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穀鐵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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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孟觀在與劉羨商議的同一時刻,叛軍的斥候也趕回了武功,向齊萬年通報晉軍抵達的最新消息。
    這是齊萬年一貫的策略,他一向關注情報在會戰中起到的作用,隻有精確地知道敵人的動態,所處的位置,才能揣測出對方的意圖,進一步做出針對性的布置,這算是他常勝的一點心得。因此,自從孟觀大軍開過潼關,叛軍的斥候立即就開始尾隨觀察,並且得到了相當的情報。
    “晉軍的援軍隻有兩三萬人?”
    在得到了斥候肯定的回答後,齊萬年頗感詫異。
    雖然去年泥陽之戰遇挫,自己損失不小,但縱觀全年的會戰,關中晉軍損失的更多。按照齊萬年的想法,晉朝應該會派出至少五萬大軍來援,非如此沒有優勢。故而在去年休整以來,他一直都是按照大軍對壘的模式來準備戰爭。
    泥陽之戰給了齊萬年相當的靈感。既然自己攻不破這樣的堅城,那如果將攻城難題反拋給晉軍,又將如何呢?等到晉軍損失巨大,進退維穀的時候,己方再進行反擊,不也是一場大勝嗎?
    齊萬年抱著這樣的想法,在這一年的記憶裏,將武功城層層改造,按照自己的記憶,幾乎是全然複刻了一座泥陽城。他在城內隻保留了萬人的隊伍,其餘軍隊,都散落到所轄各地就食。如此一來,既可以節省糧食,又可以引誘晉軍來攻,可謂是一舉兩得。
    可現在的情況是,晉軍所派的援軍數量,竟未到他預料的一半,這不禁令齊萬年狐疑起來。
    斥候向他強調道:“陛下,這次晉人派來的軍隊雖不多,可氣勢非比尋常,無論是甲胄,兵器,還是馬匹,其精良程度,我等聞所未聞,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強敵,請陛下不要掉以輕心。”
    齊萬年聞言,麵色隨即變得嚴肅,他對斥候微微頷首,肯定道:“我明白了。”
    “看來晉人換了個思路,我原本以為,他們還是打著人多勢眾,速戰速決的主意。現在看來,他們是打算拖延時日了。”
    此時齊貴、多蘭刹、沮渠莫康等部下就在一旁,有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問道:“陛下,這是何解?”
    齊萬年閉上眼睛,一麵思考對策,一麵解釋道:
    “這剛好有一件舊事可以比喻,當年司馬懿率精兵遠征遼東,與公孫淵對峙,麾下諸將主動請戰,卻為司馬懿所阻止。”
    “有人對司馬懿疑問道:‘之前元帥您攻打上庸,兵分八路,晝夜猛攻,苦戰半月就屠拔堅城,平定孟達。為什麽這次遠道而來,反而行動遲緩呢?這是什麽道理?’”
    “司馬懿回答說:‘當年孟達兵少而坐擁一年存糧,我軍兵士為孟達四倍,糧食卻隻夠一月。以一月之糧應對一年之糧,怎麽能不猛攻呢?何況士卒是孟達的四倍有餘,即使傷亡過半,也是可以承受的。反觀這次攻打遼東,敵兵多我軍少,敵糧少我糧多,又遇大雨,想速戰也不可能。不憂賊攻,但恐賊走。所以不如等敵方糧草耗盡,一舉克敵!’”
    “去年饑荒,我軍動員各部壯丁近二十萬,消耗糧草眾多。今年不得不忍難待時,好讓族人有所積蓄。若是再開戰端,糧秣消耗,又將是一個天文數字。”
    “顯然,這位新來的晉人元帥,是想要效仿司馬懿之故智。以少量精兵牽製我軍,等我軍糧秣消耗殆盡,不能再枯守營壘的時候,他再乘勢追擊。不得不說,這個想法,還是蠻精明的。”
    齊萬年這一番分析下來,既符合事實,又有前例參考。旁聽的眾人全都心悅誠服,但心中又難免升起對晉人策略的恐懼,他們說道:“確實如此,那陛下有什麽辦法應對呢?”
