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再戰前夜(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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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折損了三千兵力,又沒有了孫秀掣肘後,晉軍諸將商議對策,覺得並非毫無勝算。
    李含的意思是,根據上一戰的經曆來看,叛軍的精銳僅有六七千人。這部分有騎軍,有甲胄,算得上其餘諸部並沒有多少戰鬥力,甚至有些畏戰不前的意思。隻要在下一次決戰時,找到敵方精銳所在,棄其餘諸部於不顧,搶先擊潰這部精銳,其餘叛軍也會隨之土崩瓦解。
    北宮純也讚成他的判斷,他平日在軍中以萬人敵著稱,勇武少有人敵,昨日還是第一次打這樣的窩囊仗,還沒有發揮的機會就敗了,心中忿忿不平。在場諸將中,他是最渴望一雪前恥的。
    故而北宮純主動提議說,可以把軍中的騎兵和強弩都集合起來,將全軍分為前後兩軍。以騎兵為前軍,以步卒為後軍。出陣時,他領騎兵率先衝陣,後軍則掠陣作為後繼。
    若他撕破敵陣,諸將便領後軍盡數壓上,若他作戰不利,也可利用騎兵的機動性,想辦法撤回來伺機再戰,若敵軍窮追不舍,諸軍可先集合弩兵,將敵方精銳打個措手不及。
    這是一個很老成的辦法,其實上一次合戰時,便可以這麽幹,無非是因為孫秀不懂軍事,才導致沒有發揮晉軍本該有的優勢。如今叛軍暫時得勝,怕是又補充了不少甲胄,想要取勝,條件會比此前更加苛刻。但眼下也沒有辦法,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打下去了。
    眾人計議一番,各自分配任務。劉羨此前的表現被大家看在眼裏,都認為他是一個可信任的人,所以在張光和北宮純提議後,把軍中還剩下的弩機都交給了他,讓他和李矩負責在後軍中堅處接應北宮純。
    李含與張光各自負責左右翼,白允作為後援,見前線何處不利,就到何處助拳。
    至於此次火速提拔的張方,眾人雖然認同他陣前的勇猛,但也對他的食人行為心存芥蒂。加上張方出身貧寒,此時又算投入了孫秀的門路。征西軍司諸將都下意識地排擠他,不過讓張方在白允麾下,一起領著些傷兵弱旅罷了。
    就這樣,大家各自的任務都算是交代完了,此時天色已經微微亮,參會諸將都感覺精疲力竭,相互告別一聲,就返回各營歇息。算起來,劉羨也差不多兩日夜沒有歇息過了,回到營帳內,就直接躺倒在榻上,意識很快便陷入到昏沉。
    再一次醒來時,已經是五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隻是勞累這麽久後,一歇息,身體的勞累徹底釋放出來,令劉羨渾身酸痛,頭昏腦漲,特別是身上的幾處舊傷都跟著一起發作,如同一把鋼刀在筋肉裏剮蹭,更是叫劉羨痛呼出聲,他躺在榻上,大概熬了小半個時辰,才終於從這種煎熬中緩過神來。
    他走出帳篷,這時已經是黃昏了,夕陽的光芒已經不再熾熱,溫暖得讓人想起搖籃,天上的雲也軟綿綿的,讓人想起了橘子皮和油菜花。
    劉羨又用冷水洗了把臉後,情不自禁地又發了會呆,直到李盛在背後拍自己的肩膀,他先是一愣,而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起身苦笑道:“唉,我現在是知道,什麽叫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
    李盛則是關心昨夜的談話,問道:“主公,昨夜情形如何?”
    劉羨揉揉眼睛,答道:“孫秀答應不掣肘,條件是我們五日後再合戰一次。”
    “有勝算嗎?”
