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饑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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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政治的風起雲湧,毫無疑問會影響到整個中國的政壇變化。但對於關中百姓來說,這些事情都太遙遠了,遙遠得就像是沙門傳教時所談的極樂淨土。眼下,他們腦海中惟一在考慮的,就是如何活下去。
    自齊萬年起兵以來,饑荒在關中已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畢竟打仗就是打糧草,士兵要張口吃飯,所以叛軍所過之處,多半會搜刮能搜到的一切糧食。這裏麵既有官府府庫內的糧食,也有百姓家裏的糧食。那些普通百姓失去了糧食,沒有飯吃,自然就隻能淪為乞丐,要麽去山林間挖掘野菜,要麽去剝削樹皮,以此來勉強度日。
    但這麽些年了,關中的百姓也不是傻子,自從郝散河東之亂後,很多精明的農民就發現事情不對,經曆過禿發樹機能之亂的他們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相信朝廷的,還是要發動自己的智慧。
    於是他們就在荒郊野嶺裏挖掘地窖,儲備糧食。這些地窖要麽隱藏在一片荊棘裏,要麽偽裝成一個蛇洞,有的甚至挖在墓穴旁。常人根本想象不到,在裏麵竟然會藏著糧食。
    然後農人們又抱起團來,做好弓矢,設置陷阱。如果有落單的叛軍和官軍前來搜糧,他們就設伏抵禦,將其殺死,奪下這些人的鎧甲、糧食與兵器。反正兩軍交戰膠著,不可能把軍力放在這種小事上。漸漸地,民間就自發地形成了一些小型的馬賊團體。
    除此之外,農民還有各種各樣的活命辦法:捉拿田鼠,煎炸螞蚱,到士族塢堡裏偷糧,假扮成胡人騙叛軍繞路……
    總而言之,在關中百姓的狡黠下,還是有相當的人熬過了齊萬年起兵的第一個冬天,即使是有部分饑荒,但尚未能發展到所有人都手足無措的地步。
    但在元康七年的八月,饑荒的發展已經到了一個無法遏製的地步。
    無論平民們為了求存如何絞盡腦汁,兵荒馬亂下無法進行正常的耕種,存糧也總是有極限的。大部分人熬了整整一年,已經足以稱得上智慧。可再怎麽智慧,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隨著一場蝗災自關中大地中升騰而起,關中百姓的心防終於被擊碎了。他們無法再在家鄉堅持,然後紛紛開始逃散死亡,村落化為廢墟。原本就聲勢不小的流民,此時終於演變成了波及全關中的大動亂。
    數十萬人四處奔走,有的往秦州,有的往河東,有的往弘農,有的往漢中,甚至還有人跑向了以窮困聞名的朔方……
    但非常可悲的是,幾乎每個方向都無路可走。
    在泥陽之戰後,無論是齊萬年還是關中晉軍,幾乎不約而同地放棄了作戰,轉而進入了休整期。他們都非常清楚,這麽多的流民,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會成為禍亂之源,隻有糧食才能徹底地解決問題。但現在無論哪一方,最缺的就是糧食。
    長安的晉軍完全仰賴漢中轉運糧食來接濟,沒有餘糧供給。而齊萬年這一年征戰下來,秦州各地的糧食也基本見底,還要為以後的作戰準備軍糧。於是雙方都毫不猶豫地驅散流民。
    按理來說,在漢中的梁州刺史羅尚,應該是能夠接納一些流民的,但數目如此巨大的流民,他也害怕有叛軍混雜其間,要是最後讓叛軍趁亂起勢,丟了漢中繼而入蜀,那責任不是他能承擔的,所以羅尚也封鎖道路,拒絕流民進入。
    而河東的百姓,前年也剛剛遭過災,怎麽可能接濟這麽多流民呢?
