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蒲洪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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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既然被點破身份,劉羨也不再偽裝,而是自然從人群中走出。他以眼神安慰李矩,讓隨行眾人鎮定,而後大大方方地站到叱奴洛的屍體前,饒有興致地與蒲洪對視。
不得不說,眼前的事件發展,確實是出乎他預料之外。
劉羨原本設計的是,等入帳之後,己方伺機搶先動手,搶先殺掉齊萬年安插在略陽的督軍,最後亮出自己的身份,威懾大會上的所有胡人首領,如此先聲奪人,招撫的事情能夠成功大半了。
可不料自己還沒有動手,就反被眼前這個少年搶先了。
這個情景並沒有讓劉羨驚慌,畢竟他想除去的就是這個督軍。不管是被誰殺死的,對他都是有利無害。眼下劉羨反而對蒲洪頗感好奇,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過這個少年的名字,更沒想到他竟然能下這樣的狠手。
劉羨打量著蒲洪,蒲洪也上下打量著他。蒲洪笑道:“您的打扮其實沒有破綻,是您的隨從出賣了您。”
“哦?”
“方才叱奴洛問話的時候,你的這些隨從沒有看向李牙門,反而是下意識地看您。這就說明,您才是這支隊伍的主使,李牙門的地位已經很高了,主使不可能是一個平級的人。而再看您的年紀,那就知道,除了劉使君親至,應該沒有別的可能了。”
麵對這個解釋,劉羨不禁眼前一亮,為蒲洪拍手叫好道:
“蒲兄弟真是神思如電,細致入微,叫我佩服。”
蒲洪也笑道:
“劉使君竟然敢以身犯險,這膽量更叫人佩服。”
但他隨即斂容嚴肅,將話題扯回到正題道:
“不過您若想要讓我們改弦易轍,隻靠膽量恐怕不夠。”
由於過於年輕,蒲洪在一群大人之中侃侃而談的樣子,實在是有些滑稽。但經過方才的事情後,沒有人敢小覷他。
但劉羨直視蒲洪片刻,已敏銳地發覺其中的奇怪之處,徐徐問道:
“你殺了齊萬年的人,事實上已與齊賊割席,卻說不想改弦易轍,不覺得很奇怪嗎?”
“不奇怪。”蒲洪昂著頭回答,“是啊,齊萬年確實大勢已去,但這並不代表我們願意對晉人低眉順目。”
“你要領著族人扛起反晉大旗?”
“不,我沒有那麽蠢,我們隻是要為自己的命運做主。隻要您沒能力趕走我們,我們就會像老鼠一樣賴在這裏,可形勢若是太壞,我們也不會伸著脖子等死,到時候,我就領著全族北上去靈州,重操祖宗舊業。難道朝廷還能去那裏追殺我的部族嗎?然後等到時機合適,我們再殺回來也不遲。”
此言一出,在場的胡人又是一片嘩然,就連劉羨李矩也不免吃驚。
靈州,在位於安定郡以北、朔方西部。大河從中川流而過,形成了一片廣袤的平原,其中水草豐茂,牛羊遍野。漢時曾經在此處設縣,但在魏晉時期被廢棄,現在已經是一片胡人雜居的聚集地。
這確實是個好去處。但任何族群的遷移都是不容易的,何況略陽蒲氏足足有上萬人,一路風餐露宿,居無定所,也不知要累死多少人。更別說到了當地,必然還要和當地的胡人爭鬥。惟一的好處,大概就是確實擺脫了晉人的控製。
代價太慘重了,恐怕沒有幾人能有這樣壯士斷腕的決心。
劉羨注視著蒲洪的眼睛,說道:
“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是不容易,所以若不是走投無路,我們是絕不會這麽選的。”
蒲洪歎了一口氣,他直白地問劉羨道:
“開門見山地說吧,劉府君您帶來了多少人?”
談判這就算是開始了,劉羨既不誇大,也不隱瞞,直接道:
“我麾下的,是兩萬騎軍。”
“這麽說,還有別的大軍?”
“征西軍司張士彥公,率領步騎四萬,正在北麵自瓦平道上隴,眼下應該已經過新平郡了。”
在場的眾人聞言,無不悚然色變。因為他們把大軍全部屯在了關隴道和番須道。這也意味著,北路軍也必然能成功上隴。有這一南一北兩路大軍在,不管秦州其餘郡下場如何,位於隴阪的略陽郡是首當其衝,絕難幸免了。
蒲洪聞言,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感慨道:
“貴軍攻打隴右的命令真是果斷,行軍又如此神速,真是叫人恐懼。”
劉羨負手問道:“那不知貴部如何打算呢?”