    “在醒來之前,我覺得還是有的。”劉羨揉了揉自己肩頭的暗傷,此時還一陣陣發麻,不禁感慨道,“但現在,我隻關心一件事,就是將士們修養得怎麽樣。”
    說罷,他當即領著李盛,到麾下的各營帳內去視察情形。
    結果如他所料,相當多的兵卒仍癱倒在床榻上昏睡,即使醒了的一些人,也大多四肢乏力,意識模糊,連正常飲食都沒有興趣。更有甚者,明明沒有受傷,卻直接發起了高燒,眼看是沒有戰鬥力了。
    劉羨又到傷兵營中去看,情況更為惡劣。由於敗得毫無征兆,營壘中的民夫也沒有得到補充,導致帶回來的傷兵大多無人照顧。
    輕傷的士兵還能依靠自愈來緩解,但那些重傷的兵卒,傷情則在迅速惡化,整個營帳內都散發著膿水的氣味,有數十人已經發展到不治的階段,僅剩一口彌留之息尚在。更有數人已不聲不響地死去了,而營中尚無人知曉。
    這種無聲的死亡能摧毀軍心,也能帶來瘟疫,劉羨不敢怠慢,連忙派人去汾陰城裏喚了百來名民夫過來,在營寨外挖坑,將這些屍體用竹席裹了,就地掩埋。同時為他們立了塊木牌,寫上名字,再堆上一些小石塊,如此就算是墓碑了。
    看著這些潦草的墓碑,劉羨不禁想,五天的時間,真的足夠調整士氣嗎?
    但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麽後悔的空間了。在營壘幾乎半癱瘓的情況下,他隻有盡可能盡自己的努力,讓晉軍打贏這一仗,若是輸了,不管對自己還是對河東和夏陽,其後果都是不能接受的。
    故而接下來的時間,他按照事先的計劃,拿著軍令,一個營一個營的去搜羅弩機,可結果不盡樂觀。原本張軌從長安調來了兩千張弩機,都是力能破二甲的強弩,可稷山一戰,潰兵們逃跑時嫌弩機太重,大部分弩機都丟失在戰場上了。最後,劉羨僅僅找到了四百張弩機。
    這可不是個好消息,因為這也意味著,可能有一千六百張弩機都落在匈奴人手裏,這可是戰場上的大殺器。劉羨不禁心生疑問,在這麽多弩箭的威脅下,北宮純的騎軍真能擊垮叛軍嗎?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弩機的箭是特製的,與尋常箭矢不同,匈奴人若是用光了戰場上繳獲的弩箭,也就沒法再用了。
    不過最需要解決的,還是士氣問題。劉羨對此是束手無策的,他既沒有犒賞士卒的權力,也缺少足夠的威望,最多隻能靠同甘共苦來感化部卒,可這並非是萬能的,尤其是在吃了敗仗的前提下,反而會容易他人誤認為是無能。
    還是李含有辦法,在第三日一早,他就對全軍宣傳說,孫長史已經又從長安調了一萬援軍過來,此時正在路上,隻要堅持把匈奴人阻擊在河東十天,晉軍就必勝無疑。
    他說的是如此信誓旦旦,若不是劉羨事先被交了底,知道這是謊言,大概真以為確有其事。
    但無論是真相還是謊言,隻要人相信了,就能對現實產生切實的影響。消息傳出後,營中士卒確實改善了精神麵貌,原本還叫苦不迭的境遇,此時又變得可以接受了。
    到了第五日下午,全軍恢複到了一個可以應戰的水平,劉羨又與軍中諸將再次碰頭,確定了明日再次拔營的時間,以及遇敵交戰的細節後,眾人迅速告辭,抓緊時間準備休息。對於營中的很多人來說,這大概就是此生最後一次休息的夜晚了。
    劉羨本來也準備早點休息,不過在他鋪床的時候,張光忽然來找他,說道:“懷衝,我有東西要交付給你。”
    他說的“東西”是六麵八尺來高的軍鼓,皆做工精細,外表華麗,在鼓麵上還繪有栩栩如生的虎紋,如今擺在劉羨帳外,頗為壯觀。
    劉羨不解其意,問道:“這不是指揮用的軍鼓嗎?景武兄交給我做什麽?”
    張光笑了笑,解釋道:“懷衝,你不是在中軍嘛!雖然說好了各部相互配合,各自指揮,但總還是要有人居中調度,也需要鼓聲激勵士氣。所以這些軍鼓,就都交給你了。等上了戰場,你可要護衛周全!”
    “可……為何事先不跟我說呢?”
    “唉,時日太短,忙得東西太多,一時忘記說罷了,你拿著吧!”
