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婚宴之一(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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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元年元月辛卯,襄陽侯府。
“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半。”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李肇對劉羨低聲說道。
“尚書省已經下了詔令,不日將召喚殿下和淮南王一齊回京了。”
劉羨露出笑容,也低聲感歎道:“楊駿沉不住氣了,他的膽量也就如此而已。”
自司馬瑋洛陽奔喪以來,已經過去了半年,在那次萬眾矚目的拜祭之後,出乎所有人預料,司馬瑋營造了這麽久的反楊氣氛,卻沒有立刻爆發,而是按照朝廷規定,帶著衛隊重返襄陽。
就在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以為一場衝突已經消弭無形的時候,不想楚王卻再次觸動了太傅敏感的神經。
司馬瑋在荊州大肆點兵練軍,短短半年之間,竟然拉出了十萬之眾。隻要是路過襄陽的河南商旅,回到洛陽後,無不極言荊州兵馬之盛,說什麽精甲曜日,旌旗蔽天,堪比魏武遠征赤壁當年。
而且這次還不是司馬瑋一人的行為,淮南王司馬允在返回封地後,也大肆招募淮南劍客,治軍點將,習兵講武,大有與司馬瑋聯動之勢。
這兩人占據了東吳所有的舊疆,若一同起兵,國家頃刻間就會回到司馬炎伐吳之前的局麵。
太傅楊駿對此深感憂慮,終於在最近做出了征召司馬瑋入洛的決策。
而這,恰恰是司馬瑋想要的。
“哈哈,是啊!”李肇笑道,“殿下在地方上,再怎麽經營,也是以一方對抗九州,總歸是有風險的。”
“可楊駿把他招到洛陽,他才是真正的龍歸大海,京師朝野都是殿下的人,楊駿拿什麽跟他鬥!”
劉羨雖然也覺得政變的成功十拿九穩,但李肇未免有些太樂觀了,便勸誡道:“這說得有些太遠了,李兄,還是說回正題吧。召殿下進京,楊駿準備給什麽職位,你有聽說嗎?”
“我聽說,好像是準備讓殿下領衛將軍。”
“嗯……有無其餘兼職?”
劉羨之所以如此問,是因為如今的衛將軍隻是一個虛職,並不涉及到具體實權。
“沒說,應該是沒有的。”李肇看得非常清楚,他哂笑道,“楊駿以為他給一個虛職,就能看住殿下,這不過是做夢罷了。”
劉羨接道:“這隻會讓他的人望愈發低迷。”
“據說楊駿最近和楊濟、楊珧都吵起來了……”
“今天是弘遠的喜事,就不要討論這些了,等到了人都到齊了,再討論不遲。”
正說話間,兩人的對話被孟觀打斷了,他立在這府邸之中,用眼光四處打量著往來的人群,感歎道:“唉,好端端的一件親事,卻用來密謀,真是煞風景。”
兩人頓時不說話了,因為孟觀說得很對,在朋友娶親的時候,不進行祝福,反而在一旁討論些官場的蠅營狗苟,實在是玷汙愛情的純潔。
更何況今天還是潁川公主司馬脩華出嫁的日子。
潁川公主和王粹的婚事,其實早在太康十年年初就由先帝敲定了,隻是由於脩華年紀還小,所以就推遲了一段時間,然後就等到先帝司馬炎駕崩,於是婚事就跟著又延遲了一年,一直到了眼下改元後,才正式舉行。
作為武帝司馬炎生前最疼愛的小女兒,潁川公主的婚禮可謂是空前盛大,全洛陽六品以上的官員,基本都收到了邀請。
而為了應付婚禮,襄陽侯府幾乎是包下了門前的整條街,專門用來作為迎接賓客的場地。緊接著,他們又在街巷中鋪滿了紅布,屋簷間掛滿了燈籠,侍女們捧著白色的粉色的梅花,站在中間迎客,幾乎叫人看花了眼。
客人們自然也不敢輕怠,除了實在生病的不能赴宴的人以外,名單上的名字幾乎都到齊了,不管是開國八公,藩王宗室,名臣俊彥,都來到襄陽侯府捧場。
光帶來的禮物,就足以叫人大開眼界。士族送的禮物就有:賈謐送來了一副蔡邕的名帖《青衣賦》,王愷的禮物是一隻白雪貂,王濟送的則是焦尾琴,更別說還有什麽白馬寺的玉佛像、東海陳氏的紅珊瑚、潁川荀氏的金腰帶……
而宗室們送的禮物也不遑多讓:秦王司馬柬送的是五十匹五色馬,淮南王司馬允送的是一千匹金絲錦布,司馬瑋則是提前送來了兩百斤武夷山名茶……
就連劉羨自己都不例外,他知道公主喜歡劍術後,就和祖逖商量了一下,咬咬牙,忍痛花了小一百金,從黑市裏淘了一把陳藩曾用過的名劍作為賀禮。
哪怕保守估計,光這一場婚禮涉及的錢財,恐怕就抵得上一個大郡一年的賦稅了。
李肇立在迎客的巷門前,左右掃視著,感慨道:“弘遠真是好福氣,國家有這麽多駙馬都尉,沒有一個有他這麽鋪張吧!”
