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孫秀獻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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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謐離開東宮後,旋即馳車返回皇宮,在太極殿東堂,皇後及其黨羽正齊聚一堂,等待太子的回複。
    東堂還是那個東堂,與會的人還是那些人,但是相似的風光,人已有不同的心境。由於緊張的政局,眾人坐在席位上,都已不能閑散安坐,原本威嚴的殿堂,此時卻顯得有些許冷清。
    或許這就是人心散了的含義吧。雖然眾人都活動著心思,在思考未來可能的種種情形變化,但很多人的眼中已沒有彼此,往日其樂融融的後黨,此時已經蔓延出不可忽視的裂痕,並且仍在繼續擴大。
    而在賈謐快步進殿入席後,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將目光投向他,張華先問道:
    “魯公,殿下令您去試探,不知東宮情形如何?”
    回憶起這場並不太愉快的會麵,賈謐冷哼一聲,良久才嘿笑道:
    “司馬遹這小子,我過去還真小瞧了他,今天在東宮,他給我擺了好大的威風,上千人來迎我,想嚇唬我哩!”
    張華在意的卻不是這些,他又問道:“您見到太子了,他病情如何?”
    “有些哮喘,小病罷了,我看他就是推脫,不想入宮,害怕姨母在宮中設套。”
    眾幕僚都歎息出聲,因為這正是他們最擔憂的情況,太子已經在做兩手準備,若是逼宮不成,他就將著手政變,在目前的這個局勢下,後黨的勝算並不算高。
    張華對此也早有預料,他沉聲問道:“那太子有沒有開出條件,讓皇後作回複?”
    賈謐點頭說:“他當然開了,司馬遹話還說得挺冠冕堂皇,他說他可以等我們半年,隻要監國之權,不會搶先繼位,也不會廢除我們任何一人的爵位,甚至有些人的相權都能保全。”
    但他隨即嘲諷道:“他真當我是三歲小兒了,這種把戲能騙得了誰?現在他還沒坐上那個位置,就敢向我們發難殺人,等他真上了呢?到時候,他殺我們易如反掌,必然魚肉之!他祖宗就是靠這個發達的,莫非當我不知道?”
    說到這,賈謐對皇後拱手說:“姨母,依我看,必須想辦法廢掉他。您已經開了廢殺太後的先例,等皇帝死了,他登臨大位,您也會被關押到金墉城,下場怕還不如楊豔,必須殺了他,換個聽話的傀儡。”
    這話真是大逆不道至極,仿佛他真是當今的太子了,聽得眾人直皺眉頭,若政治是這種鬥法,哪還有寧日?
    裴頠當即起身反對,他說:“魯公,現在早就不是宣皇帝詐曹爽的年代了。曹爽不過是一個大臣,騙了也就騙了。可即使如此,司馬氏從誅滅曹爽黨羽,到平定淮南三叛,徹底取代曹氏,也足足用了二十年。”
    “而現在的情況大不一樣,曹氏宗親無權,而司馬氏宗親有權,他們怎會坐視太子與皇後相爭?無論哪一方徹底壓倒另一方,他們都不會高興。隻有維持平衡,這些人才能左右搖擺,坐收其利。”
    “現在他們支持太子,就是因為您和殿下這些年做得太過了,推倒三楊也就罷了,誅滅二王就有些越界了。更別說這些年,您對諸王蔑視太甚,不肯放權,他們怎麽能不支持太子呢?”
    “但若讓太子大權獨攬,宗王們又有多少好日子?也是他們不樂意見到的。因此,隻要皇後肯向太子讓步,他們必然不會再支持太子清算,甚至反過來支持皇後,也未嚐不可能。”
    賈謐好容易聽他說完,立刻起身大聲指責道:“你這個叛徒,還敢在這裏說話?司馬穎去招攬你,你和他談了兩個時辰,怕不是已經把我們賣上了價!”
    裴頠本不想與賈謐多言,可這涉及到立場問題,他不能不辯解:“成都王是親王,他來拜訪,我怎能不見?”
