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瀕臨年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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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國家的三品高官,朝堂僅有的三大宰相,侍中賈模居然在去金穀園的路上離奇死亡,這惹來公卿私下議論紛紛。
由於參與這一件事的人過多,當日賈謐正在金穀園內召開文會,參會的文士多達四十餘人,金穀園內又有近千名侍衛及侍女,想要將這麽多人封口,近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雖然賈謐三令五申,讓大家不得亂傳消息,可還是有很多人打聽到真相,然後感歎說:魯公真是無能,竟然中了太子瞞天過海的計策,害死了自家的智囊,沒有了賈侍中謀畫長遠,後黨怕是要徹底衰敗了!
敏銳的人也能意識到,太子一出手就除去了平陽賈氏的謀主,這說明太子即將要發動對後黨的總攻了!皇後到底打算怎麽辦?她到底要不要讓步?還是要直接針尖對麥芒,重演當年巫蠱之禍血肉相殘的慘劇嗎?
不過不同於巫蠱之禍的是,這一次,太子一黨似乎占據了絕對的優勢,無論皇後如何掙紮,恐怕也難逃被擊敗的命運。
一時間,不隻是後黨官員,京中各司曹無不噤若寒蟬,幾乎所有人都在等待太子的最後通牒。
司馬遹也並不隱瞞,直接派人到裴頠府上,讓他轉告皇後:“今年之內,請母後務必退位讓權,若還是不成,刀兵可不會相饒。”
此時的裴頠剛剛接過皇後任命,暫代賈模監管門下省諸事。他原本就不看好後黨的結局,此時得了太子的消息,他更是惶恐,連忙對皇後勸諫道:
“自古以來,能夠保全家族的外戚,無不是不爭名奪利的外戚。而死抱著權力不放的後族,往往是以族滅為結局。所謂亡羊補牢,未為晚矣。殿下,我們不能一錯再錯了!”
麵對這樣的言語,皇後沒有動容,但也沒有發怒。她沒有當場表態,隻是將裴頠請出了洛陽宮。但這樣的表現,已經是皇後掌權以來的首次。朝堂官員們聞言,都大為安心,議論說:看來皇後已經有三分怕了,這樣看來,洛陽還是有避免流血的可能。
回過頭來說劉羨這邊,他在得手之後,外表雖保持著鎮定,但內心深處還是擔憂陸機的處境。幾次佯裝散心的時候路過陸府,旁聽陸府的動靜。果然,一連幾日,陸機都沒有正常回府,這讓他有所焦慮。看來,賈謐是發了狠,要從參會的人中尋找出內間來。
不過這注定是一件難事,據劉羨所知,平常跟隨在賈謐身邊的文士們,與太子毫無瓜葛的幾乎沒有,少有聯係的也不過隻有寥寥數人。像王粹、陸機、劉琨這樣多方聯係的才是大多數。隻要咬死了絕不認賬,不露出破綻,賈謐是很難以忠誠度來判斷內間的。
因此,劉羨沒有主動聯係陸機,他知道,越是這個時刻,越是要保持鎮定與信任,這才是最好的幫助。
到了賈模死訊被放出的那一天,陸機終於回到了府邸,劉羨鬆了一口氣,他隔了兩天,又通過江統去聯絡太子。
司馬遹很滿意他的成果,令江統回報他說:“年關就要動手了,你早做準備!還記得此前的計劃嗎?等我消息,直接在太極殿再見!”
言下之意,也是告訴劉羨,如果他打算按照計劃對孫秀動手,這就是最後期限了。
劉羨收到回複後,自然是心領神會,他心中已經有了計劃。
他打算在政變前的前一天,以商議新一輪刺殺計劃為由,將孫秀給約出來。
這是一個很無懈可擊的理由,在四五月時,兩人就短暫合作過刺殺的事情,而現在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政局正處在關鍵時刻,孫秀為了得知太子最新的計劃,必然會出來探聽劉羨的口風。而且一定是和此前一樣的秘密約見,到時候,旁人根本就不知曉他何時出門,又身在何處,與誰相見。
那時候,自己暴起發難,突然殺死孫秀,短時間內,不會有人知曉真相。而在次日,司馬遹政變在即,趙王一黨沒有孫秀的計謀,又沒有時間反應,到時候他們驚慌失措,稍作引導下,他們便隻能加入太子一黨。
當然,最重要的是,隻要能除去孫秀,劉羨的心病也就算了結了。
老實說,劉羨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對孫秀有這麽大的敵意。在他看來,孫秀固然有一些才能,但他將自己醜陋的一麵表現得太過明顯,是一個所有人都知曉的小人。這樣的真小人,按理來說,固然有極大的破壞力,可想要做成什麽事,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為這個人,他一心隻想著自己如何發達,心中從來不存在什麽道德大義,更不會有什麽原則。因此,他沒有真正的朋友,將所有結識的人都當做是他的工具,這樣的人,怎麽能夠團結起一批人,成就真正的大業呢?
