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劉羨再論封建(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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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康十年(公元289年)的時候,劉羨十八歲,陸機二十九歲,兩人的年齡相差達十一歲之多,但看上去差距卻不大。
陸機的外貌俊朗,麵冠如玉,加上其神情剛毅,言談間富有洋溢的激情,見到他的人無不將其比作洶湧的海浪。而劉羨少年老成,麵色高密,舉止談吐毫無稚氣,反而有超乎年歲的沉靜,旁人常常會誤以為他是在天際不染風塵的白雲。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抵消了年齡上的差距,常讓人覺得他們是同輩之人。
陸機不料還有人會反駁自己,他頗為詫異,上下打量劉羨,確認是此人是第一次相見,不禁把疑問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樂廣。
樂廣微微一笑,對於劉羨會在此時出聲,他也是沒有預料的,不過作為清談的主持人,他還是非常高興看到有更多的後輩出來辯論。他再次敲擊木如意,示意議論紛紛的眾人安靜下來,然後對大家介紹說:“這是中書省的著作郎,安樂公世子,劉羨劉懷衝,也是一位灼然二品,我們不妨聽聽他有何高見。”
在文會的人中有與劉羨熟識的,但更多的是與劉羨初次相見的。他們聽說劉羨是安樂公世子,再回眼去看陸機,口中雖如樂廣要求般安靜下來,但眼神中滿是促狹。
隻要是稍懂曆史的人,瞬間就聯想到了兩者祖上,劉備與陸遜的積怨。
當年陸遜夷陵一場大火,以蜀漢的數萬大軍為代價,一舉奠定了他東吳第一名將的曆史地位,也阻斷了蜀漢的中興國運。
而如今這一月來,陸機進京後,在文壇頻頻發聲,大有不一統文壇誓不罷休的地步,顯然是抱有重振家名的目的。到了今天文會上,他以封建郡縣製度之論力壓裴頠,聲望可謂是登峰造極了。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這位安樂公世子跳了出來,很難不讓人認為,是受到了祖輩的積怨影響,要在這裏壓一壓陸機的氣焰。
但此時此刻,劉羨並不是這樣想的。
起初他參加這個文會,確實是想見識一下陸機才學。如果陸機名不副實,他也不介意落井下石。但在親耳聽過陸機的郡縣封建論後,劉羨隻感到一種由衷的敬佩與喜悅,以往一些沒有想明白的事情,如今受到了陸機的獨特視角啟發,一下就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了。
劉羨現在有一些全新的想法,忍不住想當眾和陸機交流。
陸機確實很有名家風度,他見劉羨出來,臉色毫無慍色,拱了拱手後,非常平靜地問道:“不知劉君有何指教?”
劉羨說:“不敢說指教,但聽了陸兄方才一番高論,我亦有所得,隻是細思其中,覺得陸兄所言,還有一些不盡之處,故而想商榷一二……”
“喔?願聞其詳。”
“陸兄方才談論製度,以為道德是製度的衍生,世間沒有好的道德,主因是沒有遇到好的製度,而最好的製度,莫過於像周朝一樣,全麵落實分封製度。可是如此?”
這確實就是陸機論述的根基,他頷首讚成說:“正是如此。”
“陸兄的智慧實在叫人歎為觀止。”劉羨先是微微降低聲調,隨後抬高道,“可在我看來,想要在當下實現分封,就如同是空中樓閣,看似美妙,卻沒有實現的可能。”
劉羨的觀點是如此尖銳,就如同一道轟雷,叫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陸機也不禁前傾上身,問道:“這該如何說起?”
劉羨笑道:“陸兄方才的言論,雖然論述別出機杼,自成一派,但若說成政治主張,其實就是孔子最正統的克己複禮,不是嗎?”
“孔子身處春秋亂世,已經是分封製禮崩樂壞,郡縣製尚未孕育而生的前夕。當時晉國世卿把握大權,魯國內亂,齊國正處在田氏代齊的關鍵時期,楚國險些亡國,竟是越國稱霸於諸侯。”
“他眼見天下紛亂如此,痛心疾首,便學習商周之禮,周遊列國,希望能夠推行自己的學說。在下愚昧,此前一直以為孔子是在用言語來推行禮教,讓天下人修行君子之道,可聽方才陸兄一席話,方才醒悟,孔子治政的綱要,不正是重修封建製度嗎?”