劉羨則道:“這也很正常,這是先帝駕崩之後,洛陽的第一件喜事,大家既是高興,也是借此表達對先帝的追思吧。”
尤其是在這個司馬瑋即將進京的敏感時刻,越是可能引發衝突,大家越要表現得若無其事。
雖然眾人都知道這是虛假的平靜,但對於政鬥的雙方來說,這又是必要的平靜。這就好比絕殺的一劍,出劍者一定要通過平靜來掩飾自己的意圖,又積蓄自己的力量,然後在最合適的時機突然發難,一舉占得先機,奠定勝局。
在這個看似喧鬧喜慶,甚至可以說是十數年來未有的婚宴上,實則醞釀著帝國裏無法抹平的政治動亂。
孟觀突然說:“我還是挺喜歡公主的。”
“啊?”旁聽的兩人都吃了一驚。
“不是那種喜歡。”孟觀知道他們誤會了,便解釋道:“你們想哪裏去了?我說的不是男女之情,我都已經三十四了,成家立業這麽多年,長子都十七了,怎麽會對公主動那種念頭?”
“我是說,我看見公主,就經常會想起我早夭的女兒。”
“我二十一的時候,曾有一個女兒,也叫脩華,她長得古靈精怪,和公主差不多可愛。我是真喜歡她,隻要看見哪家的臭小子和她靠得近,我就忍不住要發脾氣,但她一對著我哭,我的心就化了……”
“孟兄還有千金?我怎麽沒聽說過?”
“她五歲的時候,得了天花,我當時家貧,沒錢帶她看病,就早夭了。”
孟觀這麽說的時候,語氣沒什麽波瀾,但是旁人都能聽出他平靜語氣下的深刻哀傷,也都感同身受。
可正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這沒有什麽值得抱怨的,這種事情太多見了,哪怕是皇帝的兒女,也不是個個都能存活的。大家隻能把這種苦楚當做一種歲月的波紋,正如同行路時會踩到一顆石子。
“唉,如果我女兒現在還活著,大概也該考慮出嫁了。”
孟觀的話語很讓劉羨感慨,到目前為止,他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一個合格的父親,而孟觀此刻表現出來的,恰恰就是他心目中理想中的父親形象。
他想,如果劉恂能像孟觀,大概自己的童年也會幸福不少吧。
劉羨下意識拍了拍孟觀的背,轉移話題說:“不管怎麽說,弘遠真是好福氣。”
“我還記得三年前,他和我一起做殿下伴讀的時候,他一眼就看中了公主,說非她不娶,這下讓他得償所願了!”
“還有這等事?”
“當然,當年公主才十二歲,他瞟過去的時候,眼睛都直了,話也不會說,就抖得像個篩子,嚇得公主直接躲到……”
正說話間,幾人聽見街巷的人群中傳來一陣歡呼聲,他們循聲望去,隻見王粹正騎著高頭大馬,帶著三輛馬車,從街巷中緩緩行駛。
王粹的臉色春光無限,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得償所願的歡喜,哪怕他的相貌比較平常,在喜悅的加成下,也會讓人產生一種親近感。
這個環節劉羨很熟悉,他是要去迎接新娘了。隻不過當年劉羨去的是鄄城公府,而王粹是要直接領車去到洛陽宮中。
孟觀看著王粹的樣子,嗬嗬笑道:“真好啊!我長子和弘遠也差不多大,如果他也能娶這樣一位公主,我就安心了。”
“孟兄想得很好,可惜!這潁川公主,可是先帝最後一個女兒了!”
麵對李肇的揶揄,孟觀不為所動,他笑著說:“想想又不犯禁,有什麽好說的?”
而劉羨則是有些好奇,問:“孟兄的兒子都這個年紀了?”
