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清明文會(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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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去年一年間,為了防患於未然,劉羨一直在密切打聽金穀園的消息。
    在遭遇了劫案之後,雖說剛開始時,石崇弄得聲勢浩大,一副不抓住劫匪死不罷休的模樣。但不出一個月,石崇似乎因為什麽並不能明言的原因,竟放棄了追查,金穀園自那之後就一直閉館,遲遲沒有再開的消息。
    雖然不太明白其中的緣由,但隻要確信石崇沒有找到什麽把柄,劉羨還是樂見其成的。
    可石崇不可能永遠閉館,作為洛陽第一大奢豪園林,整個洛陽士林的交際中心,世人都知道,金穀園必將有重開迎客的那一天。它什麽時候開,為誰而開,都是洛陽市民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
    而隨著陸機的到來,洛陽文壇一片鼎沸之際,石崇終於放出消息,說打算在清明節的後一天,要在金穀園中召開一次文會,到時遍邀文壇俊彥,大家各出機杼,共寫華章,可作為文壇的一次盛事美談。
    這次金穀園文會,石崇邀請的人物之多,規模之大,可謂是世所罕見,上至公侯,下至寒門,無論是在洛陽久有功名的,還是小有名聲的,幾乎無所不邀,無所不包:
    光文壇著名的老一輩人物,就有樂廣、王衍、張華、王濟等士人領袖;
    新一代的文壇後進,亦有張載、裴頠、左思、夏侯湛、盧誌、朱振等人;
    當然,其中也少不了宗室藩王,年輕一輩的藩王如濮陽王司馬允,老宗王如隴西王司馬泰,也都收到了邀請。
    細細數來,金穀園此次詩會的邀請人物已經多達五百餘人,不隻是劉羨這位最新的灼然二品,包括劉琨祖逖,甚至劉聰劉曜,竟然也在受邀名單內,足可見石崇對此次文會之重視,顯然是以此為機會,重新打響金穀園之名。
    不過對於參會的人來說,石崇是什麽主意並不重要,此次文會的主角肯定有且隻有一人,那就是吳郡陸機。所有沒有見過陸機顏麵的人,都打算借此機會,一窺江左陸郎之風采。
    劉羨的邀請函是石超親自來送的,去年他入仕後,沒被分配到宮內,而是到城外的北軍中擔任司馬,所以兩人見麵的次數也就少了。但這次他過來時,對劉羨笑道:“這個陸士衡好大的風頭,連我六叔都坐不住了,你來壓壓他的氣焰!”
    劉羨本來就想見見陸機,有這麽好一個機會,怎麽會拒絕呢?
    隻是他和石超的關係到底發生了些許變化,如果在以前,劉羨肯定笑著答應說:“包在我身上!”
    而如今他舉止頗有些不自在,就言不由衷地說:“見機行事吧,你家這次邀請了這麽多人物,說不定輪不上我呢!”
    石超離開後,劉羨則一人手握著信函,他低首看了一會,默默想道:陸機,陸機,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轉眼到了文會的當天,劉羨身穿一身紫繡竹紋儒服,與郤安張固兩人輕車熟路地趕往金穀園。
    當天確實是熱鬧,石崇邀請了數百名士人,再算上士人的隨從和仆役,前來赴約的恐怕已超過千人。劉羨趕來的時候,金穀園口停滿了馬車牛車,寬敞的場地竟也顯出一種逼仄之感。而道路上,亭榭裏,觀光的人群和巡邏的侍衛隨處可見,周圍又設有一些席案,擺放著供客人取用的瓜果蜜水。
    客人們紛紛議論說:這樣的宴會,也隻有在洛陽這樣的大都市,恐怕才有可能見到。
    不過身為劫匪,劉羨注意到的則是,時隔一年多後,故地重遊,金穀園的樣貌已經出現了較大的變化。
    原本劉羨記憶中的金穀園格局裏,外麵的牆院是聊勝於無,可現在卻一過銀杏林,便看到林後立有一丈有餘的高牆,綿延有數裏,將金穀園整個圍住。
    而原本空闊雅致的亭榭,則經過了大規模的修繕和改建,布局完全不同,簡單來說,就是變得更加擁擠,幾乎將有人的部分都聚集到了一處。
    沿途遇到的仆人中,則遇到了較以往數量更多的護衛,僅僅通過看到的,劉羨就估計增加了約有兩百人。
    劉羨想:看來上次的劫案確實打痛了石崇,這才讓他從內外同時著手,一方麵加固了金穀園的防禦,一麵加強了對手下人的控製,想再劫金穀園,沒有大軍,沒有內應,恐怕是完全沒有成功可能的了。
    步入主院後,便是宴席了。
    由於參會的人員過多,石崇也隻能露天舉行文會,在百丈寬的地方,擺了差不多有六百多個席案,兩百餘名侍女在其中來回穿梭,鶯鶯燕燕,不斷為客人們添水加果,她們風姿綽約,鶯鶯燕燕,煞是好看。
    劉羨來的時候,發現宴會比想象中的還要熱鬧:中間有幾個中年文士在手談,旁邊站了幾十人在觀戰。其他的人有在玩樗蒱的,有在自顧自高談闊論的,有聚在一起行酒賦詩的,總之很熱鬧,幾乎到了可以說混亂的地步。
    正茫然間,劉羨的眼光先掃到了祖逖和劉琨。
    祖逖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個桌案前,雖然四處熱鬧得很,但他卻心無旁騖地吃著櫻桃,旁邊吐出來的核堆得已有拳頭高。
    劉琨則打扮得極為雅致,一身極為簡約但要價不菲的青紋雲底儒服,頭戴綸巾,手持折扇,一副翩翩佳公子的造型,在人群中頗為顯眼,引得金穀園的侍女們頻頻側目。他則輕聲調笑著,轉首看到了劉羨,招呼著坐在一起。
    “怎麽就你們兩個?玄明永明呢?”
