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詔獄之二(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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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康元年七月戊辰,是在司馬瑋自殺後的第九日,也是劉羨在獄中待的第九日。
    在這幾日,劉羨過得並不好受。
    原本將他抓捕進廷尉詔獄的是三公尚書劉頌,可在賈謐來後的當日,就把劉頌趕出了詔獄,並由廷尉滿奮全權負責,這個人事變化顯然是衝著劉羨來的。畢竟劉頌曾是始平王傅,當過劉羨的老師,隻要把他趕走,就可以使很多手段了。
    正如祖逖所料,在劉頌離開的當日,給劉羨端來的牢飯便有一股發餿的異味,劉羨不敢食用,便靠飲水度日。而同房的小車夫陳餘撐不下去,吃了一頓,結果不久便嘔了出來,繼而上吐下瀉,未久就在牢中發了高燒,然後被送走了。
    如果不是當夜司馬遹走通了關係,讓江統前來探監送飯,恐怕最多再撐四五日,劉羨也就跟陳餘一個下場了。
    而在見過江統後,劉羨終於得知到詔獄外的消息,聽說祖逖已經開始在外活動,家人們也都平安,他內心稍安。
    但江統也很嚴肅地告知劉羨,賈謐的態度非常強硬,短時間內,恐怕還沒有辦法把劉羨救出去,他必須要做好長時間待在詔獄中的準備。
    劉羨對此也心知肚明,甚至他也做好了與死亡共舞的預期,故而回複江統說:“你們盡力而為吧!是成是敗,我都能接受。”
    但劉羨還是料想不到,為了能夠折磨他,賈謐到底又迸發出多麽富有創造力的靈感。
    見太子想了辦法每天來探監,賈謐原定地從日常飲食上整人的辦法是用不了了,由於沒有定罪,賈謐也沒可能對劉羨使用肉刑,按理來說,應該是沒有什麽太好的整人法子了。
    可賈謐竟別出心裁,從一個劉羨全然沒料到的角度入手。
    在入獄的第四日夜裏,劉羨昏昏然準備入睡的時候。就像是突然置身於鬧市中,他聽到了一陣極為喧嘩的鼓鑼聲,聲音呱噪如同千百隻烏鴉來回盤旋,極具穿透力的噪音輕而易舉就擊碎了劉羨的睡意。
    他坐起來看個究竟,結果發現走廊裏有十來個獄卒在敲鑼打鼓,他們就好整以暇地望著劉羨,見他醒來了,也不過多停留,徑直轉身離開。
    但等劉羨再躺下入睡的時候,這聲音就如同蒼蠅般再次縈繞而來,堂而皇之地鼓噪,等劉羨再次醒來,他們就又立刻離去了。
    如此來來回回間,劉羨也摸清了他們行動的規律,大概就是半個時辰一次,不分晝夜地製造噪音。他們的目的很簡單,無非就是不讓劉羨睡上一個好覺,既然不能直接折磨肉體,那就通過這種方式來折磨他的精神,然後用這種方式來逼他屈服發瘋。
    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種難以想象的酷刑。起初劉羨隻是覺得厭煩,但並不覺得無法忍受,畢竟不過是不能進行正常的休息而已。而在牢獄內,他也沒有什麽事情可做,全當是身邊有幾隻趕不走又一直嗡嗡叫的蒼蠅。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劉羨發現自己漸漸吃不消了,長時間地被反複從睡夢中驚醒,使他先是產生生理性的亢奮。但漸漸地,到了第三日夜晚,他發現自己的反應開始變得遲鈍,無論抬眼還是動手,都要過一會兒才能反應過來。
    而到第六天的時候,劉羨發覺自己的感知也開始出現問題,視線模糊,聽力衰減,甚至觸覺都開始變得麻木。可即使如此,獄卒們的噪音仍然能清晰地打斷他的睡眠,讓劉羨的腦袋嗡嗡作響,兩眼腫脹發痛,以致於裏麵的熱血似要將眼珠擠爆。
    等到第七日的時候,劉羨的視線都變得扭曲了,還會經常出現幻聽與幻視。
    人的身體真是脆弱,即使是這樣疲倦了,還是能夠被輕易吵醒,無論再怎麽用力地堵住耳朵,耳蝸還是能輕易地捕捉到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聲波,讓劉羨輾轉反側,頭昏腦漲。
    到第八天,江統這天來給他送午膳的時候,劉羨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竟然胡餅吃到一半,就徑直栽倒睡著了,結果“啪”的一聲,劉羨的頭撞在地上,後腦的劇痛讓他陡然驚醒,這時他發現,自己口中的胡餅甚至還沒有嚼爛,這種情形讓劉羨毛骨悚然。