    兩個年輕人一時在堂內爭論不休,其餘人則冷眼旁觀,並不發表意見。
    過了好一陣,皇後才揮手示意堂內安靜,發言道:“這裏不是爭吵的地方,有些話可以到堂下再說。當務之急,還是要想好反擊的策略。”
    這一句話便令裴頠啞火了,雖然表明上,皇後是在斥責賈謐挑起事端,實際上卻是支持了賈謐的立場,質疑裴頠的忠誠。
    皇後緊接著問張華道:“茂先公,你是國中智者,我打算廢除太子,有沒有什麽計策可用?”
    張華沉默片刻,搖首說:“殿下,太子是不可能廢除的,您若廢除太子,整個天下都會背叛您,您受得起嗎?”
    皇後冷聲道:“我當然受得起,我治理天下已經八年了,天下和平,我對得起這座江山,如果我都受不起,天下還有誰人受得起?”
    她不再問張華,轉而問賈模道:“思範,你想了這麽久,有沒有什麽辦法?”
    賈模也垂首說:“殿下,廢除太子容易,您一道手諭即可,可之後如何善後,卻非我能所知了。”
    再問石崇、和鬱等人,大家也都莫衷一是。畢竟目前的局勢實在是太過惡劣,稍有不慎,就會和東宮全麵開戰,而開戰勝算又小,那不是自尋死路嗎?
    連著遭遇數位幕僚的拒絕,皇後氣極反笑,她看著眾人說:“我平時任爾等專政,結果就是養出這麽一個結果嗎?你們何不幹脆一刀殺了我,再去向司馬遹獻媚,豈不更方便?”
    一時間場上噤若寒蟬,良久,賈模才又說道:“殿下,我大概是沒有辦法了,但是還有一個人找過我,說他能夠扭轉局麵。”
    “哦,是何人?”
    “趙王長史孫秀。”
    孫秀這個名字,在坐的人都很熟悉,但在座的人也對他都沒有好感。可以說,後黨在政治輿論上如此不利,就是因為孫秀在關西惹出來的大禍。可讓人未料到的是,賈模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推薦他,眾人都有些迷惑不解。
    麵對眾人質疑的目光,賈模深吸了一口氣,對堂外揮手道:“孫長史,你也進來吧。”
    話音剛落,一個矮瘦的人影出現在大殿門外,而後就大剌剌走了進來。
    孫秀先對皇後行禮,而後在最末端的席位落座,對著眾位後黨中堅嬉笑道:“呀,諸公還好嗎?”
    裴頠和張華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因為此前孫秀多次賄賂皇後,請求為司馬倫謀取一個尚書令的位置,都被兩人擋了回去。他們都知道,孫秀這般的小人,口中不說,心裏卻會常常記恨,如今竟然讓他進入了東堂,也不知會惹出什麽禍事。
    皇後同樣也看不起孫秀,但她亦有用人不看出身的膽魄,她此前還從未親自見過孫秀,此時見他長得如此醜陋,卻有著旁若無人的氣魄,竟不覺有了一種欣賞之意,直接問道:
    “聽賈侍中說,你有辦法廢除太子?”
    與此前推辭的眾人不同,孫秀先是鄭重其事地叩首,而後起身說:“回稟殿下,在下確實有辦法,但是想要用這個辦法,殿下必須要舍得。”
    “舍得?”
    “我方才在殿外聽到了,裴尚書說得不錯,太子現在之所以形勢大好,是因為獲得了宗室的支持。殿下既然想要廢除太子,正麵對抗是不可能的,那自然就要先瓦解掉宗室對太子的支持。讓他們先從內部亂起來,殿下就可以各個擊破了。”
    說到這,孫秀先問道:“敢問殿下以為,現在支持太子的那些宗王中,最重要的是哪幾位?”
    “當然是齊王、淮南王、成都王這三人。”
    “哈哈,殿下說對了兩人,說錯了一人。”孫秀拍著膝蓋笑道,“齊王並不重要,你不需要太關注他。因為他是齊獻王的嫡子,齊獻王是能和陛下爭皇位的人,太子怎麽敢重用他?齊王也心知肚明。兩人現在混跡一起,看似同心,實則異夢,稍有不利的跡象,齊王是不會隨太子同去的。”
    “相比之下,淮南王與成都王兩人,都是陛下的親弟弟,太子的親叔叔,他們都因為楚王一事仇恨殿下,想借機攫取權力,但又對皇位沒有威脅。太子才會放心重用他們。”
    孫秀做結論道:“因此,殿下要做的,是要舍得利誘,斷去淮南王、成都王兩人對太子的支持。”
    “利誘?你讓我如何利誘?”
