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張光在馬蘭山(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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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光之所以還幸存著,當然是因為他並未參加盤龍山之戰。
    當初皇甫重和張損受命匯合南下時,考慮到兩萬大軍的後勤路線過長,而泥陽西北方的馬蘭山中,有大量羌人活動。如果不加提防,可能會出現輜重丟失,前線斷糧的情況。所以幾人商議後決定,為確保糧道不受馬蘭羌的影響,就派八百人到馬蘭山紮營防衛,負責此事的正是時任北地都尉的張光。
    這項安排下來後,張光的屬下們對此抱怨不斷,都道都尉吃了大虧:
    “哎呀,真是倒黴!去馬蘭山提防羌人,每日費時費力不說,還沒有什麽獎賞,幹好了理所應當,幹差了還要受罰,白辛苦人!”
    “對啊,南下雖有風險,但軍人本來就是靠賣命換取富貴的。在戰場上奮力廝殺,搏一個功成名就,這才是我們的心願啊!”
    麵對士卒們的抱怨,張光寬慰他們道:
    “不管怎麽說,這些事總是要人去做的。”
    相比於士卒,張光是一個更加純粹的軍人,他深知大局的重要性。
    雖說由於沒有背景,導致他經常被上級安排一些苦活累活,甚至會失去在前線立功的機會,但張光很少抱怨,而是一絲不苟地去完成。因為每一次的戰役其實都是一次漫長的分娩,如果沒有這些瑣碎又耗時的準備,成功是不會簡單順產的。
    故而他在馬蘭山中精心考察地形,曆經三日,最終在一處山塬上進行紮營。
    這處山塬傳聞是杞梁妻孟薑女的家鄉,如今雖荒無人煙,但名字還是保留了下來,名叫梁塬。即是山塬,地形自然與許多關中山塬一樣,居高臨下,地形逼仄,山塬最窄處僅有不到八十丈。立營以後,僅僅百餘人就能固守。
    但這樣的山塬在北地到處都是,張光之所以在此立營,最主要的考量是,在梁塬下就是一道山口,寬度僅三十餘丈,且是馬蘭山到泥陽的必經之路。若是有羌人試圖從馬蘭山襲擾泥陽糧道,立即會被塬上的晉人發現。一陣箭雨就能覆蓋山口,可謂是兵家要地。
    紮營時,由於要來回上下搬運物資,士卒們多向張光抱怨,認為並無在此處紮營的必要。但沒想到,沒過幾日,就收到了晉軍在盤龍灣大敗的消息。緊接著,鐵弗人趕至泥陽,馬蘭羌蜂起響應,向梁塬上的張光部發起圍攻。
    自此張光與外界消息斷絕,在梁塬固守至今,已經差不多有兩個月了。
    一開始進攻梁塬的胡人極多,外來的鐵弗人加上本地的馬蘭羌,差不多有八千人,幾乎是塬上晉人的十倍。
    若是尋常合戰,這種人數差距,淹也能將張光淹死,但奈何張光的事前準備做得過於充足,讓誌得意滿的胡人撞到了一麵鐵壁。
    說起紮營,其實無非就是運沙袋,做柵欄,堆土堆,囤積糧食和弓箭這些瑣碎的事情。但張光他做得不厭其煩,不僅以身作則,而且每日都檢驗進度和質量,確保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就在紮營完成後,還有一定的閑暇時光,張光都利用起來,砍伐光了塬上的所有樹木。一部分作為滾木,一部分作為耗材,就好像小山一樣堆在山塬中央。
    雖然這些準備都很辛苦,但等到羌人進攻的時候,辛苦立刻就派上了用場。
    那些羌人們來到梁塬前,看著高聳的山塬就有些傻眼,能夠上塬的路隻有兩條,但都為梁塬上的箭雨所覆蓋。羌人們又沒有晉人那樣堅實的鐵甲,隻能自己製作木楯舉在頭上,硬頂著靠過去。結果在付出了數十人的生命後,他們上了梁塬高台,看見晉人森嚴的工事,再次傻了眼:
    眼前的已經不是一座普通的營寨了,在外圍布著三層結實的柵欄,士卒們手握著可以透過柵欄穿刺的長槍,根本沒有辦法靠近,而柵欄內還立著兩座望樓,可以居高臨下地向下射箭,壓得人根本抬不起頭。而在柵欄中間,赫然是一座沙袋與土堆構成的小城,看上去極為牢固。
