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再見陸機(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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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不見,陸機似乎還是原來的模樣。他身著一身極為素雅的鳥紋寬袖儒服,腰佩長劍,頭束小冠,渾身上下打理得一塵不染,就連須髯也整整齊齊。配上其白皙的皮膚,高潔的氣質,看上去簡直不像是一個儒士,而像是一個屈原那樣能神遊仙宮的翩翩貴公子,讓旁人自慚形穢。
    劉羨一見到他,就想起了很多愉快的回憶,或是在龍門山郊遊的時候指點江山,或是在遊獵的洞穴裏煮酒論劍,連帶著陳壽的教誨,東市的喧嘩,好像全都隨之浮現出來了。
    歲月流逝的是如此之快啊!劉羨最近都很難回憶起這些事情了,不料此時看到陸機,那些遙遠的畫麵頓時又變得鮮活了起來,過去的自己和今日的自己又重新相處在同一個時空,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一樣。雖然事實上,很多事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但這種久別重逢的高興是掩飾不了的,劉羨見到陸機後,兩人都非常激動,似乎有滿腔的話語要傾吐,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隻好激動地牽起手來,拉著往屋內走。外麵春風吹過庭院,剛長出嫩芽的樹枝嘩嘩地搖動。
    劉羨給陸機先煮了碗茶湯。這是嶺南的商人到關中販賣的茶葉,路過夏陽時,劉羨買了八兩,平日都不舍得喝,此時陸機來了,他立馬拿出來待客,在茶壺還沒冒泡的時候,劉羨笑問道:
    “這是哪裏來的風,把陸文海給吹到我這窮鄉避壤了啊!”
    陸機則回以笑容道:“懷衝,你這裏怎麽能叫窮鄉避壤?我從洛陽過來,沿路所見,除了長安、霸城數地外,就屬你這最為繁華啊!”
    他掃視了一眼劉羨的居處,感歎道:“你的遭遇,我在洛陽都聽說了。當年你被貶到這的時候,大家都說,像你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到了這窮山惡水裏,加上上麵打壓,說不定就做了孔北海,一蹶不振。結果沒想到,我們都輸了。”
    陸機說是自己輸了,可臉上的神情卻是為劉羨由衷的高興,此時茶湯開了,劉羨給陸機倒了一碗,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兩人對著一碰,隨後一飲而盡。
    陸機繼續道:“懷衝,朝廷對這次河東戰事的論功行賞已經結束了,我這次來關中,就是作為使者奉旨到長安傳令,順道過來看看你。”
    哦,原來是這樣!陸機此前似乎是擔任著作郎吧,是有奉旨傳令這一任務的。劉羨頓時好奇道:“這次平叛,朝廷是怎麽算的?”
    他自己早已經不做能夠得到朝廷公平待遇的指望,但這次戰事因為朝廷的橫加幹預,臨陣換將,結果竟打成這個爛樣,劉羨確實很想知道,賈謐和張華能怎麽喪事喜辦。
    但陸機似乎還是覺得他看不開,有些同情地歎了口氣,說道:“朝廷那邊還在打官司呢!解係的彈劾交上去,孫秀跟著交了自白書,兩邊都莫衷一是,所以孫秀的獎罰還沒有定下來。我來宣讀的是其餘的部分。”
    其餘的部分倒很簡單:張光被升任為北地都尉,李矩封關內侯,北宮純封關內侯,李含兩次作戰不利,貶為始平令,馮翊都尉白允作戰不利,貶為池陽令……
    裏麵果然沒有涉及到劉羨,不過內容仍然令劉羨非常感慨:當年在京師倒楊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打什麽大仗,最激烈的交鋒也不過就是千人規模而已。可結束之後,其封賞之大,劉羨至今都記憶猶新:其中光封賞公爵,就有七八人,什麽縣侯、鄉侯更是不計其數。沒想到這次數萬人規模的大合戰,打完之後,最高的封賞也不過是關內侯,竟沒有一人有資格進封五等爵。
    為此,劉羨不禁對陸機道:“朝廷的賞賜未免有些太少了吧?這樣能得到將士死力嗎?”
