在,兩位又開始飆上了牛車。
    按理來說,牛車的速度是遠不如馬車的,可越是這樣,越能看出鬥富的底蘊。
    王愷家的牛叫八百裏,號稱能一天一夜急奔八百裏,而石崇家的牛則幹脆叫寶赤菟,顧名思義,就是比當年呂布的坐騎赤菟還要珍奇。現在兩家經常出遊,旁人也不知他倆有何要務,莫名其妙就看見兩車鞭牛狂奔,雙方在大道上你追我趕,風馳電掣。往往一個加速轉彎,行人隻看到車影一晃而過,眼前就僅剩車塵了。
    兩人鬥富的規模之大,內容之奇,就連身在東塢躬耕的劉羨也有所耳聞。他還聽說最近石崇在京城東北二十七裏處,也就邙山的金穀洞處,盤下了一千畝地,直接改建成別館莊園,其中鑿石穿水,挖湖開塘,亭台樓閣,高低錯落,又被人稱作梓澤。京畿內傳說,這金穀園豪奢可比皇室,雅致猶有勝之。
    劉羨本以為這是無知之人傳的玩笑話。畢竟露富到如此地步,無論是做人做事,都沒有道理可講,石崇身為名門之後,按理不至於如此,故而也就一笑了之。不料今日聽石超言語,倒不似虛言了。
    去不去呢?劉羨有些猶豫,他的內心是傾向於不去更多一些的,畢竟李密如今病重,他就算不喜歡這位老師,也要顧全弟子的禮節。便說:“我不請自往,是否太過冒昧……”
    石超不耐煩道:“有什麽冒昧的,我是他侄子,你是我朋友,我帶你去,不算什麽外人。”
    劉羨本想另找個理由婉拒,不料身後的小梅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問道:“這位公子是出身石家嗎?”
    劉羨不明所以,但還是低首稱是。小梅頓時激動起來,說道:“那公子能帶我過去嗎?我記得阿姊就是被賣到石家,我想看看她……”
    被賣到石家?劉羨一愣,隨即了然,石崇鬥富如此,多買奴婢也是情理中事,隻是不料如此之巧,竟買到自己家的佃戶裏了。
    可石超顯然不會讓自己帶小梅,劉羨想了片刻,心中便有了定計。他對小梅問:“你阿姊叫什麽名字?”
    “何青。”
    “你去不方便。”劉羨捏了捏小梅的苦臉,安慰她道,“但我會找一找的,如果她過得不好,我就把她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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