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六陌之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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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周處被派往六陌作戰的消息後,劉羨是有些輾轉反側的。
劉羨和周處並無交情,僅僅隻是數麵之緣罷了。他數次試圖與周處交好,也都被周處冷眼擋了回來。如果劉羨是一個尋常人,可以說已經仁至義盡,是全然沒有必要在意這件事的。事實上,軍中有好幾位比劉羨要德高望重的人,也對此沉默不語。
但劉羨想起自己當年在金穀園詩會的遭遇,卻不能不感到同情。
一個亡國之臣,在新朝代飽受鄙夷,但卻堅持自己剛正的準則,踐行自己兼濟天下的理想。不對身邊的醜惡做一絲一毫的妥協,即使因此遭受到越來越多的挫折,他也纖毫不改。
這正是劉羨過去理想中的自己,在入詔獄之前,他就是想成為這樣的人。
即使在現在,劉羨也不認為這樣有什麽不好,無非是自己有了更宏偉的目標:想要創造一個屬於全天下所有人的歸宿。為此,他能夠犧牲掉一些自己的原則,但依然敬佩和親愛那些能夠堅持理想與初心的人。
周處毫無疑問正是這樣的人。若是這樣坐視周處被梁王謀害,劉羨在內心中想,那就等同於是他自己殺害了過去的自己,即使素昧平生,這也是劉羨所無法容忍的。
劉羨很快就做出了決斷,他私下和幕僚們議事說:“梁王欲殺建威,我欲活建威,且為之奈何?”
眾人都感到非常難辦,不管司馬肜的命令有多麽荒謬,他身為梁王,畢竟是全軍統帥。
劉羨不過是麾下十七軍之一部而已,如何與之相抗呢?
李盛思忖良久,建議劉羨道:“主公,雖不能直接違抗軍令,但見機行事的餘地總還是有的。您不妨向梁王殿下請命,說此地地形複雜,懷疑北麵有叛軍活動,您帶兵去北麵的峰陽原紮營,如此一來,若建威真出現了什麽意外,您也可以施以援手。”
“但問題在於,您一旦這麽辦,恐怕和梁王殿下的關係也會鬧僵,之後又該怎麽辦?您可想好了對策?”
劉羨回答道:“所謂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梁王若兩次設計不成,還要繼續陷害,那他有何麵目擔任統帥之名?就算不死心,手段必然也不至於如此的不體麵。”
“更何況,我又不是建威。”劉羨笑了笑,低聲對李盛道,“我在洛陽有很多朋友,梁王當年就是顧忌這一點,才救下了我的性命。如今又怎會不考慮這些呢?”
李盛聞言,這才恍然。周處雖然是劉羨過去理想中的自己,但劉羨也早早超越了過去的自己。他明白個人的高尚比不過眾人的呼聲,他並非是削滅人心中的惡,而是試圖點燃世人所渴望的火。
隻有由人心中自然升騰而出的火焰,才是能夠祛除黑暗的火焰。
正如這一次劉羨試圖救援的出發點,並非是為了與梁王對抗,而是為了挽救不久的將來,即將崩潰的軍心而已。
劉羨按照李盛建議,向司馬肜上疏,自願到好畤西北麵的峰陽原駐防,以提防叛軍有可能的突襲。有人願意分憂,司馬肜自然不會拒絕,還特地給劉羨多調撥了一些糧秣。
於是在六陌之戰的前一日,劉羨率軍進駐峰陽原。
峰陽原是一塊瀕臨涇水的土塬,模樣平平無奇。但劉羨看中的是它的位置,距離好畤約有四十裏,距離六陌約有二十裏。
一旦在六陌發生了什麽事情,劉羨完全可以用事急從權,不急匯報為理由,由自己臨時做一些決策。
為了保證程序無可指責,他並沒有對士卒公開下一步的打算,而是事先對梁王承諾的那樣,對周遭都派出了斥候。
這就足夠了。當六陌之戰正式開始後,僅僅兩刻鍾,劉羨就得到了消息:
“建威將軍率軍向六陌進攻,戰況堪稱激烈。”
現在出兵還不是時候。一片大霧中,摸不清叛軍在六陌的布置,周處軍也尚未出現頹勢。劉羨安然令軍中將士造飯,吃飽了再看形勢發展。
一個時辰後,劉羨再次得到了消息,不過卻不隻是周處軍的:
“建威將軍原本已經占據上風。但不知為何,原本作為支援,跟隨在建威將軍後方的盧長史部,突然放開道路,往後後撤了十裏。西麵又有馬蹄聲,似乎有叛軍援兵過來了。”
劉羨聞言,知道現在情形有些危急了,但這仍在意料之中,重要的是下一步,叛軍到底是怎麽計劃的。
這次他令孫熹去親自探查,特別關照道:“一定要弄清楚,若有叛軍來援,有多少人,又有哪些將領,分布在哪些地方。”
又過了一個時辰,孫熹抓了一個俘虜回來,拷問之下,終於得到了準確的消息:
“叛軍主力大約有四萬援軍,自四麵包圍了建威軍。建威將軍雖奮力抵抗,但終究露出頹勢。在東麵的似乎是羌將姚弋仲,在西麵的是氐將蒲光,在北麵的是鐵弗人叱奴寇,在南麵的是偽帝齊萬年。”
這句話令劉羨大喜,他追問道:“如何分辨偽帝齊萬年在何處?”