    在這種預設的戰場下,塬上隻能供兩三百人同時與晉軍廝殺,形勢是一邊倒地對晉軍有利。
    羌人當然明白這一點,因此,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們為了攻破梁塬,采用了各種各樣的辦法。
    一開始,他們是找來了大斧,先用最常規的辦法——砍伐柵欄,正麵突破防禦。
    但羌人劈砍柵欄的時候,晉人們就躲在柵欄後麵,肆無忌憚地用長槍攢刺,雖然很難刺到要害,但卻不難造成傷口,刺得敵人腿上手上滿是鮮血,很多羌人之所以退出戰場,是因流血過多而硬生生倒下的。
    付出了一些傷亡後,羌人們就換了策略。他們想晉人沒有外援,長槍是有限的,如果忍痛吃虧,把晉人們的長槍奪走一些,或許就能取勝了。
    結果張光反應得極快,他親臨最前線,晉軍才被奪取了十餘支長槍,他就有所察覺,令士卒在火堆上加熱槍頭,等槍頭燒得發白了,再到柵欄前去刺。羌人們不知所以,再去抓槍頭的時候,頓時被燙得滿地哀嚎,接觸的部位直接脫了一層皮,近乎爛掉了。
    這些變故使得羌人們不得不暫停進攻,修養一段時間,恢複士氣。等他們再次出現在梁塬上時,不由愕然地發現:在他們休息的這段時間,晉軍又用耗材修複好了那些柵欄,他們的攻勢不得不重新開始了。
    在反複嚐試了四五次正麵進攻後,羌人很快意識到這樣下去是徒勞無功的。於是他們開始嚐試從別的方向進攻,諸如製作木梯從山塬的兩邊攀爬上去,結果晉人們用滾木裹了枯草,點燃後朝著攀爬的羌人迎頭砸下,頓時驚起一片慘叫。再往下看,隻見熊熊燃燒的滾木下依稀可見幾塊燒焦的屍塊。
    如此又來回幾個回合後,羌人付出了近千人的傷亡,可謂是氣沮至極。但他們仍不放棄,幹脆利用自己人多的優勢,不顧傷亡,同時從正麵和山崖進行猛攻,力圖用這種方式來摧垮晉人的防禦。
    可令人沒想到的是,張光竟然從中發現了戰機。
    羌人四麵出擊,就代表著每一麵都兵力不足。他竟然收縮兵力,搬開柵欄,奮不顧身地向北麵山塬的羌人發動衝擊。羌人措不及防,晉軍又居高臨下,竟然一舉將北麵的羌人驅趕下山塬,很多羌人推攘著從山道上擠落,摔死摔殘的多達數百人。
    其餘羌人還以為晉軍是要突圍,連忙放棄了對梁塬的進攻而前來支援,結果他們剛剛趕到,晉軍又不慌不忙地退了回去,再次化解了羌人的這次攻勢。
    在經曆了這樣一場惡戰後,羌人終於放棄了攻下梁塬的想法,轉而進行長期地圍困。
    他們已經不做正麵破營的奢望,便一麵向晉人通告關中晉軍的壞消息,打擊晉人士氣,一麵等待晉人們吃光自己的糧食,餓得沒有力氣後,他們再像摘果子一樣拿下這座土塬。
    這一招確實有用,張光事先並沒有想到晉軍會遭遇如此慘敗。他在營地裏囤積了足食兩月的糧秣,心想這怎麽都足夠了。若節省一些食用,甚至能吃三個月。三月時間,莫非還不能平定關中的亂事嗎?沒想到卻變成眼下這個情形,戰士傷亡已經不小,糧食也漸漸不夠吃了。
    好在多數的馬蘭羌都已追隨齊萬年西征秦州,剩下的四千餘羌人則是在塬下繼續等待,他們並不知道張光的糧食能支撐多久。
    但他們也知道隻要等待下去,一定會有收獲勝利的這一天。
    張光帶領著晉人同樣在梁塬上守望,也等待著晉室援軍到來的那一天,雖然他不清楚到底要等待多久。他能夠鼓舞自己的就是,至少打了幾次勝仗,軍中的士氣還不錯。
    這一日一覺睡醒,張光從營帳裏出來,發現早晨就開始下雨,從梁塬上往下一看,隻見東邊流過來的紅彤彤的漆水濁流在山穀口打了個急彎,濺起一陣陣波濤,山塬下羌人說話的聲音都遮蓋住了。秋雨瀟瀟,天地間的陰色似乎也帶來了許多冷氣。
    但他掃視之下,敏銳地發覺出了些許不對,他喚來正在造飯的都尉丞劉義,指著塬下同樣在造飯的羌人說:
    “昭伯,你看看,塬下的羌人是不是變多了?”
    劉義是徐州彭城人,今年剛滿三十歲。他擅長弓術,眼力也好,順著張光所指的方向看去,端詳了片刻,回答道:
    “都尉,好像是多了幾百人。嗯,不對,差不多有小一千了吧?”