    雖然張光沒有明說,但劉羨大概也能猜出他們的用意。
    根據上次合戰的經驗來看,匈奴人的戰術無非是針對晉軍的指揮係統,打一次中軍突破。雖然孫秀直接棄軍而逃了,但匈奴人確實也給了足夠的壓力,所以這次大家才決定分散指揮。
    可如此來說的話,這些軍鼓就成了燙手山芋,畢竟開戰總還是要有軍鼓來鼓舞軍心,但在匈奴人眼裏,這就是他們需要重點撕毀的突破口。在打了敗仗後,其餘人都不願意承受這個壓力,所以就送到劉羨手上了。
    都到了這個時間,劉羨也不可能拒絕,但還有一件事是他要問明白的。
    劉羨手指了指遠處孫秀的營帳,低聲道:
    “這件事,孫長史知道嗎?”
    看張光露出尷尬的眼神,劉羨也了然了。
    說白了,孫秀也是個嫉賢妒能的人。而接了這批軍鼓,就是這次合戰名義上的指揮,輸了要下獄論罪,贏了要被白白搶功,確實是個極不討好的位置。劉羨現在是早就得罪了孫秀,所以在大家看來,屬於虱子多了不愁咬,幹脆就讓給自己算了。
    好嘛!全軍上下一大批四品軍官,最後輪到自己一個六品縣令當主帥了!劉羨既覺得荒謬,又覺得有趣。這使他不禁想起了高祖劉邦起義時的舊事。
    當年陳勝起義後,沛縣上下殺掉沛縣令進行響應。舉事的人中,官位最高的其實是蕭何,他身為泗水郡的卒史,考績是全郡第一,有資格到鹹陽去做官。其次是曹參,他作為沛縣獄掾,當時被稱作是豪吏,頗有權勢。相比之下,高祖劉邦也就曾經當過亭長,是蕭曹的手下。可起義時他早就丟了官職,不過是一個一無所有的流寇罷了。
    造反之後,沛縣百姓當然是想要推舉官位高的人來擔任新縣令。結果蕭何、曹參都感前途渺茫,懼怕造反失敗以後,會被秦朝當做賊首明正典刑,都不敢擔任。其餘有官職有名望的人也大抵如此,你推辭給我,我推辭給你,結果繞了半天,最後大家達成了共識,讓早就有死罪的劉邦來當這個替罪羊。
    在場這些推推嚷嚷的人裏,誰也未能料到,這就是劉邦輝煌軍旅生涯的起點。
    此情此景,與當年也有幾分相似了。
    想到這,劉羨也不再推辭,他對張光笑道:“隻希望到時候,大家不要嫌我亂擊鼓就成了。”
    至此,戰前最後的交接也完成了,劉羨把這些軍鼓抬到自己的營帳前,屈指往鼓革上一彈,鼓麵立刻回應出低沉的鼓聲。劉羨暗自一笑,也就再次和衣睡去了。
    這一次,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走在一條冰封的河流旁,天地灰色黯淡,草木枯萎凋零,隻有一座石頭似的浮屠,立於北風衰草中。浮屠旁邊,送別的人騎在馬上,有人吹起橫笛,親人們握手成別,打馬遠去,從此消失天際,再也不見。
    劉羨在這一片死寂中感到孤獨與哀傷,他想,春天到底何時到來呢?親人何時才能團聚呢?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天際突生異變,一場天火自空中飛降而下,恰似下了一陣火雨,無數的哀嚎聲隨之響起。劉羨茫然四顧,想分辨聲音的來源,隻見一塊巨石從空中落下,赫然朝他砸來!
    劉羨頓時驚醒,他從床頭坐起,用手撫摸額頭,才發覺出了一頭冷汗,原來是做噩夢了。可奇怪的是,耳邊的聲音竟然仍在,是出什麽事了嗎?
    這麽想著,劉羨起身走出營帳舉目四望,正好看見不遠處的營門已經起火了,一片夜色中,竟然有斑斑點點的火星刺破夜幕,團聚成一團火光。那片所在的晉軍士卒正在慌亂的奔逃,同時也在哀嚎,恐慌正在晉軍軍營中飛速傳播。
    是夜襲!誰也沒想到,上一次,叛軍主動發起了合戰,在取勝後,他們竟然沒有長時間休整,而是再次搶先出擊,發動了奇襲!
    火光照亮了夜幕,大部分的晉軍士卒都被驚醒了,但在這種意外情形下,他們多是茫然無措的。
    在這種情形下,一場潰敗似乎已經無可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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