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太子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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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上次一般,太子的消息是通過一個信使傳遞過來的。不過這次來的並非是苟晞,而是一個名叫王景的中層軍官。他以發俸的名義來到蕩寇將軍府,帶來的十來車粟米交給郗鑒清點後,他拿著清單來找劉羨蓋章。然後借此機會遞給劉羨一張黃帛。
    和上次一樣,黃帛上是極為熟悉的太子筆跡,要求他設法明日傍晚到馬市與江統匯合。
    劉羨內心暗道:終於來了。
    由於最近一直在處理陳壽的喪事,劉羨一直頗有空閑。次日,他再次以為陳壽修葺墳墓為理由,在府內請了假。此時距離當初的刺殺風波已經過了近半年,劉羨接手東宮衛率也有小半年,由於一直無事發生,各勢力對他的關注都已經小了許多。可即使如此,劉羨依然先繞了幾個圈子,確定無人跟蹤後,再孤身前往馬市。
    江統在馬市等待已久,他們兩人到約定的地點相見後。江統令兩個心腹之人抬出一個足可裝人的大竹簏,讓劉羨坐進去。再將竹簏裝到貨車上,和馬市采購的蔬菜、糧米混在一塊,一路返回到東宮大門。
    由於東宮內有近萬人要日常飲食,加上太子喜好宰割牛羊,因此,東宮每天都要進行物資采購。將士們對此已非常習慣,多一個竹簏在其中,毫不起眼,也根本不會有人查看。這樣,劉羨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了東宮。
    等劉羨再出竹簏的時候,已經身在西殿,也就是東宮的後宮所在。這裏隻有侍女和太子的妃嬪,與外界並不相接觸,即使有宮女見到了劉羨,也不知他是如何進來的,又有什麽委托。
    太子司馬遹此時就在西殿的一座閣樓上,自窗台邊看著樓下的風景。等劉羨上樓時,他關上窗台,坐回到火盆邊,疲倦的麵容中露出釋然的神情,說笑道:
    “劉羨,聽說你最近家裏出了些事,我叫你過來,不妨礙吧?”
    劉羨回答道:“回稟殿下,是出了一些事,但是該辦的都辦完了,不礙事。”
    司馬遹點點頭,歎息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手下能信得過的人不多,你是獨一無二的,我隻能麻煩你啊!”
    雖然沒有明說,但劉羨也能理解其中的含義,他問道:“殿下,您準備可謂萬全嗎?”
    司馬遹拿起一塊玉抉,不斷地在右手間翻動著,左手則緊緊捏成了拳頭,沉默片刻後,司馬遹回答道:
    “世上沒有萬全的準備,實話和你說,我眼下也隻有四成勝算。”
    “我現在手裏拉攏了一批人,但都是我狐假虎威拉來的,有的則是威逼利誘,現在我把他們帶上了這條船,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走。到時候,說不得還得讓你來壓陣。”
    “我本來還想要更多的時間,來聚攏更多的一些人,至少挑選幾個真正忠心的人。但現在,我那位母後已經按捺不住,要開始反擊了。”
    漫長的等待中,皇後也終於出手了。她最近頻頻調離東宮中支持太子的官員。如太子左衛率劉卞,太子詹事裴權等人,開始陸陸續續外放為官,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先斷去司馬遹的臂膀,讓他無人可用。
    但這招隻能治標,並不治本。一來支持太子的人太多了,皇後是調不完的。二來也不能外放太多的太子官員,不然州郡內全是支持太子的人,又有誰會聽皇後的詔令呢?
    可太子不得不慎重對待這件事,因為他想要奪回權力,純粹就是靠一副勢在必得的氣勢。若是這個氣勢弱了,引得麾下眾人懷疑,別說政變奪權了,恐怕想要以前那樣浪蕩度日也不可得,轉瞬就會落得一個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司馬遹放下手中的玉抉,對劉羨歎道:“沒辦法啊,皇後既然不安生,我們必須給予回應。所以你應該知道,我叫你來是為了什麽。”
    劉羨當然知道,這正是此前他給司馬遹獻出的計策,他徐徐說:“那就隻能以殺立威了,殿下招我歸來,應該是想要我再殺人吧。”
    “是。”司馬遹道:“我們必須以極強硬的態度,殺掉一個我母後引為心腹的人,讓她知難而退,也好漲漲我手下這些人的士氣。”
    他轉而問劉羨道:“你覺得,如果我要在後黨中殺一人,殺誰最為合適?”