    “一千人……”張光輕輕點了點頭,“奇怪,如果是要圍困我們,現在羌賊應該夠用了才對。他們怎麽會加人?”
    “八成是圍不下去了,準備強攻吧!”
    若是在兩個月前,劉義還有些畏懼,但在現在,他已經視若等閑,對著張光取笑這些羌人道:
    “不過這有什麽所謂呢?多虧了都尉挑的好地方,不管他們在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進攻,我都毫不畏懼。”
    “人馬再多,你也不懼?”
    “別說現在他們有五千人,就是再來七千人八千人我也不怕,照樣痛擊他們。”
    “要是齊萬年親自來了呢?”
    “哈哈哈……”劉義大笑起來,他的笑聲讓周圍士卒都感到振奮,然後道:“齊萬年帶著叛軍主力親自來,這樣的仗才值得一打。”
    雖然劉義說得誇張,但周圍的士卒們都露出讚同的神情,因為這兩個月來,他們已經不知道打退了叛軍多少次進攻,這是事實帶來的信心。
    張光為此倍感欣慰,可這並不能解除他心中的疑惑:“還是有些不對勁,這些亂羌吃過教訓,所以應該明白,若隻增加一千人馬,是攻不下梁塬的。”
    “是嗎?”劉義對此也有些迷惑,但他到底不是張光,不需要為決策負責,故而想不明白就不去強求,笑道,“不過既然對我軍沒什麽影響,都尉也沒有必要操心。”
    但張光仍然在思考,此前在河東的失利令他不敢放鬆警惕,在心中猜測可能會發生的一些情況:
    如果對麵不是援軍,那要麽就可能是前來投奔的羌人,按照此前他們宣傳的那樣,朝廷又打了一個大敗仗,那羌胡前來投奔響應也很正常。
    不對,若是前來投奔,為什麽不去泥陽呢?泥陽應該也被羌胡占領了啊?這是否意味著,在泥陽方向出現了變動?
    莫非是胡人內部出現了分歧,開始進行內鬥了?亦或是塬下的羌人久圍無功,叛軍決定替換掉他們?
    張光想了很久,數個可能在腦中鬥來鬥去,到底沒有鬥出一個結果。至於有人收複了泥陽這件事,他更是想都沒有想過。畢竟身為晉朝官僚十數載,張光再遲鈍,多少也了解朝廷反應的速度了:打成現在這個局麵,朝廷八成還在為出兵的人選爭吵,理想狀態下,今年十一月左右,或許他能看見援軍吧。
    為了確認這不是羌人的什麽詭計,等雨稍微停歇的時候,張光還特派人到營寨前,朝塬下射了幾箭。結果隻惹來了塬下羌人們的一陣叫罵,回射了幾箭後,騷動就又消失了。
    這種種一切都似乎在說明,自己是過慮了。
    等到了傍晚,張光到士卒間用膳,隨從給他遞來一隻烤好的田鼠,說是士卒無意間挖到的,獻給都尉讓他補補身體。但張光哪裏聽不出來?這分明是士卒們也預感到糧食不足,開始想辦法節省糧食了。
    這讓張光原本有些放鬆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層陰翳。轉而思考那些他已經沉思過一段時日的嚴肅問題:
    若是營中的糧食吃光了,自己該怎麽繼續堅守?是否該效仿臧洪,用屍體的人肉作為食糧?
    在大軍潰敗後,自己堅守在此地,可謂是付出了空前的心血,但朝廷的救援又在何處?
    到這個時候,張光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了,他知道自己在為一個腐敗的朝廷而奮戰。但冥冥之中,他又覺得並非如此。
    張光是一個純粹的軍人,軍人並非意味著拒絕思考,隻是更相信直覺與本能。張光在戰鬥中感受過神明的呼聲,讓他潛意識裏相信,在現實的皮囊之下,有著一個更崇高的東西存在,或許繼續戰鬥,直至死神逼近時,它就會破開皮囊,隨之浮出水麵。
    不過在這種時候,他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人影來,心想:如果是劉懷衝的話,或許是知道答案的吧。
    在河東的並肩作戰,劉羨不知緣由的苦戰給了他極為深刻的印象。可惜,戰後竟然沒能正式分別,這讓他倍感遺憾。
    半夜,張光又在塬上巡營,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了無數遍。路過一處西側懸崖的時候,他意外發現土堆上落著一支箭,這本是很尋常的事情,但他發現了不尋常的地方,就是箭尾上帶有一小塊青帛。
    何時來的箭書?
    張光取下青帛,到火把邊展開讀道:
    “景武吾兄在上,請再堅守數日,我奉朝廷令,已星火趕至泥陽,今整頓郡卒,秣馬厲兵,不日將率眾解圍,愚弟暫領北地太守劉羨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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