蒲洪低頭說:“以齊萬年的能力,尚且不能戰勝貴軍,我等自然也不能。按照常理來說,現在我等就是要逃,恐怕也來不及了。”
“是這樣。”
蒲洪又抬起頭,他的眼睛裏毫無動搖,麵對劉羨說: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能就這樣接受劉使君的招撫。”
這句話出乎劉羨意料之外,因為從之前蒲洪的話語來看,他應該已經想好了前因後果,也並非不識時務的人,沒想到還是不願意投降。他不禁問道:
“能告訴我原因嗎?”
“因為人不能不講信義。”
蒲洪終於露出一絲悲哀的神情,他平靜地陳述道:
“強者欺淩弱者,本來就是世上理所應當的事情,齊萬年敗了,他大勢已去,按理來說,我不應該讓族人為他陪葬。但過去這兩年,我畢竟認齊萬年為主,如果一遇到危險,就立刻拋棄他。世人將怎麽看我?”
“他們會說,我們氐人全是軟骨頭的廢物,兩麵三刀的豬腸兒。不止你們晉人會看不起我們,恐怕鮮卑人、匈奴人、鐵弗人、羌人,乃至我們自己,都會說:‘看!這就是天生做奴才的人!’”
“人當然不應該做奴才,不講信義的人,就沒有了尊嚴和骨氣,即使活著,那和待宰的牛羊也就沒有區別。我是給族人找一條活出個人樣的活路的,不然那就是死路。”
他隨即指著地上叱奴洛的屍身道:“說老實話,雖然我殺了這個人,但他是條漢子,我很佩服他。可惜啊,他走的是另一條死路。”
“希望劉使君寬容,能給我們這麽一個機會。”
說到這裏,胡人首領們都沉默無言,而劉羨則有些明白蒲洪的意思了。
蒲洪的處境確實極為微妙。若是就這樣投降,略陽蒲氏恐怕就要在胡人中聲望盡毀,再也無法立足。可若是出麵抵抗晉軍,又很難成功,也是一條死路。兩相比較之下,還不如遠走靈州。所以他希望找出一條折中的辦法,在保全自己名聲的情況下投降。
這個想法讓劉羨有些失笑。因為在政治上,講究尊嚴本來就是強者的權力,卑躬屈膝是弱者的義務,說這些未免有些天真了。
但他同時也有些感動,因為劉羨雖主張信義,卻很少從別人口中聽到信義這兩個字,如今卻在隴上一個初次見麵的少年口中聽到,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不禁讓劉羨想:若蒲氏的首領是個這樣的豪傑,多花些心思倒也未嚐不可。
於是他說道:“那在蒲兄弟看來,我該如何做呢?”
蒲洪見劉羨答應得如此幹脆,也不免有些意外。他猶豫了片刻,繼續說道:
“劉使君應該知道,鐵弗人的老首領郝度元郝大人吧。”
這是個熟悉的名字,劉羨對那次朔方之旅的經曆可謂是記憶猶新,他笑道:“當然知道,五年前,正是我負責招撫的他,是名讓人難以忘懷的豪傑。”
“他現在就在天水郡。”
“哦?”劉羨眯起眼睛,問道:“蒲兄弟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郝大人是鐵弗人,他是絕不會背棄齊萬年投降的。”
蒲洪手指西方,徐徐說道:“這麽說的話,您和郝大人必有一戰。若您不介意,我可以代您向郝大人約戰。到時候,若是您獲勝,我等算是拖延了一段時日,盡了一番心意,也就對得起齊萬年大人對我們的恩德了。”
原來是這樣一個打算,劉羨一瞬間全明白了。
蒲洪是想把矛盾轉移出去,讓劉羨先打天水,再打略陽。若是此時就投降,蒲氏不僅會聲名盡失,還可能成為眾矢之的,有很大的概率得不償失。而若是讓晉軍先打天水,他就可以坐觀形勢。晉軍贏了,他自然投降就有了理由,晉軍輸了,他也可以坐地起價,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想通這些後,劉羨頗為欣賞地打量著蒲洪,笑道:
“蒲兄弟真是思慮周全,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恐怕還沒有你這樣的才智。”
蒲洪不為所動,隻是一味注視著劉羨,問道:“不知道劉使君願不願意答應?”