    陸機苦笑道:“懷衝,這已經是很多人竭力爭取過的結果了。畢竟這次仗打得確實難看,一仗折損超過五千甲士,光善後和撫恤,就有得人頭疼了。”
    這倒確實是個理由。這一戰,光劉羨自己的六百縣卒都折損了近兩百人,如果朝廷真能把撫恤的擔子擔起來,劉羨倒也沒什麽好抱怨的。隻是對於人與人的性命價格不同這件事,劉羨還是會感到感傷。
    隻是言談間,劉羨忽然想起什麽,對陸機道:“可這樣一來,你到長安沒少吃白眼吧?”
    在軍中任職的多是粗人,渴望的無非就是升官發財,陸機帶來這麽個結果,恐怕沒少被人埋怨。
    陸機揮揮手,歎道:“我不能上陣廝殺,保境安民,受些白眼又算什麽?”
    說到這,他頓了頓,對劉羨說:“說起來,懷衝,我很羨慕你啊,能夠參與這樣的大戰,一展胸中抱負!有沒有興趣和我說說經過?”
    劉羨聞言,頓時記起在洛陽時談天論地的情形了,一時有些心癢難耐,當即笑道:“好啊!士衡!我正好也有很多事想向你請教!”
    “老規矩?”
    “老規矩!”
    兩人說的老規矩,就是在洛陽時一起談天論地的時候形成的,當兩人已經想好要辯論幾個時辰的時候,就要先下一盤棋,根據勝負,誰輸了誰就要去酒肆內請客包廂,然後兩人在包廂內長談,直到把兩壺酒喝盡。
    在洛陽的時候,兩人的棋藝伯仲之間,陸機略勝劉羨一籌,但在夏陽的這段時間,劉羨很少下棋,很多棋譜都不記得了,現在再比起來,水平就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了,劉羨在陸機手下堅持不到六十回合,局勢就稀裏嘩啦一瀉千裏。劉羨也很幹脆,直接投子認負。
    “士衡,論對弈,我現在是大不如你啦!”劉羨對輸棋早有預料,他也並不放在心裏,畢竟他是主人,按理來說,也是他應該主動請客,為陸機接風洗塵的。
    陸機則收拾著棋子,對劉羨說道:“不過是你疏於練習罷了,可惜啊!如果懷衝你現在回洛陽,我怕不是一日三餐都吃定你了。”
    兩人有說有笑,但有一瞬間,或許是劉羨的錯覺吧,他感覺陸機的情緒有些低沉,似乎不太高興。但這情緒一閃即過,劉羨再也捕捉不到,他也便當是自己的誤會。
    劉羨和綠珠說了一聲後,就領著陸機往夏陽城內的集市走,找了一家還算風雅有隔間的酒肆,點了兩壺黃酒,一盤雁肉,一盤菘菜豆腐,兩人就端坐在踏上,一邊飲食,一邊談起這一戰的心得來。
    說起河東的兩場戰事,劉羨最大的感觸就是,一個好的主帥對於一場戰事的勝敗竟有這樣明顯的影響。
    他此前親眼去汾陰探查過敵情,發現後部匈奴當真是一群烏合之眾。沒有紀律不說,不懂戰術,連基本的旗鼓溝通都無法正確執行。而且他們一路從上黨跑到河東,卻宛如蝗蟲過境,除去激發河東胡人與漢人之間的矛盾,製造災荒外,根本沒有別的作用。
    相比之下,晉軍無論是單個個體的勇武,裝備甲仗的質量,還是集體的排兵布陣,中層軍官的軍事素質,都要遠遠好於匈奴人。雖然人數少了一點,但又沒有糧草之類的憂慮,按理來說,應該是輕鬆取勝的,結果卻是打出了一場潰敗一場慘勝,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其實仔細想來,之所以打成這樣,無非就是郝散與孫秀兩個人的素質差距罷了。
    故而他對陸機總結說:“一個好的主帥,首先要能夠得到部下的擁護,如果不能服眾,內部本該有的力量就發揮不出來,戰略意圖就執行不下去。”
    “郝散能夠以弱擊強,其實就是因為他平日愛兵如子,思考大眾的得失在個人的得失之前,在危難之間,他又敢於身先士卒,毫不畏死地向最困難的地方發起進攻和挑戰。所以匈奴人都敬愛他,也就能將所有的潛力都激發出來,將幾次快要崩潰的情形給逆轉過去。”
    “而孫秀在軍中素無聲望,又不能虛懷納諫,不能與軍隊共存亡,一心隻想著自己的得失。結果就是,全軍上下都隻想著自己的得失,甚至相互勾心鬥角,原本強大的力量反而形成了內耗。若不是運氣站在了我們這一邊,恐怕就要一敗塗地了。”
    “所以我在這次戰事得到的教訓就是,無論如何都要維護軍心士氣,令上下一心,三軍共力,不如此,恐怕每有戰事都會一敗塗地。”
    這番話可謂是發自肺腑,是劉羨在血戰中獲得的寶貴經驗,他做夢時都常常會記起郝散最後舍生忘死而動員出的浪潮,令自己心潮澎湃。
    他本以為陸機會讚成自己,不料陸機聽完全程後,卻另有不一樣的見解:
    “我覺得軍中有人不和,這是難免的事情,也不必過分苛求。人都是自私的,有幾個生死與共的朋友就已是難得,怎麽能夠奢望全軍上下真能與你一條心呢?依我看,兩軍統帥之間的差距固然是有的,尤其在稷山一戰。但是汾陰一戰時,按懷衝的說法,孫秀已經放權,為何還會被夜襲呢?”