    在這種情形下,賈謐確實成功了,他讓劉羨升起了恐慌。
    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即便自己不死,恐怕也會極大的損害自己的身體,如果自己喪失了引以為豪的敏銳觀察力與精準思維,被賈謐折騰成了一個傻子和廢人,那以後即使出獄了,又能怎麽辦呢?那恐怕將生不如死。
    這種想法一度讓劉羨惱怒,忍不住對牆壁揮打自己的拳頭,可揮打的時候,他又想起賈謐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就又強忍著坐回地上,試圖把這種脆弱的情緒克製住。
    有什麽意義呢?這隻是無能的一種體現罷了。
    劉羨不無悲哀地想,如果真的因為這種事就發瘋,那自己恐怕要成為古往今來最大的笑話了。
    但身在囹圄中的劉羨根本沒有辦法應對這種折磨,也不是江統探監時抗議就能解決的。畢竟江統又不能一天到晚待在監獄裏,那些獄卒們隻要探監時不鬧事就行了。
    何況,就算這件事被翻出來說,又能如何呢?他們隻是閑來無事,在獄中娛樂而已,有哪一條晉律說過,這是不可施加的酷刑?
    不過祖逖在得知這件事後,還是想了辦法。
    從賈謐手裏撈不出劉羨,不代表對賈謐下麵的人沒有辦法。他派人去和劉聰商議了一番,然後借了十來個匈奴人,趁著當夜天黑,把滿奮的祖父,也就是前曹魏太尉滿寵的墳給掘了。然後把滿寵的腦袋從屍體上摘了下來,用黃布包了,徑直扔到滿奮的家裏,並附了一封信,威脅說,再敢如此行事,滿奮就和他祖宗一般下場。
    這一下真是嚇瘋了滿奮,他懷疑是祖逖所為,可根本查不出線索。而賈謐又懶得管滿奮的死活,這不由得他不膽戰心驚。即使冒著得罪賈謐的風險,滿奮也還是把這種折磨給叫停了。
    畢竟賈謐再怎麽發怒,也就是略微影響仕途,而被一堆不知道哪裏來的遊俠盯上,那就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了。
    就這樣,劉羨終於睡了一次好覺,他這一睡就是七個時辰,從晚膳後直接睡到了次日江統來送午膳。
    江統見劉羨的精神終於好了一些,頗為欣慰,他感歎道:“懷衝,你再熬一陣子,祖士稚今天和我說,已經找到了門路,不日就能救你出去了。”
    劉羨聞言大喜,他雖然相信祖逖,卻沒想到,祖逖能夠做到這個地步,自己是欠了他大人情了。
    他不無高興地想:這世界固然有殘酷的一麵,會生出賈謐這樣荒謬惡毒的小人,但同樣也有仁慈的一麵,會有祖逖這樣重義氣守情誼的豪傑。仔細想來,世界對自己的仁慈總是多過殘酷的,自己也用應該用這種態度來回報這個世界。
    這樣想著,他在折磨中變得有些纖細的神經,終於又穩定下來了。
    不過祖逖到底找了什麽門路,詔獄中隔牆有耳,江統便也沒有透露,但劉羨沒有任何懷疑,他知道祖逖雖然驕狂,但說出口的話基本都是有把握的。眼下劉羨該做的,是做好最後的準備,賈謐如果不能在詔獄裏留下自己,那恐怕還會有別的動作。
    果然,當日江統一走,獄卒們就給劉羨來了一個驚喜。他們給劉羨安排了一名新獄友。
    隻是出乎劉羨預料,這名獄友並非是劉羨設想的那般,五大三粗,會在監獄中與自己死鬥的賈謐死士,而是一名熟人——李肇。
    劉羨沒想到自己還能再見到李肇,就在這幾日裏,廷尉的其餘詔獄已經空了,有罪名的人大多已經被拉出去斬首,包括岐盛、公孫宏、榮晦等人,皆被夷滅三族。這些日他聽到茫茫多的哭喊聲,都有些麻木了,還以為被抓的楚王黨羽裏,就剩自己還活著,不料李肇也還在。
    作為一度在禁軍中和孟觀齊名的神射手,李肇樣貌英武,體格強壯,顧盼之間頗有一股銳氣。可如今出現在劉羨麵前的李肇,卻已經被淩虐得不成人形,是躺著被拖進來的:
    他的一雙腿滿是水泡,顯然是被人用開水燙過,背上鮮血淋漓,滿是鞭痕,雙手還纏著厚厚的紗布,即使如此也擋不住紗布下的血跡,以及一股腐爛的味道。
    劉羨不敢想象,李肇到底是遭受了怎樣的酷刑,才變成這幅模樣,哪怕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也在痛得渾身發抖。劉羨看到他這幅模樣,渾身的寒毛都豎立起來了,他不知道,人這樣活著,和豬狗還有什麽區別,恐怕還不如直接赴死!不對,這裏沒有醫療醫治,詔獄的環境又如此惡劣,恐怕要不了多久,李肇就會死在這裏,成為一具腐爛的屍體,與劉羨作伴。
    賈謐這是什麽意思?劉羨一麵為李肇感到難過,一麵又為賈謐的這個安排感到疑惑。
    莫非賈謐是想恐嚇自己,自己以後就是這個下場?