    “他們兩個啊,他們家和太原王氏熟識,被王武子(王濟)拉去結交藩王去了。”
    劉羨根據他的指引去看,果然在宴席的前列,看到了劉聰、劉曜,他們正在一名撚著胡須的中年文士旁,與司馬允、司馬乂等人交談,雙方看起來已經非常熟稔了。
    “你們怎麽不過去?”
    祖逖不耐煩地說:“我跟王濟又不熟。”
    劉琨則指著一旁辯論的幾人,對劉羨笑道:“我在聽王衍和裴頠的辯論呢!”
    劉羨聞言望去,隻見一名青年文士正與中年文士對案而坐,雙方打扮都非常有風度,一人持塵尾,一人持紙扇,但辯論得很是激烈,兩人是咬牙切齒,看上去幾乎就要打起來了。
    青年人便是裴頠,中年人便是王衍。
    而旁邊坐著一個老人,見氛圍有些不對,便用木如意敲擊桌案,用極為沉靜的語調說:“大家隻是君子之爭,口舌之辯,何必搞得這麽劍拔弩張呢?逸民,夷甫,不妨先靜一靜,再繼續討論。”
    劉羨認得出來,這位老人便是提攜自己的樂廣。
    他此前去拜訪過樂府,去特地感謝提攜之恩。出乎他意料,樂府是一間很普通的草廬,而樂廣對提攜之事也並不多提,隻是淡淡說:“我隻是做了分內之事罷了,世子若真是心懷謝意,就按文章中的去做吧。”
    此時樂廣穿著仍然非常簡約,不過是一件披著一件靛藍色麻袍,但他的言語卻極有號召力,他說讓兩人先靜一靜,原本激烈爭吵的兩人立刻就靜了下來,雙方喝了一口水,坐在席案上調整心情。
    過了一會,樂廣說:“剛剛兩位扯得有些太遠了,不妨從頭開始,繼續談談有無之間誰高誰低的關係。”
    裴頠立刻就說:“當然是有高於無,當下世人貴無而賤有,實在是犯了本末倒置的道理。”
    王衍說:“何謂本末倒置?”
    裴頠說:“總混群本,宗極之道也。方以族異,庶類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體也。”
    “我們活在世上,所總結的道理和想法,無不是根據世界本有的事物來的,我們所能做的事情,無不受限於我們的肉體和能力,這些都是切實存在,本來就有的東西,所謂的道,就是世上萬物一切存在的總和。如果不重視存在的事物,而去一味妄想不存在的事物,認為所謂道在什麽虛空之中,豈不是荒謬嗎?”
    王衍聽到這,立刻反駁道:“裴逸民這話不能說全然沒有道理,但卻恰如佛陀之言,有些著相了。”
    裴頠問:“何謂著相?”
    王衍笑道:“這是釋家之語,他將人比作金做的獅子,如果你隻看到獅子的表相,卻不能看到金的內在,就是著相了。”
    “方才你說,道是世間萬物的總和。可我所說的道,難道是原本就存在的嗎?在倉頡造字之前,世上本沒有字;在有巢氏造屋之前,人們隻能生活在曠野;在先秦兩漢之時,世上人多還在用竹簡,現在大家則是用紙張。這無不是在表現,道不是一成不變的,世間萬物是越變越多的,這就是聖人在《老子》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而我們的去揣摩、理解道的念頭,本來不就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嗎?而正因為聖人的念頭超越了現有的事物,接近於道,然後才實現了‘有’的變化,不是嗎?裴逸民所說的‘有’在‘無’上,正是標準的著相。”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鼓掌叫好,都認為王衍所言引經據典,更貼合實際。
    但裴頠卻絲毫不慌,他說道:“這不過是詭辯罷了。”
    “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所謂萬物衍生的道理,本來就蘊含在現有的事物之中,而不是憑空衍生。倉頡造字,是模仿萬物之型;有巢氏造屋,是依據於獸鳥之巢穴;現在世人所造的紙張,莫非是靠念頭來造的嗎?不,是蔡倫一次又一次試出來的。”
    “我們能做的事情,都要受限於自生的道,也就是‘有’的道,我們不可能在水內生火,也不可能讓日月倒錯,隻有正確地認識到這些,才能知道,該往什麽方向努力,不做無用功。”
    “《老子》一書五千餘言,其主旨說的,無非是靜一守本。這個‘本’,說的是本份,人的自‘有’之道,並非什麽所謂的虛無。王夷甫說什麽‘有生於無’,沒錯,《老子》中是有這一句,但是隻在乎這一句,而不去深察整本書的主旨,這就是逐本求末啊!”