    劉羨本想反駁說,是因為孫秀導致軍中士氣不振,守衛也懈怠了,但陸機一句話就給他堵回去了:“依我看,還是你們太過輕敵了!”
    “俗話說得好,獅子搏兔,亦盡全力。但是諸將卻因為對方是烏合之眾就心存輕視,按照懷衝所說,北宮純他們,在戰前就打算給孫秀臉色看,打算打兩天爛仗來讓孫秀放權。這不正是輕敵嗎?”
    “孫子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太公望又說,勿以三軍為眾而輕敵,勿以受命為重而必死,勿以身貴而賤人,勿以獨見而違眾,勿以辯說為必然。”
    “這一戰,對方是走投無路落入網中的窮寇,再怎麽說也會奮死一搏。可你不僅不放在心上,明明兵力處於劣勢,卻自詡精兵良將,必然獲勝。太公望所說的五個毛病,你至少犯了三個。”
    “孫秀固然有問題,可如懷衝所說,諸將不也沒把戰敗的可能性放在心上嗎?可在戰場上,什麽都可能發生,你們抱有這樣的想法,就為稷山之戰的結果埋下了敗筆。”
    “同理,汾陰之戰也是如此,這裏麵固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如果對方不是什麽郝散帶的匈奴人,而是禿發樹機能帶領的鮮卑人,你們還會讓對方夜襲嗎?”
    “這是必然不可能的。這次讓人夜襲得手,無非諸將事先覺得,匈奴人一群烏合之眾,將領也是無謀之輩,必然用不出這樣的計謀罷了。”
    “我父親在世時,教導給我第一樣戰爭的法則,就是永遠不要輕視對手。要盡可能以勢壓人,避免戰爭,實在到了不得不開戰的地步,也要以最高的警惕來對敵,有了八成的把握再出動。”
    劉羨本來並不在意,但聽陸機漸漸說來,他如遭雷擊,再聯想到自己對孫秀的態度,以及孫秀在自己身邊神不知鬼不覺的布局,這些真的是不能發覺的嗎?當然不是,隻是他太過於自負,不願意去發覺罷了。這樣想來,他不得不承認陸機說得鞭辟入裏,說中了自己性格上的弱點,繼而低頭致歉說:
    “士衡說得極對,我確實有些看不起人,也有些把戰爭當做兒戲了。”
    聽到這句話,陸機當然感到非常開懷,畢竟沒有什麽比說服自己的朋友更讓人感到高興了。
    兩人又碰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此時天色已黑,左右無人,陸機覺得時機合適了,便對劉羨道:
    “懷衝,實不相瞞,我這次來,還另外負有一項任務。”
    “是嗎?”劉羨笑道:“我們權傾朝野的魯公,又給你安排什麽難題了?”
    不料這一句話說罷,陸機良久都沒有吭聲,劉羨抬起頭去打量他,發現他臉色漲紅,不似往常,好像自己方才那句話刺痛了他的人格。
    劉羨心裏一驚,隨即自覺失言,連忙打算向陸機道歉,誰知陸機揮揮手道:
    “不是魯公的事情,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他讓我來勸勸你,不要再和孫秀鬥下去了。”
    這一句落地好久,劉羨才大概明白了陸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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