俘虜回答說:“萬年大人以紅底烏鴉為旗幟,全軍隻有此一麵旗,萬年大人定然就在那旗下。”
至此,劉羨終於覺得時機成熟,他對薛興等人笑道:
“齊萬年真是托大!他在南麵坐鎮,就是想顯示自己膽氣驚人,視我軍如無物啊!我若不去打他一打,還真讓他囂張起來了!”
說罷,他立刻召集全軍,當眾動員道:
“諸君,我們已探得消息,就在建威將軍進攻六陌時,因賊軍作戰不利,賊首齊萬年親率賊兵而來,以為援助。這真是非同小可!根據斥候得報,建威軍已經是朝不保夕,若無人援助,立刻就要覆滅了!”
“按理來說,這時應該主力前援,但賊軍抄沒後路,斷去了兩軍聯係。梁王那邊尚無動作,隻有我軍知道了消息,我已經派出使者去傳信,但要等大軍來援,恐怕是來不及了。”
“現在情形危急,事急從權!我打算先領諸君解圍,隻要稍作牽製,等梁王主力一到,賊軍必敗!”
這個動員可謂合情合理。友軍有難,同袍本來就應該互助。而在劉羨口中,是叛軍打了建威軍一個措手不及,而非是司馬肜主動拋棄建威軍。所以司馬肜收到消息後,一定會派出援軍來。隻是時間緊急,劉羨不得不率先去救援罷了。
士卒們聽了,都不疑有他,隻覺得主將慷慨,都高聲說道:“奉府君令!殺賊!”
於是全軍大張旗鼓,開始向六陌處開進。
雖然時間緊急,但是劉羨並不急躁,他相信周處至少能撐到傍晚,所以沒有走最快捷的豆灰川直接往東走。而是繞了一個彎子,由泔惠川先向南走,到了白連川再折而向西,走到了乳台坡。
這裏就剛好處在六陌與好畤的晉軍之間,劉羨幾乎已經聽到遠處六陌的廝殺聲了,但他仍然沒有在這裏停留,而是繼續向西走,一直到柳樹塬,他能看見不遠處的三座乳峰了,才終於做了一個短暫的停留。
這一路可謂是急行軍了,又是一個時辰過去,北地軍繞著六陌戰場,足足繞了三十五裏的圈子,終於抵達了叛軍的背後。
北地軍的上下將士都有些疲憊,劉羨讓他們喝了些水,好整以暇地吃完幹糧後。劉羨把自己的安樂八字旗幟飄揚開,而後指著東方,高聲道:“諸君,隨我出擊!”
竟然有晉軍出現在胡人的西麵,這是令所有圍困的叛軍將士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當軍報傳到齊萬年處時,齊萬年全然不可置信,他皺眉說:“周處會有援軍?這絕不可能!我從晉軍中安插有間諜,早就得了消息,司馬肜派人刺殺他,此次又分明是派他前來送死!”
“何況,我今日在好畤布置有眼線,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會前來匯報,如今並無消息傳來,說明晉軍確無動作,怎麽會有假?”