“可眾所周知,孔子在列國間推廣學說,雖然屢次得到君王的青睞,但始終都未能推行下去,這是為何呢?”
說到這裏,劉羨微微一頓,把這個問題拋給了陸機。
陸機原本見劉羨年紀較輕,對他心存輕視,可麵對如此刁難的問題,他不敢有絲毫懈怠,沉吟片刻後,他回答道:“夫子之所以不能成事,是因為國家積弊過多,積重難返,已經不再有更改製度的可能了,就好比在老邁之年,想要行青壯之事,自然是有心無力,徒呼奈何。”
“劉君如今提起此事,無非是說,製度不能醫百病,我也是讚同的。”
“正如我此前所言,周朝重用封建製度,最終也還是會衰老滅亡。世人常常奢求太多,但實際上做事卻不能不取舍。從權力的角度來看,天子在分封時的權力不如郡縣,但從國祚的壽命來看,分封製度卻要遠遠長於郡縣製度。”
“現在我大晉統一四海,方不過十年。正是一個國家的青壯之時。我之所以在現在呼籲分封,就是因為現在不趁早改變製度,等到國家漸老,製度僵化,以後恐怕就不再有機會了。”
麵對劉羨的詰問,陸機給出了相當完美的一個回答,他將答案與先前的論述相結合,說明了製度不是仙藥,不能治百病,反而更加完善了自己的論證,增加了可信度。
名士們聽到這,不禁紛紛交頭接耳,暗中議論,言語中多是對陸機的讚賞和對分封政策的讚許,以為這確實是國家的治病良方。
就連祖逖這樣好亂樂禍之人,聽了陸機的議論後,也低頭沉吟,思考其中的可行性。
但這卻無礙劉羨接下來的辯論,他搖首說:“陸兄所說,未免有刻舟求劍,引喻失義之嫌。”
“刻舟求劍?這又從何談起?”陸機沒想到,劉羨居然還能發起詰難,他一時來了激情。在家鄉時,陸機與人政論,常常三言兩語就打得反方潰不成軍。可謂是所向披靡,從無對手。哪怕是進京之後,麵對洛陽的一幹文人名士,他也遊刃有餘。沒想到今日竟然遇到了劉羨這樣的人物,讓他產生了棋逢對手之感,其間頗有期待與快意。
劉羨顯然也是一樣的狀態,他敲擊桌案說:“今時不同往日。當年周公分封,南不過漢沔,北不過幽燕,東不能盡青徐,西不能涉三秦。蠻夷遍地,獫狁屢犯。故而以諸侯而控八荒,以國人而製野人。”
“孟子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其實就是指出,分封製度之所以能夠長時間存在,其實是依賴於周朝時這樣長久嚴酷的政治環境,周幽王稍有不慎,便會身死國滅,這便是明證。但也有賴於這樣嚴酷的環境,幽王雖死,但諸侯奮起,拱衛王室,致使平王東遷後,管仲尊王攘夷,諸霸陳而因之,這才有了春秋三百年的和平。”
“但當諸夏的力量壓過諸夷後,也就是孟子說的,列國喪失了敵國外患,達到一個較為平穩的境地後,人之權欲不可遏製,諸夏便會以諸夏為敵國外患,轉化為內鬥不止的境遇,分封製度便會不可避免地崩潰。”
“春秋之後,便是戰國吞並,就是這個道理。”
“也是相同的道理,高祖立國之時,因關東民心未穩,邊患未平,便以宗室諸王分封關東。待到文景之際,關東一旦穩定,諸王便圖謀亂政,窺伺神器。此時距離高祖立國,不過五十年而已。”
“這些事例無不說明了,分封製度的穩定,是依賴於外部環境的威脅,一旦沒有外部威脅,分封隻會導致國內進行無謂的戰亂。分封得越多,反而會導致戰亂的規模越大。”
“如今國家已經統一四海,東北是雪原白林,西北是荒漠戈壁,西南是崇山峻嶺,東南是茫茫大海,放眼四方,並無什麽值得一提的敵國外患。”
“按照孟子的說法,此時恰恰是要重用法家拂士,以此來理清政治,遏製內亂的時刻。可陸兄在這個時候,卻說要大行分封。這莫非不是喪失了封建製度的本意嗎?”