    劉羨本能地就想回答賈謐,但理智告訴他,這是絕不可能的。賈謐是平陽賈氏的族長,現任的西晉第一公爵,一旦遇刺,所帶來的政治意義是不可估量的。
    司馬遹一旦這麽做,恐怕會引得其餘公爵高門兔死狐悲,那些原本就支持皇後的,就會加倍支持,原本旁觀或聲援太子的,也可能因此倒向皇後。
    同理,刺殺這種手段,也是不可能用在石崇、張華、裴頠、王浚四人身上的。石崇、裴頠、王浚都是八大高門的當家人,自不必說。而張華則是當代的寒門第一人,不管阿附皇後多麽的令人不齒,他到底走到了寒門宰相的位置,晉室立國以來有且僅有此一人,若是刺殺他,毫無疑問會帶來非常惡劣的影響。
    那這麽看來,就隻剩下一個合適的人選了。
    劉羨對司馬遹道:“恐怕隻能去殺賈思範(賈模)。”
    司馬遹微微頷首,顯然讚同劉羨的這個判斷。他似是喃喃自語地分析道:“嗯,是這樣。平陽賈氏雖然樹大根深,但賈長淵乃是無智之人,皇後做事也往往魯莽,隻有賈侍中往往能夠拉住他們。”
    “而不論皇後怎麽信任張華與裴頠,他們畢竟不姓賈,到底隔了一層。隻要殺了他,皇後與賈謐多半會醜態百出,到時候大失人望,就有成事的機會了。”
    “但問題是,如果我記憶沒出錯的話,賈侍中平日深居簡出,足不出戶。除去朝會以外,極少外出出門,雖然沒有多少侍衛,但想要殺他,恐怕並不是一件容易事。”
    劉羨失笑道:“殿下,如何殺賈模,這不是您需要考慮的事情。在殺他之後,您該如何善後,才是最大的難題。”
    見劉羨露出十拿九穩的神情,司馬遹也稍微放鬆了些。他知道劉羨是想要知道自己之後的計劃,便坐到劉羨麵前,低聲介紹道:“我給你一個月時間,隻要能設法除去賈模,我便向裴頠施壓,讓他轉告皇後,快些放權退位。”
    “到那時,妖後若能退位,那自然無事發生,我還能放她一條生路。哈,不過這顯然是一種奢望。”
    “她這種人,大概是不會認輸的。那我便派人到廷尉處上報,公訴賈謐謀反。據我所知,賈謐這些年造了不少祥瑞和神器,大多堆在金穀園,門客中也有一些妖人。他謀朝篡位,證據確鑿。隻要將他拿下,然後再去傳彥輔公(樂廣)、子雅公(劉頌)、還有我嶽丈三人來,他們都是士族中有名的高士,一旦將證據示眾,再由他們大加宣揚,人心必然站在我們這邊。”
    “不過啊,賈謐與妖後都是急躁之人,若無賈模阻止,必然狗急跳牆,帶兵火並,我們恐怕還不得不打一場大仗。應對之法也簡單,就是兵分兩路。你領著麾下三千人,徑直去金穀園捉拿賈謐和搜羅證據。我領著暗中埋伏的禁軍,一路前去雲龍門對峙,確保禁軍不會妄動。最後,我再臨時聯係諸王,到那時候事情緊急,他們無法中立,必然隻能先支持我。”
    “如此一來,大事就可成了。”
    說到這裏,司馬遹對劉羨強調道:“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諸王的態度。你現在也知道,樹大招風啊。如果我提前告知他們計劃,趙王和齊王必然會給我出賣得幹幹淨淨。淮南王或許不會,但他性格剛烈,做事操切,恐怕會趁機把事情鬧得不可開交。”
    “因此,這一次的刺殺,我讓你偷偷地過來,沒有和江統之外的任何人透露。你也要守口如瓶,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去和苟晞、孫秀他們聯絡,也不能再用淮南王的死士。”
    “當然,我知道,此前你能屢屢得手,他們的幫助是不可或缺的。但現在,我沒有什麽可以派給你的人,頂多是像之前那樣,你去和陸機商量辦法,給我一個行動的日期,我設法幫你自由出入城門。除此之外,你隻能靠你自己了。”
    “怎麽樣,劉羨,你能做到嗎?”