可事實勝於雄辯,當他收到軍報不久,劉羨的大軍就出現在西麵的天際線上。
這其實是一種巧合。齊萬年雖然在好畤縣布有眼線,但卻沒有考慮到西北部的劉羨所部,就沒有在中間的道路上布置眼線。
這本來也是很正常的,畢竟劉羨對司馬肜聲稱的是要提防叛軍從西北麵繞路奇襲,而齊萬年並沒有這個想法,自然就沒有把他計算在內。不料劉羨騙了司馬肜,結果也騙了收集情報的齊萬年。陰差陽錯下,導致叛軍在乳台坡處形成了一個空檔,竟讓劉羨從中神不知鬼不覺地穿了過去。
如今晉軍離奇出現在叛軍的西麵,幾乎所有叛軍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摸不明白情況,隻能沒來由地瞎想:
“難道晉人派奇兵攻破乳峰了?”
“莫非是晉人又派了援兵,美陽失守了?”
“晉人到底是怎麽出現的?難道我們軍中也有叛徒?”
這些想法是不可抑製的,因為沒有常理的事情人們就隻能不用常理來揣測,繼而軍心渙散。他們甚至不知道,這股從背後出現的軍隊到底有多少人。在這種時候,人們總是下意識地高估對方。
而北地軍中,此時擔任先鋒的是張光麾下的劉義所部。
建威軍正在苦戰,劉義一眼看出此情形之後,依照張光的吩咐,不加入戰列,而一麵厲聲吆喝,一麵在胡人的後方縱橫馳騁。
雖然人數隻有五百騎,但都是駿馬。騎士也是軍中的高手。當他們手持長戟仰天長嘯時,必定有數人成為他們槍下的亡魂。
“快調頭!晉人來了!”
當部分胡人掉過頭,而采取防守時,劉義等騎士已經不在那裏。
他們如旋風般在戰場上來回奔馳,在叛軍眼裏的晉人騎軍,不像隻有一隊,仿佛晉軍的騎軍不斷陸續出現一般。既然晉人的援軍從背後開始襲擊,叛軍便很難繼續采取力攻的戰術。
齊萬年此時登上西塬觀看情形。
劉義所部雖然隻是少數的先遣部隊,但也可以看到,後方還有不少的晉人軍隊,正在持續不斷地投入戰場,而己方的軍隊已經有了不穩的傾向。
“隻要再給我一個時辰便夠了!”
齊萬年不甘地在心中暗歎,如果依照目前的情況,隻要一個時辰,他就能全殲周處的建威軍。可此時北地軍已經逼近。
但他也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既然不知道對方的情形,那就應該保守起見,立馬著手撤軍。一旦遭遇周處與來援晉軍的內外夾攻,也許會形成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潰敗。
“我軍往六陌更北邊集合,向白草坡撤退,東部的沮渠遮、姚弋仲先撤,西部的蒲光、李蕩部後撤,我親自殿後,次序千萬不要亂!”
齊萬年的命令傳到東部的姚弋仲處,姚弋仲已經初步攻破了建威軍的第二道防線。他極難以接受地說道:
“快要進攻道周處的本陣,為何要退?”
而在被圍攻的建威軍將士,看到西方的援軍後,立刻開始高喊道:
“我軍主力到了!要反敗為勝了!”
他們個個振臂高呼,之前一直都是咬緊牙關作戰,現在有了希望,立馬就又湧現出一股活力,甚至想著要反守為攻了。
周處也收到了報告,他也如齊萬年一般不可置信,不禁喃喃自語道: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可生還的狂喜依舊席卷了他的身心,讓他開始做下一步部署:
“傳令給陳亢及韓健,向西邊發起攻勢,擊垮賊子!讓他們由退轉潰!”
不過可惜的是,他們在血戰了將近四個時辰後,實在是太過於衰弱了,雖然還是集結了一波小攻勢。但最終並沒有如願造成足夠的慌亂。總體上來說,叛軍還是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撤離。
夕陽西下,巨大又溫暖的太陽掛在山林間,天上的雲朵,地上的塵埃,兵器,屍體,鮮血,枯草,都呈現出一樣的火紅色。北地軍在追逐了後退的叛軍一陣後,返回到了傷亡慘重的建威軍邊。很多北地士卒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寬闊的戰場上,根本沒有什麽梁王的援軍,殺入戰場的隻有他們自己。
而周處坐在一塊冷硬的灰石上喘息著,身上的傷痛令他隨時會昏過去,死神似乎就在他耳邊呼吸。但他還是堅持著沒有倒下,隻想看看到底是誰來救援的自己。
等劉羨騎馬飛馳過來的時候,他很是吃驚,隨即又失笑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真是後來者居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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