“是啊,我成婚早,生子也早。”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孟觀非常欣賞劉羨,毫無藏私地說道:“我現在有三個兒子,老大叫孟平,老二叫孟討,老三叫孟和。”
“老大如今正在太學讀書,考了兩次太學射策,嗨,不成器,到現在都沒中第!”
孟觀口中說著不成器,但劉羨看得出來,他對家裏的三個兒子都很滿意,臉上的溺愛和自豪幾乎是溢滿出來的。
這位三十四歲的殿中中郎,借著這股興頭,緊接著就談起自己的生平來。
他出身河南孟氏,高祖是漢靈帝時期的太尉孟鬱,也是當時中常侍孟賁的弟弟。
在這兩人當政的時候,孟氏家族一度非常顯赫,但在十常侍之亂後,家族因為和宦官有聯係,就很快衰敗了。
孟觀的祖父孟沈,一度在曹操軍中擔任過校尉,但是在定軍山之戰中,他因作戰不力被降職。到了孟觀這一代,當年的三公之家,現在已經是最貧賤的寒門,可謂是嚐盡了士族白眼。
“所以我從小就立誌,一定要洗刷家族汙名。十歲的時候,我練箭練得手指都被割傷了,當時疼得厲害,又怕別人笑話,就借口說回家讀兵書,結果掉了一夜的淚,現在想想真是好笑。”
“可惜啊,直到二十多歲才當上了殿中中郎,到現在也還一事無成。”
這麽說著的時候,孟觀看著自己滿是老繭的手指,一時唏噓萬千,他對劉羨說:“懷衝,人這一生啊,最重要的就是事業和家庭,你年紀輕輕,就有縣公的爵位繼承,真讓我羨慕啊!”
“我投奔殿下後,能立下一些功勞,讓兒女們不用像我一樣打拚,也不用再遭人白眼,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是劉羨在進入官場後,聽過的最樸實的話。孟觀既不像周顗那樣大義凜然,也不像賈謐那樣睥睨自傲,就是非常簡單地想讓自己的生活好一些,更有自尊一些。但正因為原因如此質樸,也根本讓人無法反駁。
隻是劉羨想,為什麽這樣簡單的追求,會讓人參與到政變這樣的大事裏來呢?
答案是很容易得到的,因為別的路都被勳貴們占得七七八八了,孟觀並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劉羨因此得到了明悟:國家亂局的症結表麵在於忠孝之道的淪喪,但用人製度的不合理才是更直接的原因。
正在沉思的時候,孟觀突然問他道:“懷衝,我聽說你成親已經很久了吧!”
“喔,我成親才三年吧。”
“三年不短了,怎麽還沒有孩子?”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劉羨頗為狼狽,入仕這麽長時間,還是第一次有外人問他這個問題。家裏人其實也催過,但不知道為什麽,到現在為止,阿蘿的肚子還沒有鼓起來的跡象,劉羨也不明白,就說:“沒注意過,可能是時機還未到吧。”
“哈哈,傳宗接代可不是小事,尤其是我們這種把腦袋係在刀尖上的人,更要萬分注意。”孟觀顯然是把劉羨當了朋友,和他傳授一些人生心得,“不然有朝一日死了,後世哪還有人記得你呢?”
“雖說世上有很多不孝的子孫,但也沒有比子孫更信得過的人了……”
“別說了!”李肇忽然出聲打斷道,“快看!弘遠回來了!”
在他說話的同時,喧囂的人聲中也漸漸響起一陣鼓樂,喜慶的音樂讓大家歡呼,而華麗的車隊也隨之映入眼簾:
王粹去時帶了三輛墨車,十數名隨從,回來時隊伍則變得浩浩蕩蕩,除去公主自帶的五輛婚車外,還有上百名宮女手持燈籠前行,在傍晚的天色下,一左一右宛如兩條長龍。
前麵鼓吹的也是宮中禦用的樂師,在後麵還列有禦用的旗幟,這無不體現出當今天子對潁川公主的重視。參會的人們高聲喝彩起來,向行進的車隊與即將成親的夫婦獻上自己的祝福。
隻是在載著公主的車隊停在府門後,人們不免愕然的發現:來得不隻是公主。在迎親車隊的後麵,還跟著一行車隊,他們由虎賁護衛而行,車上招展著旗幟,赫然寫著“楊”和“太傅”幾字。
原來是太傅楊駿也緊跟著迎親車隊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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