“沒有合適的封建環境,卻要強求封建製度,所謂的空中樓閣,刻舟求劍,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說罷,劉羨長舒一口氣,同時又有些口幹舌燥,他舉起一杯水盞飲了一口,抬首再看周遭。
大部分聽眾的臉色都變得嚴肅了,方才他們對陸機的欽佩有多深,此時對劉羨的驚異就有多深。
眾人原本以為,年紀擺在這裏,這位安樂公世子還不到二十歲,雖然是灼然二品,但畢竟還是太年輕了,或許在文章上會有一些了不起的成就,但在政論上還是會有所欠缺。
然而接下來的政治辯論中,劉羨以經談史,又以史解經,乍聽荒誕不經,可細細想來卻又無懈可擊,雖然思路是借鑒的陸機,但是其臨場反應之敏銳,恐怕是在場眾人無一能比的。
裴頠對王衍低聲道:“原以為是陸機一枝獨秀,可現在看來,這個劉羨也不遑多讓。”
其餘議論的更是不計其數,隻有主持的樂廣麵不改色,再次敲擊木如意令現場安靜,而後他轉頭問陸機道:“士衡,你還有什麽要辯論的?”
陸機確實也還有話說,他沒有選擇直接就劉羨的話術繼續延伸發散,而是回到了自己一開始的話題道:
“可正如我此前所言,郡縣製度,本身就鼓勵腐敗與貪汙,如不改換至分封製度,根本就無法杜絕貪腐,那名教的忠孝之道又該如何複興呢?”
劉羨對此已經想得明白,他回答說:
“如果說,郡縣製度,就是鼓勵貪腐,那麽分封製度,對貪腐的鼓勵就更加變本加厲。”
“分封製度,換一個詞來說,既是世卿製度。如果說在第一代,是因功分封,會視百姓如子民。那麽在第二代呢?功臣子孫不勞而獲,沒有尺寸之功,而坐有千裏之地,他們如何會珍惜得來的一切呢?還是那句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沒有人監督,沒有人製衡,對內魚肉,對外侵暴的事情還少見嗎?”
“而用郡縣製度,明君尚且可以考成獎懲,通過提拔賢能的官吏,罷黜貪腐的官吏,來改善官風。即使用人一時出了錯誤,後來君王也可以迷途知返,進行改正,匡補前代君王的過失。如漢宣帝之於漢武帝,漢明帝之於光武帝,皆是如此。隻要在郡縣製度中建立正確的考成獎懲製度,親賢臣,遠小人,所謂的貪腐之風不過是蘚芥之疾。”
“而若是用分封製度,下麵的官員貪腐成風,國家卻無力阻止,隻能任由這些米蟲為禍數十載。到底是前者鼓勵貪腐,還是後者鼓勵貪腐呢?我覺得這個答案不言自明。”
“畢竟人不隻是趨利的,同時還是避害的,分封五等,於官員而言,腐敗之利可見,而腐敗之害難見,遂至猖狂,幾至暴卒,這也是常有之事。”
“哪怕拋去這個角度,單從選用賢才的角度來說,家世高者,子孫未必賢能,家世低者,子孫未必愚昧,讓愚昧的人占據高位,而讓智者處於低位,這何嚐不是禍事呢?”
“至於忠孝之道。”劉羨沉吟良久,他道:“我以為,在今日呼喚純正的忠孝之道,便如同要求江水與河水倒流。江水與河水能夠倒流嗎?江水與河水是萬萬不可能倒流的!”
“與其想著如何在當下恢複周朝製度,不妨根據當下的實際來考慮新的製度,適應新的道德,這才是真正的治國良方。”
“哦?”陸機聽劉羨談論至此,雖然仍有許多不甚讚同之處,但對他的答案也感到好奇,不禁追問道,“以世子之所見,天下該尚何德?”
“依我看,忠孝的興衰,是發乎情,興於禮,而毀於無信。今之世人,缺之在信,繼而損之在義。”
“商鞅徙木立信,高祖約法三章,方有秦漢之盛。”劉羨以手扣案,徐徐道:“周幽戲娛諸侯,而天下分崩,商紂朝令夕改,有萬邦西奔。”
“這便是有信與無信的區別。”
“孟子曾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雖似不道之語,然究其根本,也是在講伸張信義。”
“忠之如此,孝亦如此。以此建天下信義,方有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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