    齊萬年徐徐睜開雙眼,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以不容質疑的語氣說道:“不論對方有何意圖,我有堅城在此,隻需區區數千人,就能令他無可奈何。更何況,我等還可以退回秦州,在半道設伏,莫非他還能不追不成?不過眼下敵軍尚未到來,還要根據對方的下一步動作,再來製定戰術。”
    這些話其實並非是齊萬年的真心話。但他知道,身為首領,是絕對不能在部眾麵前露怯的,即使處於悲觀的局麵,也要給屬下樂觀的假象,非如此不能服眾。所以說出來的事實,往往和真正的事實相差甚遠。
    若孟觀當真是按照這個計劃來執行的話,齊萬年自知之前的準備都作廢了。對方根本不打算攻城,那城池造得再堅固又有何用呢?他不禁想起劉羨對孟觀的評價,心知這真是一個棘手的對手,想要取勝絕非易事。
    可該用何等戰術去取勝呢?齊萬年之所以不在堂上議論,就是因為心中無底。他心知肚明,就目前看來,自己過去慣用的種種誘騙戰術,在孟觀麵前應當是無效的,不能對此抱有僥幸。
    那想要克敵製勝,就不能再按照過去的思路來計劃,而應該采用更加大膽、更加天馬行空的計劃,來避免陷入空耗糧草的窘境。而到底該怎麽做,齊萬年毫無頭緒。
    好在就從目前敵人的動向來看,己方尚有時間來做相應的調整。
    齊萬年確實不是凡人,在五六日的時間內,他苦思冥想,竟然真的又掏出來一個新策略:
    既然對方想要看自己坐耗糧草,那自己何不分兵出去,因糧於敵呢?
    雖然關中幾乎已成白地,全賴關東支持,但河東之地仍然門戶大開。何不分出數萬人,渡過大河,兵進河東,直接在河東、平陽等地搶掠糧草,這樣既解決了糧草問題,同時又會給晉朝製造更多的難民,形成巨大的軍事壓力。
    若晉軍不回援,這一路人馬便繼續推進,從河東進入上黨,繼而威逼河內,同時煽動並州的胡人造反,到那時,兵鋒距離洛陽僅有百餘裏,莫非洛陽朝廷坐得住?如此就成了圍魏救趙故事,哪怕孟觀事先打算得再好,在皇帝的指令下,無非隻有兩個選擇,要麽被迫猛攻己方的堅城營壘,要麽回師洛陽。
    隻是這個行動過於危險,幾乎完全放棄了擁有的地利。也不知道之後會遇到多少意外因素,而且沿途跋涉上千裏,即使成功了,犧牲在半路的將士也不知有多少。
    但齊萬年斟酌再三,還是毅然決然地決定執行下去。自古以來,想要真正做成什麽大事,就沒有不死人的。死亡本來就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隻有最後成功地造就了什麽,死亡才有了獨特的價值。若是什麽都沒有做成,那那些過去流過的鮮血,才是真正的白流了。
    所以這一次,齊萬年已經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準備,打算親自出征河東。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內,齊萬年令各部將士往武功集結,並且放出話來,他打算匯集諸部十四萬兵力,在七月中旬,與晉軍決一死戰。但實際上,包括叛軍諸部在內,誰也沒有想到齊萬年的瘋狂計劃。隻等大軍到齊後,他便會帶領七萬大軍傾巢而動,越過關中,直撲河東。
    到時候,這個孤注一擲的謀略到底能產生多大效果,也是所有人都不能想象的。
    可就在他等待各部聚集的時刻,誰也沒有料想到,晉軍竟然先一步動作了。
    時間是在七月甲午,武功已經聚集了近九萬大軍,各部熙熙攘攘地武功城內外進行紮營,但這還是無法容納所有的將士,所以剩下的士卒們,就沿著渭水北岸紮營,綿延近三十餘裏。
    此時天氣尚好,加上剛剛豐收,即使大戰在即,胡人們也都心情愜意,甚至有人在這個重要關頭,成群結隊地到渭水南岸遊獵。由於關中人煙稀少的原故,渭南的山林裏多了些老虎,所以這些打獵的胡人們便相互誇耀說:誰能在山林狩獵老虎,誰就是真正的勇士。
    不過不管怎麽說,老虎總是稀有的,不管胡人們比勇的心情有多麽強烈,打到老虎的人總是少數。那些沒有捕捉到老虎的獵手們,就在山林裏露天篝火,烤炙著剝光了皮的狐狸、兔子,吃完了把骨頭隨意扔在草皮上,然後他們在身上披一層羊皮,趁著暑氣還未消散,秋風尚算清涼,許多人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寂靜的夜裏,天上沒有月光,本該隻能聽見蟬鳴和樹枝燃燒的劈啪聲,可冥冥之中,忽然有一些人驚醒,他們抬首四顧,發現周遭並沒有什麽異常,甚至連黑暗都是凝固的。這讓他們有些奇怪,莫非是自己的錯覺?將信將疑中,他們再次躺下,將頭部靠在衣物堆成的枕頭上,很快,他們就明白不對在何處了。
    地上隱隱有顫動,雖然一開始的聲響如同漣漪般難以察覺,但很快,漣漪變成了波紋,繼而化作波濤,甚至是巨浪!地上的落葉和石子相互抖動,發出的摩擦聲已經難以忽視。這一切無不說明,正有一支數量不小的騎軍正在周遭飛馳!
