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刺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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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朝曆代的政治鬥爭中,用刺殺來獲取政治利益是一件屢見不鮮的事情。
春秋時期,伍子胥為了報血仇,扶持公子光登上吳王之位,滅了楚國。便利用吳王僚好魚的特點,令專諸在魚腹中藏劍,在用膳時驟然刺殺。然後又設苦肉計,派要離潛伏到公子慶忌身邊,暴起偷襲,再次鏟除了吳國內亂的威脅。
真是令人不可置信,僅僅憑借兩名刺客,伍子胥就令吳國權力洗牌,登上了宰輔大位。
無獨有偶,後漢草創之際,光武帝劉秀派十餘萬大軍入蜀征討偽帝公孫述。漢軍分為南北兩路,南路主帥岑彭逆流而上,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北路主帥來歙連戰連捷,堪稱無敵。誰知公孫述派出兩名刺客,竟然一舉刺殺了兩名漢軍主帥!
雖然最終難逃滅國命運,但僅僅憑借兩名刺客,公孫述就為自己延長了兩年國祚,這也稱得上是一樁奇跡了。
即使到了漢末三國等近世,這種刺客改變大局的事情,依舊層出不窮。如呂布刺殺董卓,使得關西大亂;袁術刺殺劉寵,漢室一度無人;許貢刺殺孫策,孫氏止步江東。以上種種例子,足可見唐雎所言不虛:
“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無論是什麽樣的英雄豪傑,開創過怎樣的雄圖偉業,他也終究隻有一條生命,生命喪失以後,生前的種種就將會化為泡影,這就是無情的鐵律。所以隻要人類還在一天,刺客這種職業就注定不會消失。
但對於劉羨來說,司馬遹交給他的這些刺殺任務,卻與曆史上那些經典的刺殺不同。
那些最典型的刺殺,是不計一切代價,將最重要的政敵一擊斃命,以此來造成權力的大洗牌。但司馬遹的想法卻並非如此,他並不想刺殺皇後,一來這有悖於倫理,不利於國家的長治久安;二來這也不現實,自從始皇帝設立皇帝這個職位後,還從未有過因刺殺而死的皇帝或皇後,皇宮的防禦實在太嚴密了,這全然不可能。
因此,司馬遹希望劉羨能夠刺殺那些後黨中的中低層官僚,在洛陽中製造恐慌,以此來恐嚇後黨,一方麵向對方宣戰,一方麵又瓦解他們的抵抗意誌,直到將皇後孤立為孤家寡人,逼迫皇後放權。
在劉羨看來,這就意味著有幾個不一樣的要點。
一,這將不是一兩次刺殺,而是要製造出一連串頻繁的刺殺案;
二,不止是單純的殺人,同時也要設法宣揚刺殺;
三,不僅要刺殺成功,還要設法躲避後黨的偵察與緝捕。若提前被偵破,太子顯然是不可能為自己撐腰的。
從這些角度來審視,這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若是讓劉羨一人來完成,更是幾乎不可能的。
但好在司馬遹考慮過這些事情,他也明白,這件事本質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就提前做好了相應的布置。
劉羨私下裏與陸機到龍門山踏青,以此為機會聯絡,從他手中得來了一份清單,這是陸機早就準備好的,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近百人的名字,皆是後黨成員。陸機對這名單裏每個人的事跡都倒背如流,他對劉羨分析道:
“這裏麵的人,基本都是寒門出身,雖然名聲不小,但實際上在政壇上能量不大,殺了就殺了,隻要手腳利落一些,至少不會有人追查到底。”
聽到這句話,劉羨心下不悅,他對陸機道:“想要真的嚇痛後黨,拿寒士開刀像什麽話?士衡,要我說,就要拿士族的親近開刀!”
“你不怕惹來麻煩?”
“都幹這種事了,怎麽可能不麻煩?”劉羨很快理清思緒,說道,“要殺人,自然要殺那些罪無可恕、草菅人命之人,隻有這樣,才能名正言順,伸張正義。我剛剛甚至看到了潘嶽的名字,他寫些諂媚文章,犯得上死罪嗎?”
“至於會有多少風險,這我會想辦法。如果這是誰都能幹的事情,太子怎麽會交給我?”
陸機沉吟片刻,同意了劉羨的看法,隨即標出其中二十餘人的名字,對劉羨道:“這些人都有些背景,手上也害有許多人命,隻是除了個別人以外,大多官位不低。”
“那麻煩士衡把他們的背景和事跡寫下來。”劉羨不以為然地笑笑,又道,“唉,若殺的是無名之輩,後黨怎麽會知道痛呢?”
