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攻防戰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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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時間,齊萬年加緊攻城。
    先前城外所作的所有地道,除了已經挖通到城內壕溝處,而被晉人占據的除外,其餘各條地道,都不再挖掘。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地道就作廢了。
    齊萬年效仿當年袁紹破公孫瓚易京的戰術,在這些地道與城牆聯接處,設置有許多梁柱,以頂住上方的城牆和土山,而後他繼續一麵在城角處加重土山,一麵繼續加深內部的坑洞,讓晉軍誤以為他要采用正麵強攻的笨辦法,實則是要暗中造成大量地陷,等計算時機成熟時,他命人以火油灌柱,而後放火焚燒。
    梁柱燒到一定程度後,再也承受不住上方城牆與土山的重量,在第一聲崩塌聲從地下響起後,就好像是天崩地裂一樣,泥陽的城牆隨著大地搖動崩塌,四分五裂,最終轟然陷入地洞之中。原本巍峨的城牆,此時變成了一片斷壁殘垣,大片的裂縫和空洞遍布其中,足以讓胡人進入。
    見地陷戰術產生奇效,胡人將士可謂大喜,以為破城近在眉睫,於是拿著刀劍就往裏衝。不料城中晉軍早有防備,在城牆內的壕溝裏層層打下柵欄,又趕緊用挖壕溝的土堆去填那些不算大的縫隙,守者持弓弩在不遠處進行照應,依舊打退了胡人。
    胡人於是故技重施,就又用長杆綁上動物皮毛,淋了油後點燃,一批批如波浪般朝木柵前撲來,想用火攻戰術燒毀木柵。
    雙方都可謂急了眼,晉人箭如雨下,可胡人也竟然視死如歸,冒著箭雨絲毫不退,逐漸接近了柵欄。而守者一麵提前往木柵上潑水,一麵又往上傾倒塵土,幹脆把木柵變成了一堵濕泥敷就的土牆。如此一來,火勢根本不能蔓延。
    雙方戰至深夜,攻守雙方都死傷累累。尤其是進攻的胡人,他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可謂是屍堆成山,最後到了阻礙進攻的地步,這才不得不暫停攻勢退去。
    此輪過後,劉羨又按照此前做過的那樣,向城外的胡人喊話,希望他們停戰一日,相互收撿屍體。齊萬年顧及士氣,不得不同意。但如此一來,又給了劉羨搶修的時間,雙方休整一番後,劉羨又填土修好了大半城牆。雙方隨毀隨建,仍然沒有突破性的進展。
    打到這一步,幾乎所有胡人都喪失信心了。
    此時已經是夏六月中旬,樹葉茂盛,北地漫山遍野都長滿了綠草紅花,灌木翠葉。但可以看見,在黃土台地的一片土塬上,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巨城,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東風一吹,就可以在塬上毫無阻攔地呼嘯盤旋,繼而揚起漫天的塵土。
    胡人掠奪來的駿馬在塬下撒著歡來回馳騁,因為失去了束縛,它們可以隨意地活動,連帶著雷鳴般的馬蹄聲都帶上了幾分瀟灑。可惜的是,許多原本就該騎在它們背上的主人,已經永遠倒在了城牆邊的黃土之中。
    實際上,隨著氣溫漸漸升高,叛軍收拾屍體又不甚及時,導致軍中也開始產生了疫病,許多人都咳嗽著倒在了傷兵營裏。這導致軍營的氣氛又緊張起來,一開始那些收回來的屍體,胡人們還會為之立碑,到現在,大家隻急著將這些人下葬,挖了一些大坑,然後疊在一起埋了。誰誰誰葬在哪裏,已經不會有人在乎了。
    到了臨晉敗報傳到泥陽的這一天,雖然大家還是會為鮮卑人的出現感到恐慌,也會為同伴的失利心生悲憫,但這些情緒都被攻城失利的事實所掩蓋了。眾將士聽到這個消息,無不鬆了一口氣,他們心裏明白,鮮卑人的出現是壓斷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個已經進行了長達三月的攻防戰,終於要結束了。
    包括齊萬年自己也知道,軍隊繼續攻城的條件已經不成熟,他不得不結束這場戰事,準備退兵了。
    當夜,他一個人坐在帳外怔怔出神,眼睛望著頭頂的明月,常年掛在嘴邊的笑容,不知在何時何刻消失了。他心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呢?難道自己的計策還不夠多,亦或是判斷還不夠冷靜,又或是能力還有所欠缺?不然,為什麽自己的誌向還不能實現,要遭受這樣大的挫折呢?