    當遠處的林道亮起微末的火光,這些胡人們慌忙躲避到樹林裏。很快,火光化作了火蛇,繼而形成了一條雄壯的火龍。一支千人騎隊如同入江蛟龍般在林間穿行,可以看見,這些騎士們每人配有三匹高頭大馬,他們騎著一匹,備用一匹,還有一匹馬馱著裝甲。馬身雄健,而這些騎士們的身材也都威武高大,在黑夜的火光中如同鐵塔一般。
    他們可以看到周圍躲避的胡人,卻不屑一顧,沉默的麵容隱藏在月色下,一刻也不停地向西麵繼續進軍。那些在山林中窺望的胡人,就好像聽到陣陣雷鳴響過。他們從未見過如此驚人的騎隊,即使是齊萬年精心編練的紅鴉軍也有所不及。在夜中撞見這樣的隊伍,簡直就像是夢遊到了釋家所言的第六天一樣,親眼見證了天魔出行。
    等到這支騎隊已經在黑夜中消匿良久,這些胡人們才如夢初醒,繼而反應過來:
    這不可能是己方的軍隊,一定是晉人的騎軍!
    這到底是誰的隊伍?又要到哪裏去?
    來不及多想,隻靠本能也知道,有大事要發生了。目睹了這支騎兵的胡人們有一種死裏逃生的畏懼感,匆匆忙忙地往北岸靠近,希望上級能夠盡早能夠得知有晉人偷襲的消息。
    而正在渭南飛奔的這支晉人騎軍,正是孟觀的上穀營。
    身為事實上的晉軍主帥,孟觀他親自率領三千上穀營,自傍晚在長安出發,短短六個時辰,就狂奔兩百餘裏,這種誇張的行軍速度,已經超越了眾人的軍事常識,兩百年間,僅有魏武帝曹操親自打造的虎豹騎才能做到。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在南岸橫衝直撞,直接越過了重兵把守的武功城,如同一支離弦之箭,飛快地射入到扶風郡內。天明時分,孟觀熄滅火把,帶著向導環首四顧,根據南麵的綠眉澤來看,他確認己方已抵達到郿縣的正南麵。而在這裏有一處罕見的淺灘,渭水在這裏僅深四尺,堪堪沒及馬腹。
    這正是孟觀想要的地方,他一馬當先,領著騎隊徒步涉過渭水,不費吹灰之力。而在他們的正前方,是毫無防備,敞開城門的郿縣城池。
    等部隊集結後,孟觀一聲令下,三千騎士換上鐵衣,稍稍歇息的馬蹄聲再次響若雷霆。
    此時的郿縣城中僅有兩千餘名胡人士卒,剩下的還有四五千名胡人民夫,根本不是上穀營的一合之敵。他們的抵抗就像是遇到了烈焰的些許寒霜,火光一照,就輕易化作一縷寒煙,隨後再也不見蹤影。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屠殺。孟觀在攻破郿縣之後,並未守城,而是像驅趕獵物般,驅逐著那些逃跑的民夫,胡人下意識地尋找營壘來做掩護,結果卻成了最好的向導,他們跑到哪,上穀營就追殺到哪,一日內攻破三座營壘,全部放火燒毀。
    等齊萬年的軍隊反應過來,姍姍趕到戰場時,隻看到了一片被硝煙熏陶的廢墟,屍體殘骸層層枕籍,在戰場的最中央,甚至樹立有用人頭堆成的京觀,京觀上的麵孔似乎在無情地嘲笑著他們。
    而更讓人感到嘲諷的是,這支軍隊竟然並未迅速離去,而是堂而皇之地在郿縣北麵的陳馬原立營。他們在出發時,隻帶了三日幹糧,可如今搶來的糧秣,已經足夠他們支撐兩月。
    叛軍見此情形,一時惶惑不安,不敢上前與之合戰,竟眼睜睜看著他們修好了營壘。而直到這時,孟觀才悠悠然打出了積弩將軍和上穀營的旗號,公然向胡人告知他們的身份。
    天下人真正知道上穀郡公及上穀鐵騎的名頭,就是從此刻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