“好吧,隻是你要記住我說的,不要輕敵。”
說罷,陸機將這些人的過往和背景謄寫在兩卷紙上。劉羨僅僅是粗看了一遍,其中的斑斑劣跡,當真是觸目驚心,像石崇那樣草菅人命早已不是希奇事,有人還誣告忠良,折辱人妻,殘害孩童,光通過文字都讓人覺得作嘔。劉羨和陸機告別之後,好久才從低沉的情緒中脫離出來。
確認名單後,次日,劉羨又去接觸孫秀,約在一座酒肆內見麵。
等孫秀一到,他拿出名單,開門見山地說道:“把這些人的住址、官署、長相、喜好都寫給我。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要有所欺騙,若我發現你有欺騙,你自求多福!”
劉羨對孫秀的不信任是刻在骨子裏的,就好像他不相信賈謐會改好一樣。但麵對劉羨的敵意,孫秀卻恍若未聞,他說:“懷衝真是小看我了,這種小事,哪有我辦不好的呢?”
他當即叫來店內的蒼頭,臨時去買了些筆墨紙硯,當場就在酒肆內書寫起來。他先是畫了一幅洛陽地圖,將名單上的人物住宅官署一一標記上去,隨後又潑墨畫像,在畫像下標記人物的習慣。其熟稔的程度,好似信手拈來。
事後,劉羨拿著地圖和畫像去比對,結果讓他大吃一驚,孫秀的書畫竟然無一錯漏!真是匪夷所思!認識孫秀這麽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發現,孫秀竟然有如此出彩的記憶力和觀察力,似乎還要更甚自己一籌。
不過不管怎麽說,接下來就差一件東西了。劉羨前去拜訪陳規。陳規時任尚書郎,又以上交幕府幕僚名錄為名義,可以正大光明地拜見。
陳規說是為劉羨負責後援,實際上就是手上也有一份名單,這裏麵記錄了一些太子和淮南王信得過的死黨,為了遮蓋行跡,這些人可以幫忙作為遮掩。這大概是太子最核心的秘密,此時暴露給劉羨,也可以說是傾盡所有了。
陳規告訴劉羨:“你不用怕宵禁,河南尹彥輔公(樂廣)、西戎司馬閻纘、城門校尉梁柳、洛陽南部尉許秋,都是信得過的人,你若有計劃,事先與我打個招呼,我便能將當日的禁軍動向告知於你,你拿著信物,無論是南麵的津陽、宣陽、平昌、開陽四門,還是東麵的青明、東陽、建春三門,你都可以自由出入,毋須顧忌宵禁。”
得知這些後,劉羨大喜過望。他最憂心的就是這一點,洛陽的禁軍體係極為複雜,若是隻靠自己,不管刺客有多麽大的神通,都是極難繞開的。沒想到太子竟然有這麽多的埋伏,隻要運作得當,大家相互遮掩,那令後黨無從查證,完全是一件有可能的事情。
劉羨心裏差不多有底了,有了這些信息做基礎,他腦海中的計劃也基本成型,知道該怎麽做了。
此時恰好傳來消息,鄴城那邊有道士張承基妖言惑眾。張承基四處宣揚說,四年前洛陽武庫大火,燒盡了傳國神器,又有齊萬年起兵於關中,這正是晉室“塚嗣將傾,社稷將泯”之兆。甲子年又快到了,這次將要開啟前所未有的大動亂,而他就是張天師的弟子,奉命來找尋太平真君,而後將起事拯救蒼生。
而此時的鄴城恰好沒有宗室鎮守,無人敢拿定主意,所以上表詢問朝廷的意見,據說上表的時候,張承基已經聚攏了七千餘眾,還有不斷膨脹的架勢。
雖說看上去聲勢浩大,但在晉軍看來,這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大概一個曲便能將其擊敗。不過誰會嫌自己的功勞過多呢?一時間外軍軍官人人上表,自告奮勇,誓要將這些逆賊一網打盡。
劉羨便借著這個機會湊熱鬧,連著給朝中上表請戰。朝中自然不許,他就聲稱說,為國家的長治久安著想,要獻一份《治安七策》,連日在府中閉關修書。但實際上,他是在暗地裏進行謀劃,這成功騙過了大部分人,就連幕僚之中,也隻有李盛和諸葛延知道發生了什麽。