一旁的李矩麵露不虞之色,他私下裏拉了一下劉羨的袖子,示意劉羨拒絕,但劉羨卻在背後擺擺手,表示自己已有決斷。然後對蒲洪道:
“沒有問題,這件事情,我應允了。”
蒲洪聞言大喜,當即就吩咐族人,說要在縣中殺牛立誓,不料話一出口,就被劉羨隨口拒絕了。
劉羨對蒲洪道:“我相信蒲兄弟的人品,何況今日有這麽多位首領在一旁作為見證,又何必需要立誓呢?”
“我今天來到略陽,真是感到高興,這裏麵不全是因為與蒲兄弟達成了約定,還有一部分,是見到了這麽多講信義的英雄豪傑。想到以後還能成為朋友,又怎麽會不開懷呢?”
“這種時候應該喝酒!我不是一個善酒之人,但值此良辰,怎能不飲酒?蒲兄弟不妨送我一壇酒,我敬在座的諸位一杯。如此便足夠了!”
劉羨當眾索酒,蒲洪豈能不予?連忙叫族人搬來一壇高粱酒,給在場的首領每人倒上一碗,劉羨不分高低,一一敬過去。
飲過酒水後,劉羨又一手指天,一手捂著額頭道:“我酒量甚淺,不勝酒力,還望諸君借我一床歇息。”
說罷,他旁若無人地走到大堂後的蒲洪臥室歇息,未久既眠,渾然不顧自己還身處敵營之中。
如此一番後,在場胡人無不為劉羨風采所折服,相互議論說:
“不愧是擊敗過陛下的人,當真是英雄人物!”
等劉羨醒來後,已是傍晚,蒲洪將劉羨一行人親自禮送出境,並且承諾說,他已派人去和郝度元聯係,一旦約定好合戰的時間和地點,就立刻派人到臨渭與劉羨聯係。
返程的路上,李矩對劉羨所為頗有不滿,他抱怨道:
“兄長,胡人最為叵信,你親自來與他們談判,誠意已經十足,他們卻還不滿意,可見其並不心誠,又何必一讓再讓呢?”
劉羨打著火把向前看路,隨口回答道:“小讓而已,正如蒲洪所言,郝度元既在,我們必有一戰,或早或晚而已。經過今天這件事,無非是把這件事提前了,卻也避免了和略陽胡人的衝突,總歸是一件好事。”
“可倘若這隻是一個幌子,我們擊敗郝度元後,這些胡人不認賬,又該如何?甚至他們和郝度元串通一氣,設計伏擊我們,又該如何?”
“哈哈,這都是小事。”劉羨回首對李矩笑道,“世回啊,你對這一戰有些太患得患失了,結果陷入到了一葉障目的困境。”
“是嗎?還請兄長賜教。”
劉羨扒開路邊的樹枝,分析道:“最困難的仗在陳馬原已經打完了,齊萬年大勢已去,胡人們對此都心知肚明。而一個人失去了什麽,就會惦記什麽,現在他們必然都在思考未來何去何從,而非是這一仗該怎麽贏。”
“那個名叫蒲洪的少年首領,真是難得一見的奇才。他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還在思考各留體麵。別看他敢當堂殺人,可實際上,他真算得上是八麵玲瓏了。連窮途末路的齊萬年都不願意得罪,又怎麽會做得這麽絕,徹底與朝廷斷開聯係呢?”
這些話成功說服了李矩,他思忖片刻後,頷首讚同道:“兄長考慮深遠,確實是我瞻前顧後了。”
不過有些話,劉羨還是沒有說出來,之所以如此看重和拉攏這些胡人,是因為他還有一種預感:這一次平定秦隴羌胡後,並非是戰事的結束。
在不久的未來,後黨與宗室太子黨爭權,應該還會爆發出更龐大的戰亂。那就是自己複國的良機,而到那時候,這些胡人也將加入進來,或許會成為決定戰爭走向的一個舉足輕重的因素。
考慮到這些,劉羨不得不做一些準備,盡可能與這些隴右羌胡結成些許善緣。說不得在以後的某個時間裏,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但這就不足與外人道了。
等劉羨一行人返回臨渭,五日之後,蒲洪就按照約定派來使者,向劉羨通報說:郝度元同意與晉人約戰。事不宜遲,時間就定在八月戊寅,地點就定在臨渭和冀縣之間的上邽,問劉羨可有異議。
劉羨同意在上邽會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