    齊萬年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他又想:或許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隻是單純地因為天命不夠眷顧自己罷了。所謂人力有時而窮,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不是你做得不錯就能成功的。這是早在六十多年前,諸葛亮就已經證明了的事情。
    可這個答案又讓他感到可悲,如果注定不能成功,那為什麽還要戰鬥呢?他想起自己年輕歲月時的期望,對身邊的齊貴說道:“我過去在黃崖集辦馬市的時候,常想買一匹千裏馬,以為有了千裏馬就能日行千裏。可等我真弄到了一匹的時候才發現,千裏馬其實並不罕見,能供千裏馬縱情奔馳的草原才是難得的。”
    齊貴聽得出來,齊萬年這是在哀歎天命並不眷顧於他。於是就說:“不管是何人都會遭遇挫折,哪怕是劉邦、項羽這樣的人物,也會有跌宕起伏的一生,眼下這點失敗,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小挫折罷了。”
    “並非微不足道。”正如齊萬年一如既往的那樣,他冷靜地陳述道:“這一戰,我在泥陽城下折損將近兩萬,其中還有數千精銳,已經是難以承受的損失了。更別說臨晉那邊的死傷。綜合來看,扶風一戰打出來的優勢,已經被我損耗殆盡了。”
    “我既不能乘勝掌握關中,接下來的坎,會非常的艱難,能不能挺過去,並不取決於我,而取決於諸部有沒有信心。”
    “陛下,大家都很崇敬您。”齊貴低頭說道,“相信這個坎坷,一定能挺過去的。”
    “但願如此吧。”
    齊萬年看了齊貴一眼,並沒有繼續多說,但他內心知道,崇敬一個人,和對一個人有信心,那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
    他又回看遠處的泥陽城,不禁在心中感歎:城中的那個對手,才是自己最大的坎坷。
    次日一早,齊萬年就召集軍中諸貴議事。眾將本來意誌消沉,但看見這位胡人天子安坐在正中間的胡床上,臉上笑容一往如常,都慢慢地放下心來。
    正如齊貴所說,這一次攻城戰齊萬年雖然沒有取勝,但他所表現出來的戰術與才能也是其他人遠不能及的,眾人雖然士氣低沮,但大眾,尤其是中高層的軍官,對齊萬年的敬佩卻有增無減。
    帳內人頭攢聚,天氣又悶熱,導致大家都汗如雨下。齊萬年隻穿了一件單衣,他令人支起帳簾,又在一旁扇風,帳內就涼快一些了。他掃視了一圈眾人,來到帳中的諸部首領有四十多人,大家都抱著刀,在背風的地方圍坐下來。
    齊萬年對大家說:“去年這個時候,我剛剛起事,離開長安進入黃龍山,然後開始了這次造反大業,從黃龍山到臨晉,到盤龍灣,又到美陽,這才與大家聚集在一起。時間真快啊,一轉眼,一年時光就這麽過去了。”
    “如今我們已經占據了十個郡,令關中晉人膽寒,數十萬流民四處遊蕩,晉室的根基也已經動搖了。隻不過,晉室到底是一隻老虎,即使我們已經傷到了對方,但也不能懈怠小心,而應該繼續與其周旋,既不露出破綻,也不要令其放鬆,要讓它的傷情繼續惡化。直到它精疲力竭,再使出致命一擊。”
    “至於城裏的這個劉羨,他確實是個人才,可惜,他站在晉室這一邊,獨立行動時或許還能發揮才能,但隻要一受征西軍司的指揮,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說到此處,大家都聽得明白,天子這次是要準備退兵了。
    齊萬年於是接著說:“我打算退回到武功休整,但需要猛將為我斷後,此人需要守住涇水,令鮮卑人不敢輕易渡河。”
    話音一落,多蘭刹立刻站起來。齊萬年的笑容更真誠了些,他感慨道:“多蘭兄是鐵弗人中著名的老虎,想當年在朔方來回縱橫,是老首領的第一戰將,這次也勞煩辛苦你一趟了。”
    多蘭刹拱手回答道:“願做陛下鷹犬,隻要有敵將膽敢上前,我就算是死,也會與敵將同歸於盡,不讓他渡過涇水。”