    劉羨想不了這麽多,作為李肇的同僚,雖然相交不深。但幾年下來,總還是有一點情誼,劉羨實在不忍心見他死在自己眼前。
    故而他把自己治手傷的藥膏拿出來,這些都是江統探監時幫忙帶進來的。眼下給李肇的腿上還有背部的傷處都抹了一些,又把最要緊的傷處給包紮了,結果戳破了一些膿包,流了不少膿水,更讓李肇發出些許慘不忍聞的呻吟。
    做完這些後,劉羨靠在牆壁邊,看著李肇的慘狀,他突然又感到有些傷感,司馬瑋死了,李肇也快死了,自己即使能出去,恐怕仕途之路也不會順暢了。
    這些年來自己參加黨爭,到底得到了什麽呢?那些參與黨爭的人,有沒有想過今日呢?今日在黨爭中取得勝利的賈謐與賈後,又是如何想象自己的結局呢?
    劉羨突然感覺到生活是一片巨大的虛無,他的神識似乎一下洞穿了時光,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如果繼續在洛陽混跡下去,哪怕再過個十年二十年,自己恐怕也是一事無成。
    洛陽既是世上最大的名利場,也是世上最大的牢籠,它把世界上所有的野心都抓住了,讓人們看不到頭頂的天空。
    如果可以的話,劉羨多想離開洛陽啊,他想看遍所有的蒼穹,聽遍所有的鍾聲,踏遍所有的山峰……
    這麽思考著,劉羨再次昏沉入睡,這次他做了一個美夢。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不僅飛過了高山,飛過了滄海,還飛過了歲月。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化成了一朵流雲,徹底擺脫了來自大地的束縛,然後升到一種無塵無垢,恬淡寧和,無爭於世的淨樂淨土世界。
    可這種自在的境界極為脆弱,劉羨正沉醉間,突然感到一絲異樣,而後就從睡夢中驚醒了。
    他睜開眼睛,發現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個人正壓在自己身上,這個人的呼吸非常急促,顯然身體情況很糟,不難猜出就是李肇。
    李肇怎麽了,是身體不舒服,要找自己求助嗎?
    劉羨正要開口,可眼睛往上一瞟,赫然發現,一柄匕首就懸在自己上方,距離自己的脖頸僅有一寸。隻是不知是因為身體虛弱,還是心中猶豫,他握著匕首的手忍不住地發抖,導致還沒有往下刺進去。
    劉羨見此情形,哪裏敢思量,他豁得一下推開李肇,起身喝道:“李肇,你想幹什麽?!”
    李肇猛地摔倒在地,繼而發出劇烈又沙啞的慘叫,顯然不少傷口因為這一摔而破裂了。許多膿水和鮮血又滲出紗布,即使在月光下,也顯得觸目驚心,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
    劉羨打量了一會兒,見他失去行動能力後,才又緩步向前,再次問道:“李兄,你這是幹什麽?”
    李肇痛得幾乎無法言語,良久才喘氣道:“殺了我,快殺了我!”
    “為什麽?”
    “魯、魯公說,要麽,我殺了你,要麽,你殺了我……不,不然,我的妻兒就都活不成……懷衝,你快殺了我!”
    聽完這句話,劉羨沉默良久,他抬頭看了片刻窗外的月光,撿起地上的匕首,然後一手捂住李肇的眼睛,將匕首插進了李肇的心頭。
    等到手下的屍體漸漸失去溫度,世界的束縛重新回到了劉羨身上,他的怒火正如狂潮翻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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