    “我有兩計獻給殿下,第一計就是,殿下您放出消息,聲稱廢除太子後,要立淮南王為皇太弟!”
    這一句真是石破天驚,在場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過,可細細一品,卻不由得拊掌讚歎:真是一個絕妙的計策!
    如今後黨最難以處理的就是,以何等理由來廢除太子,太子是司馬炎指定的繼承人,若沒有至公至正的理由,絕對會令後黨處於極端不利的輿論風波。可後黨這些年的政績,天下有目共睹,太子再怎麽荒唐,也荒唐不過後黨,這讓他們根本找不出道德審判太子的理由來。
    可若是以立淮南王為皇太弟的名義呢?司馬允早年就是和司馬瑋並列的賢王,此次回京探望胞弟,支持太子,也都被世人讚歎。若聲稱廢司馬遹是為了立司馬允,就沒有人能挑出毛病來了,畢竟司馬允的道德是公認的高過太子。
    而且如此一來,可以令淮南王與太子之間相互生疑,無論是多麽堅定的同盟,恐怕也會因此生出裂痕。而等到廢除太子及鏟除東宮黨羽之後,是否要履行諾言,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無論對孫秀其人有多麽鄙視,在座眾人都不得不感慨:這真是神來一筆!比當年賈詡離間馬超韓遂還要高明!
    皇後也為之起身,笑道:“孫長史真是國士啊!不知第二計是什麽?”
    孫秀說:“第二計也很簡單,就是請殿下將成都王調往河北,任命他為鎮北大將軍。”
    這一計並沒有前一計那麽驚豔,皇後有些失望,她質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是收買司馬穎,令他無法顧及京畿。可河北富甲天下,讓他坐鎮,萬一起了歹心,又該如何?”
    孫秀流利回答道:“成都王是文弱之人,讓他結交朋黨,禮賢下士,是能收獲人心的。可他的性情不適合用兵,也無法統帥將領,天賦也平平,就算事後起兵,也可以順利平定。”
    “殿下,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任命了。淮南王若在河北,恐怕就不可製了,若立成都王為皇太弟,那廢掉太子之後,還有大麻煩。隻有這樣處理,才能恰到好處地削弱他們。”
    “當然,還請皇後多重用趙王與梁王兩位殿下,他們兩位雖然沒有才能,卻是朝中老臣了,論資曆足以懾服那些太子黨羽。”
    “不過,除去任命成都王為鄴城都督外,其餘幾事都是不必立即執行的。現在正是他們得意的時候,您先暫且蟄伏。太子不是說要給您半年時間嗎,您也讓他猖狂半年,找出他最得力的幾個黨羽,到時候,暴起發難,將這些人一齊誅殺。”
    “如此一來,太子寡助,殿下多助,太子也就隻能任由皇後殿下處置了。”
    孫秀總算是說完了,他這番分析可謂是鞭辟入裏,令人耳目一新。而且有徐有急,有主有次。在場諸公也無不對他刮目相看,皇後更是連聲叫好,稱讚說:“若真能按計劃辦成,孫長史就是首功,我必封你為郡公!”
    孫秀聞言,頓時大喜過望,在地上頓首磕頭謝恩,一時痛哭流涕,配合他那張似鼠似猴的麵孔,真是醜態百出。
    但會議散後,張華卻有些憂心忡忡,他在路上同賈模說道:“我聽說孫秀和太子黨羽往來密切,這樣一個好權而無原則的小人,真的會為皇後賣命?”
    “這個計劃也太過理想,就算離間兩王,太子畢竟已經當了九年的太子,根基盤根錯雜,也不是皇後能輕易鏟除的。”
    賈模有些無奈,他說道:“茂先,你說的我不知道嗎?可眼下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已經沒有退路,隻能往前走。如果不是沒有別的辦法,我也不願意舉薦他。莫非你有辦法嗎?”
    張華啞口無言,他確實拿不出辦法,或者說,那些有可能使用的策略,全都貽害無窮。
    賈模拍了拍張華的肩膀,說道:“政治就是這樣,現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吧。若你我死了,為相已有近十載,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
    不管怎麽說,後黨總算是有了反擊的策略。隻是在孫秀的請求下,他獻策一事被列為絕密,並沒有外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