    大饑荒就這麽到來了。雍州諸郡十室九空,穿行其中不見人煙,常常可以看到狐狸和豺狼出現在廢墟之中。這些流民按照老辦法去吃樹皮、草根,可餓死的人仍然不計其數,屍體都羅列在官道邊相互枕籍,人吃人的傳聞到處都是,但又難以查詢,隻能看見秋日之下,到處都是被扒光了樹皮的桑樹、柳樹、梨樹,在一片枯黃秋草之中默默死亡。
    九月的時候,朝廷按照張華的辦法,真的從關東各州找來了一堆富商,在潼關前設置了一個人市,公然鼓勵富商們用糧食來買賣奴隸。關中流民聽聞後,頓時蜂擁而至。
    人市前可謂是堆滿了從關東運過來的糧食,遠看就像一座座小山。可那些錦衣玉食的富商們並不是來做慈善的,官府特地派了上千名士兵來維持人市的正常秩序,避免流民們趁勢搶糧。
    在刀劍的保衛下,富商們在人群中挑挑揀揀,從饑餓的父母手中把孩童買走,然後轉手扔給他們一袋粗糧。那些成功賣掉兒女的父母們,捧著糧食,來不及多看兒女幾眼,就開始警覺地打量周遭,想辦法保住這來之不易的糧食。
    商人們買奴的價格已經是極為低廉了,可他們仍嫌奴隸費糧。如果不是長相標致,體態健全的孩子,他們根本不會去買,即使買了的那些商品,也懶得花多少心思去照顧,就拿些牲口吃的糟糠當口糧。結果孩子們吃得滿口是血,身體不適,沿路病死的也不知有多少。
    即便條件如此不堪,可能從這人市中得糧的依然是少數。
    對於那些被拒絕,沒能成功賣掉兒女的父母們,他們先是不可置信,而後是怒從心起,不斷地打罵兒女,發泄著自己對世道的仇恨。但一夜過去,他們就沒有力氣再打罵了,麻木的神情甚至流不出悲傷的淚水,就這麽沉默地把自己的孩子洗幹淨下鍋,以此來等待太陽的升起。
    等到了冬天到來的時候,一場風雪從天而降,將多少在生死間苦苦掙紮的生命,徹底埋葬在一片潔白中。放眼望去,渺茫無際,再也看不見什麽白骨與屍體,大概這就是這慘劇最好的結局吧。
    這半年過來,劉羨也是深感煎熬的。
    齊萬年一走,他就收複了泥陽全郡,同時招攬周遭的難民,組織郡內百姓自救。為了湊糧食,劉羨可謂是想盡了辦法,往常的那些組織民眾開墾種菜,入山狩獵的法子自不必說,所有的泥陽官員都跟著一齊節衣縮食,平日都是吃一些菜粥度日。
    士兵們也跟著一起種田,同時去尋找那些勉強可以入口的食物。什麽椿芽、蒲公英、車前草、苜蓿芽都采光了,就是那些平日裏根本沒有人會看一眼的野稗子(狗尾巴草),都被拿來,和蝗蟲等蟲子一起磨了粉蒸餅。不管是能吃的,不能吃的,他們已經竭盡全力地設法求存了。
    可結果終究是殘酷的,人力有時而窮,再如何努力,依舊有人吃不飽飯。餓久了,就連一些基層官員都出現了皮膚浮腫的情況,手指按下去,就是一個坑,良久方能恢複。大規模的死亡無法避免,劉羨隻能盡可能去杜絕治下出現人吃人的可怕景象,讓饑餓的人們能夠維持一個比較體麵的方式來等待生命的終結。
    這種滋味很不好受,劉羨知道,沒有人願意麵對死亡,而在北地郡內聚集的數萬人裏,有許多人都是因為聽說過劉羨的名聲,相信劉羨的品德,所以才聚集在這裏的,但劉羨最終卻不得不辜負他們的希望。
    本來劉羨還對朝廷在潼關處組織人市的行為感到不齒,但當親眼見到災荒擴大到一個不可收拾的地步,劉羨有時也不得不在腦中幻想:若是北地也有個人市該多好,至少自己就不用出麵操心,也不用為誰而負責了。
    可劉羨又知道,這不過是一種自我欺騙,以此來逃避責任罷了。什麽都不做,就什麽也不會改變。或許救下所有人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哪怕多做一件事,也就能多救一個人,他必須堅持下去。如果連他都放棄了,百姓們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世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隻有不拋棄不放棄,時時刻刻都在戰鬥的人,才能贏得他們的尊重。