    劉羨沉默良久,老實說,司馬遹提的這個要求確實非常棘手。沒有幫手,沒有探子,又要確保保密,還要對目標進行一擊必殺,更要考慮如何逃命。這些條件過於苛刻,使得刺殺的難度遠遠超過之前。但劉羨沒有選擇,正如司馬遹有許多人不能相信,卻還要奮死一搏一樣,他也必須得依靠自己。
    他對著司馬遹頷首道:“太子殿下,我明白了,我自會自己安排,您等我消息便可。”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要向您提一個建議。”
    “哦?”這個轉折令司馬遹有些吃驚,在他看來,自己的謀劃已經盡善盡美,沒有再改善的可能了才對,他好奇問道:“你說說看,是什麽建議?”
    劉羨斟酌著說道:“您既然擔憂諸王,那我以為,應該再殺一人,杜絕後患。”
    “後患?誰是後患?你說的不會是要刺殺哪個親王吧?”
    “當然不是。”劉羨進言道:“我覺得,應該誅殺孫秀。”
    司馬遹有些難以理解,他身子微微後仰,問道:“趙王長史孫秀?為何要殺他?我知道你和他有私仇,唉,我也不喜歡他,但也不要因小失大,把趙王推到皇後那邊去。”
    劉羨說道:“在下提這個建議,並非是出於私仇!殿下,孫秀這個人,貪得無厭,毫無廉恥,他是一條吞象之蛇!為了獲得大權,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他在關中的時候,就敢在決戰前換將攬功,連續幾次臨戰脫逃,臨陣倒戈這種事情,他必然是做得出來的!”
    “而對於趙王,您不必擔憂,他雖然信賴孫秀,但趙王本身並沒有多少主見,幕僚們說什麽,他就做什麽,不過是個官場傀儡而已。失去了孫秀,隻要旁人不為孫秀說話,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您隻要提前布置,他不僅不會公然加入後黨,反而會和您的關係更密切。”
    “但隻要孫秀活著,就什麽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如今這個局麵已經是錯綜複雜,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而您要想成功,就必須減少這些不可控的變數。而孫秀,正是一個洛陽最難以提防的變數。希望您能答應我,務必讓我在舉事之前,設局除去孫秀。”
    司馬遹沉默片刻,將雙手放在火盆上烘烤,終於回答說:“好吧,我答應你,隻要你能除去孫秀,我也會給你善後。但時間緊急,殺了賈模後,就要十二月了,我打算十二月就動手,你若沒有合適的時機,我也不會等你。”
    這對劉羨來說已足夠了。他鬆了口氣,似乎卸下了心間一塊很大的負擔,向太子拱手道:“那我就不打擾太子了,告辭。”
    “且慢!”
    司馬遹叫住他,左手從桌案上取了一壺酒,右手取了一杯酒盞,輕輕斟滿後,遞給劉羨道:
    “我知道,這一次的謀劃,風險極大,若是出了什麽差池,你我恐怕就要黃泉再見了。”
    “不管事成事敗,世上能夠有一個性命相托的人,也真是一大樂事。我在世上敬佩的人不多,劉羨你算是一個。”
    “來!飲了這杯酒,就當是我們效仿古人,用烈酒壯行了!”
    司馬遹將酒盞遞給劉羨,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年輕的麵孔上此時難得出現了些許開懷,他雙手持盞,與劉羨一個碰杯,隨即一飲而盡。
    “再會吧!希望我們下一次見麵,不是再在這個女人窩了。那時候,我們在洛陽宮的太極殿再見。”
    說罷,司馬遹揮揮手,把在門外的江統招進來,安排劉羨進入竹簏,再次秘密運出東宮。
    在搖搖晃晃的竹簏內,劉羨開始閉目冥思,他知道,這次自己絕不能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