從密會開始到籌劃方案,大概過了半個月,劉羨總算是擬定出了一套方案,繼而將設想寫成了一份文表,由苟晞幫忙轉交給太子。
說來簡單,既然支持太子的人如此之多,那計劃就可以做得大膽一些。
後黨此時尚沒有防備,不妨以快製慢,在他們尚未反應過來前,直接製造一連串的刺殺案,令後黨目不暇接,疲於奔命,等他們抓到蛛絲馬跡時,再像幽靈一樣突然收手,這樣必然能製造恐慌。
若皇後還不肯投降,那就再挑一個後黨之中的核心人物,一舉刺殺,以表現太子勢不可擋、一往無前的決心。
可若到了這個地步,皇後仍不願放權,那說明皇後的心誌確實堅不可摧,恐怕也就隻能再另想他法了。
次日,苟晞帶回了司馬遹的回複:“太子沒有意見,按使君的謀劃,那就早些開始行事吧。”
於是在四月辛卯的當夜,劉羨收到消息後,開始了第一次刺殺。
此時天色漆黑如墨,半空下著如絲小雨,落在地上都沒有聲響。但是風很大,樹枝和窗板吱吱呀呀地搖著,劉羨翻牆出府的時候,沒人聽見他的腳步聲。
此時街上幾乎沒有了人,隻有一些高門府邸的門前還亮著燈籠,燈火在風中搖曳,看上去不久就要歇了。劉羨刻意繞開了大路,七拐八彎,從小巷走到了馬市內的一家小院。
他敲敲門,門內有人問:“這麽晚了,是誰?有什麽事?”
劉羨道:“買馬,聽說你這裏有一匹價值千金的汗血馬,是否為真?”
門內回道:“這裏是有一匹汗血馬,但卻是種馬,可惜,不能外賣。”
劉羨又問:“我買的就是種馬,隻要不是假的,多少價錢都可以談。”
對完暗號,門吱呀一聲開了。
劉羨走進去,徑直對淮南死士們說道:“不要多問,來十個好手,直接聽我指令,穿上鎧甲,跟著我走!”
死士的行動很快,出了門時,他們都換上一身鱗鎧甲,拿上長戟,腰佩環首刀,儼然夜裏巡邏的禁軍打扮,劉羨當即領著他們往建春門走。
抵達建春門時,一名守衛上來索要信物,劉羨將陳規賜予的令牌遞上,麵色不變地說:“河南府人手不足,我是武衛軍調來加強宵禁的。”
守衛看了一眼,沒發現什麽問題,當即給劉羨一行人放行。
但他們並未往河南府走去,而是明火執仗地從銅駝前穿行而過,繞到了洛陽宮的西麵。司馬門的宮衛們見怪不怪,並沒有在意,眼見著他們進入到了一條漆黑的小巷內。
這時,一個人影從黑暗中竄出,跑到劉羨麵前道:“大人,您終於來了。”
劉羨問道:“人還在嗎?”
“還在。”密探指著遠處小巷的拐角道:“他們就在那兒,跟往常一樣在等人。”
“有多少人?”
“還是四個人,其中三個是帶甲的護衛。”
劉羨點點頭,隨即對身後的死士道:“你們分出四個人,把火把滅了,去巷子後麵堵住退路,一刻鍾後,我就進去看看情況。”
在漫天樹葉的嘩嘩聲中,劉羨心平氣和地等待著,他現在已經不會為此而感到忐忑了。很快,一刻鍾過去,他領著剩下的死士往目的地走。
一轉角,他遇到了一輛牛車,三名侍衛,隨即領著人執火上前,肅然問道:“你們是什麽人?不知道要執行宵禁嗎?”
車簾後冒出一張慈祥的臉,裏麵坐的竟是一名七旬老嫗,她打量劉羨片刻後,惘然問道:“你不認得我?”
劉羨又像此前一樣說道:“城內人手不足,我是武衛軍的隊率,奉命助河南尹執行宵禁。”
見過令牌後,老嫗不疑有他,也掏出一塊令牌,低聲道:“這不關你的事,我是奉命在這裏辦差……”
話音未落,劉羨豁然抽刀,刀鋒如飛燕般落入老嫗的脖頸,同時又伸出手,將老嫗的慘呼聲堵了回去。幾乎是一個瞬間,其餘半包圍的死士們也幾乎同時出手,將那些帶甲的侍衛們也都被瞬間割喉,鮮血汨汨流出,卻被呼嘯的風聲所遮掩住了。
在乘牛茫然的注視中,劉羨將四具屍體擺在一旁,給他們每人蓋上一塊白布,又往中間扔下一張黃帛,用石塊壓住。
這是計劃殺死的第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