    說罷,劉羨不禁當眾鼓掌,高聲道:“裴君所言甚是!”
    裴頠的話語也不止打動了劉羨一人,周圍旁聽的觀眾,原本很多是讚同王衍的,但聽到裴頠這一通駁斥,又覺得高屋建瓴,連樂廣在這個喜歡清談的人,都不禁一旁連連點頭讚歎。
    大家似乎都漸入佳境,旁征博引,口鋒相對。天氣明明還沒到暮春,但辯論卻讓很多人汗流浹背。周圍的士人們聽見辯論得精彩,也都紛紛過來傾聽,不知不覺間,百來個人已經圍成一團,石崇也在。他看見辯論雙方都說得流汗了,趕緊吩咐侍女們過來扇風。
    而此時裴頠和王衍的辯論,已經換了一個話題,由《老子》衍生出來,談論《莊子》與名教。更具體一點的說,就是討論世間人與人之間,是否是天生有種的差異。
    這個話題非常敏感,不隻是中心的兩人在辯論,就連周圍旁聽的人也忍不住竊竊私語。
    此時裴頠是主攻方,他談論道:“物各有性,人何嚐不然?”
    “鯤鵬不可與燕雀言九天之高,大椿不可與朝菌言春夏之別,惠子難以體會到莊子的快樂,人和人之間其實不可以以同類而語。那士人與農人之間呢?男人與女人之間呢?”
    “正如同蟪蛄不知春秋一樣。士子不可能對庶民明言君子治國之道,女人也隻能知道相夫教子。這就是人人生來就有的本份。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出於這個道理,不是我們不想不有教無類,實在是有些道理就是旁人所理解不了的。”
    “這就是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
    這話聽得劉羨大皺眉頭,他本來對裴頠前麵的貴有賤無之論大感欣賞,不料在後麵竟然說了這麽一個,人各有命,差距已經到了不可以同種而語,要各守本份的論調出來,他非常不喜。按照這個理論下去,莫非人的宿命一開始就注定好了,不可能改變嗎?
    他也實在看不出來,自己和小梅、何成他們有什麽不同,石崇等人又有什麽資格應該坐擁巨富。
    不過在場的大多數人是士人,難免對裴頠這番言論十分欣賞,畢竟這番論調說出來,其實就是在論證士人是天生貴種,就是應該統治那些凡人賤民。
    隻是喜好清談的王衍卻也不喜這番言論,他皺眉道:“人之有欲,正如鳥之有翅,這是自然之理。”
    “所謂安守本分,知足常樂,本就是聖人之學,君子之道。世人往往精修多年,也難窺其中一二門徑。”
    “荀子言,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目辨白黑美惡,耳辨音聲清濁,口辨酸鹹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這無論是夏禹還是商紂,都是同樣的。”
    “同樣,人之好利,熙熙攘攘,皆是為此。逸民說什麽天性所受,各有本分。別的天性我暫且不論,可對於人來說,恐怕永遠不會真正安於本分吧?”
    “就好比陳勝吳廣嚐言:‘王侯將相安有種乎?’,隨即關中鼎沸,一發不可收拾,最終導致暴秦覆滅,卻不知本分何在呢?”
    這段話直指裴頠言論的要害,認為人和人之間的差異還沒有大到各有其分的程度。
    裴頠倒是好整以暇,顯然對這個話題思考良久,他說:
    “這便是世人愚昧之所在了。”
    “暴秦不安其分,妄圖窺探神器之位,自稱皇帝,失份在先,陳涉以白衣起義,後越位稱王,失份在後,故而兩者皆亡。”
    “而漢高順應天命,伐無道,誅暴秦,複義帝之仇,又郊祀諸王在前,封侯列賞在後,使各人安居其位,各守其分,這才有了兩漢四百年之事。”
    “而觀漢之所亡,便是桓靈不安其分,貶斥黨人,拔擢宦官,使得陰陽逆轉,社稷倒懸,這才有黃巾之禍,董卓亂政。”
    “由此觀之,可見各守其分則天下安,各離其分則天下亂,以小求大,理終不得。各安其分,則大小俱足。所以我士人之職責,便當是使下人在下,上人在上,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而我等身為臣子,最大的本分,其實就是讓世人明白這個道理,如此才能維持社稷江山,使神器永明,天下太平。”
    說罷,全場皆驚,不能駁斥。
    劉羨也非常驚異,裴頠這番論調,是把《老》、《莊》學說融入到了治國之道裏,雖然內容荒誕不經,甚至可以說是完全背離了儒家精神,但卻也符合當下西晉的實際需求,將名教與自然相結合,可以說是自創了一個學說。非奇才不可為之,不愧是一位灼然二品!
    而這個時候,他在沉默中聽見了輕笑,劉羨下意識向聲源處望去。
    這便是劉羨與陸機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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