    齊萬年環顧左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他想,很多大事,一個人是做不成的,但有了這麽多朋友和屬下,即使是天翻地覆也不是沒有可能。他轉頭對齊貴說:
    “這一年辛苦大家許多,而現在我們要離開此地了,小子,唱一首我們氐人的民謠吧。”
    齊貴於是站起來,他剛剛二十歲,臉上的胡須還沒有蓄起來,還帶有一些稚嫩的氣質。他在漢地居住良久,其實早已經不知道祖先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但是對於祖先留下的歌謠,他還是充滿敬畏。
    齊貴雙手攤開,彎腰俯身,這是表示對天地神靈的敬重。而後他用模糊不清的詞語念念有詞,這是他硬背下來的古羌語,他已經不知道哪個音節是一個詞語的結束,據說其中的意思是:“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至此,他舉起雙手一手遮住額頭,一手遮住胸口,繼而閉目長嘯,用他男兒初成的朗朗腔調,歌唱出祖先的長調。歌調蒼涼如雄鷹展翅滑翔在河湟的石山,悠長如星宿海那數之不盡的湖泊漣漪。似乎廣闊的天地間擁有無限的自由,正等待著子民們去闖蕩。
    齊貴仍然是用古羌語唱的,歌詞大意是:
    “一百隻高挑的麋鹿,
    遊走在一望無際的積石山間。
    古老的騎士與金子的靈魂,
    沉睡在河流的彎彎裏。
    那是月亮和雪山的眼淚,
    盈盈思念著離鄉遊子。
    勁風在四野來了又走,
    霜花在山巔開了又謝,
    沉沒在河岸邊的一塊塊石頭,
    是馬上騎士永不遺忘的根。”
    在座的胡人聽完後,都覺得曲調非常熟悉。在關中的胡人,多半都是羌氐出身,他們世代居住在河湟、隴右乃至到朔方之間的土地,曆經戰亂,最後不得不遠離家鄉,已經很少有人還記得自己的根在何處了。
    熟悉的曲調又讓人回想到童年,父親母親都會唱這樣的歌謠,給孩子們播撒種子,希望他們能夠找到一個能夠永遠紮根的新家鄉。如今這個願望一度接近於實現,最後卻又功敗垂成,前途渺茫恰如這歌謠蒼涼,怎能不讓人感哀呢?
    齊萬年抹了一下濕潤的眼角,對眾人說道:“我一定會建立屬於我們自己的國家。”
    說罷,他忍不住自己又引吭高歌,作為胡人的領袖,他的歌聲更加誠摯,也更加寥廓大氣。在座的胡人諸貴聞之,無一人不動容。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唱和起來,繼而流下了眼淚。
    次日一早,包圍泥陽的大軍正式解圍。數萬大軍有條不紊地撤離營壘,把能帶上的東西都裝上馬隊,不能帶上的東西就地燒毀。最先離開的是在馬蘭山禦敵的姚弋仲部,其次是彭蕩仲部、楊堅頭部……除去殿後的多蘭刹部外,最後離開的是齊萬年本部。
    齊萬年坐在一匹淺灰色長鬃馬上,在茫茫的黑色人流之中並不起眼,可就在一個轉角處,他稍稍停頓,再次不甘地回望泥陽城。
    此時朝霞已經褪去了,隻剩下幹淨純粹的陽光,照在傷痕累累的泥陽城上。城頭上有些黑點攢動,那是晉人士卒在注視著他們,雖然看不清這些晉人的神情,但不難想象,他們的嘴角一定噙著笑意。
    齊萬年沒有再做多餘的感慨,他收回了目光,再次駕馬回到了繼續移動的人流中。在這麽多放鬆的人之中,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麽,隻有他清楚。
    城內的晉軍到底沒有出城追擊,他們默默注視著叛軍盡數離開,即使最後一麵齊萬年的紅色烏鴉旗幟消失在天際,城門也絲毫沒有打開的意思。
    不管怎麽說,這場堪稱慘烈的泥陽之戰終於拉下了帷幕。
    在隔了兩日後,又一個沒有刮風的安靜早上,鮮卑騎兵的黑色旗幟出現在了東北麵馬蘭山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