    劉羨就是抱著這樣的覺悟來進行救災的。他幹脆把綠珠和劉朗都接到泥陽來,以表示自己與大眾同甘共苦的決心,即使在酷寒的冬日,他也親自率著郡卒,或去剿滅周遭的馬賊,或去深山裏狩獵,官吏中出現些許貪汙的,劉羨不管他是什麽出身,也都嚴刑處置。
    可這也導致這個冬天極度漫長,每一日都讓劉羨感覺度日如年,他以空前的激情來投入自己的事業,但也因此感受到空前的挫折。
    終於來到了元康八年,積雪消融,冰河解凍,萬物複蘇。荒蕪的土地再次萌發了青草,北歸的燕子飛回了昔日的屋簷,但可惜的是,屬於關中百姓的歡聲笑語,此時卻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經過統計,北地郡在元康七年收納了三萬四千餘流民,最終活過這個冬日的,大概有兩萬八千餘人。
    這是個殘酷的數字,但相比其餘郡縣而言,已經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數字了。保守估計,整個關中的災民死亡已經超過十萬人。考慮到這僅僅是元康七年一年的數字,如果不能迅速剿滅齊萬年的話,在元康八年,乃至元康九年會死多少人,那又是一個未知數。
    好在此時終於可以種一些東西了,春天的桑葚和榆錢還能救一陣子急,足夠熬到第一批作物成熟,劉羨趕緊安排農民們在田裏種豆,同時又在山坡上種植膏粱(高粱),中間夾雜以一些短時的蔬菜,應該還是能熬過去的。
    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未來戰事順利的前提下。
    直到這時,劉羨才有空把注意力從政務中抽出來,繼而關注在朝廷的下一步計劃上。在元康七年的八月,朝廷已經將通知下發到征西軍司,說將在元康八年的六月,正式派出新一波的援兵,援兵的統帥也已經決定了,正是上穀郡公孟觀。
    這個消息令關中諸將頗為鼓舞,因為大家聽說,孟觀這次出征的官職雖然隻是積弩將軍,但是拿到了使持節的資格,也就是拿到了關西州郡的督軍權。雖然名義上,各軍還是要服從梁王與征西軍司的管理,但是實際上,等到孟觀入關之後,他才是真正決定決策的統帥。
    亂事持續了一年多後,軍隊終於有了一個像樣的主帥了。
    劉羨得知後也很高興,他都已經快要忘記,上一次和孟觀見麵是什麽時候了。這次能與孟觀再次並肩作戰,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樁心願。
    隻是在和阿蘿的通信中,劉羨也得知了一些風言風語,說這次孟觀能夠拜將,是公然投入了賈謐門下,這裏麵到底有什麽樣的交易,誰也說不清。阿蘿便在信中囑咐劉羨,讓他多加小心。
    劉羨對此很是狐疑,他不相信孟觀是這樣的人。要知道,當年倒楊的時候,孟觀身先士卒,蹈火殺敵,是公認的勇士。雖然孟觀有一些勢利心,但在司馬瑋遭殃之際,也沒有落井下石,對自己也伸過援手。在劉羨眼中,孟觀是一個有底線的人,就算是真投入賈謐麾下,大概也是有苦衷的,算不得什麽大事。
    故而在二月的時候,劉羨修書一封,直接寫給孟觀。信中他大談如今關中的具體詳情,此前與齊萬年交手的經過,還有自己對未來戰略的一些看法,希望對孟觀有所助益,在入關前做更多的準備。
    把信送出後,劉羨很快就再次投入到政務中,他沒想過孟觀會給什麽回信。畢竟話到紙上總是少,不如等孟觀入關之後,再與他促膝長談。劉羨已經想好了,這必然會是一次暢快的對談,至少自己不需要再有什麽顧忌,可以隨心所欲地談話了。
    轉眼到了三月,這一天,春風和煦,花香四溢,一名穿著戎裝的青年騎馬帶著五名隨從,突然出現在北地郡府前,自稱是故人之後,想要求見劉羨。
    此時劉羨正外出行縣視察農田,門衛便如實說不在,請青年留下名牒,等劉羨回來後再相見。青年哦了一聲,也不為難,從袖袋中取出名牒,雙手呈交給門衛,隨即就去城中尋找邸店了。
    名牒上寫得很簡單:上穀郡公世子,孟平字子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