就好像在關中那樣,孫秀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趙王長史,隻要無為便能維護和平,可最後卻因為自己的目光短淺自作聰明,一度淪為了階下囚。
因此,劉羨從內心深處鄙視孫秀。
可恰恰是這樣一個人,卻展露出一種打不死錘不扁的生命力,不管遇到什麽樣的困難,他居然都能存活下來。就好像是雜草一樣,能在任何有土壤的地方見風就長,而且表現得比劉羨還要遊刃有餘。
孫秀到底經曆過什麽,又秉承著怎樣的信念,才能這樣活蹦亂跳地存活至今呢?這是令劉羨大為不解的,他也不想去了解,他隻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孫秀巨大的破壞力:這隻老鼠在啃咬的,絕對不僅僅是晉室的根基。
又過了幾日後,劉羨再去拜訪陸機,由於沒有什麽大事,隻是問問平安,因此這次就不用再去龍門了,兩人就是在一家普通的酒肆會麵。
入座之後,劉羨叫了幾個簡單的菜肴,又要了兩壺花雕酒,在鍋內與金桔一齊咕嚕嚕地煮著,兩人一麵眺望窗外的風景,一麵進行閑聊。
這是一家名叫澗頭坊的酒家,位於馬市東部,在洛陽城較為偏遠,不過樓下的人群依舊絡繹不絕,熙熙攘攘猶如長龍。哪怕現在洛陽的政治氣氛空前緊張,但對於普通的庶民來說,似乎毫無影響。
陸機見狀,不禁感慨道:“俯視上路人,勢利唯是謀。高念翼皇家,遠懷柔九州。”
劉羨記得,這是曹植寫的《鰕篇》,專門用來自比誌向高潔的,常人生活隻是為了追求名利,而他是為了實現自己的誌向。
劉羨笑問道:“怎麽了士衡,突然心有所感?”
陸機淺飲了一口溫酒,說道:“懷衝,我隻是突然在想,你說,凡人說為了追求名利而生活,至少坦坦蕩蕩,像我們這些人,說是為了實現誌向而爭鬥,是否有些自欺欺人呢?”
雖然話不多,但劉羨很理解陸機的感受,官場上的事情說得那麽冠冕堂皇,可實際上下麵藏著多少齷齪事,真是數也數不清。理想和現實總是有著巨大的差距,讓人對未來與自身都懷有迷惘。
政變在即,而陸機又要公開改換自己的門庭,想必他的內心裏也感到一些壓力吧。
劉羨便安慰他道:“政治之間的鬥爭從來如此,都是你死我活,重點在於,奪權之後能為天下百姓做到些什麽。能兼濟天下的就能青史留名,魚肉蒼生的便遺臭萬年,不過如此。”
說到這,劉羨也吟了一首詩:“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塵埃。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
陸機聞言,不禁笑道:“你是為關西百姓做了些事情的,難怪如此安心。”
“人死如燈滅,人安不安心,都不能讓人起死回生,還是安心得好。”
劉羨用筷子夾了一根醬萊菔,咀嚼著笑道:
“何況死的是賈模這種人,他雖然道貌岸然,可這些年來,又到底做了什麽好事呢?我是不知道的,助紂為虐的倒知道不少,要為他而傷心,未免也太濫情了。”
陸機沒有多說什麽,端起酒盞小口啜飲著,自歎說:“可能是年紀大了吧,我今年已經四十了,名聲雖然不小,但是卻沒幹成什麽實事,整天埋在故紙堆裏,也就寫一點文章罷了,也不知何時才能施展抱負。”
“快了,快了,你這樣聞名海內的人,哪裏會沒有機會呢?”
陸機顯然不想再談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大事在即,你有幾成勝算?”
劉羨不想在鬧市談論這些,隻是含糊道:“做這種事哪能看什麽勝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難道沒有就不做了?”
陸機心領神會,但他還是延續著剛才的話題,徐徐道:“不過我總覺得有些蹊蹺,會發生什麽意外來。”
這麽說著,陸機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案上輕輕寫了一個“孫”字,又寫了一個“趙”字,隨即又很快劃掉,對劉羨道:“我聽說,最近他們在宮中和朝中頻頻活動,已經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了。”
他頓了頓,斟酌著說道:“我認為,他們或許會改變整個朝堂的局勢。”
劉羨眼睛一跳,隨即失笑道:“你我所見略同啊!之前我也在考慮這些事情,和你的結論差不多,因此,我現在已有了打算,在他們有所動作之前,我打算……”
他把手從脖子上一抹,低聲說:“除掉那隻上躥下跳的猴子。”
這句話大大出乎了陸機的意料,他也壓低了聲音,問道:“會不會有些太魯莽了?若是一招不慎,恐怕會打亂全局啊!”
劉羨自信說道:“我已有計劃,你不必擔心。再難辦,還能難得過之前的事嗎?那日我挨了一天一夜的凍,差點沒交代在雪地裏。而像他這樣的小人,是不會有人真心在乎的。”
說到這,劉羨又飲了一杯酒,拍著陸機的肩膀道:“士衡,還是往前看吧!今年過去,明歲將是全然不同的一年,大時代要來了,不止是你我,所有人的命運都將要改變,我篤信這一點。”
“改變?將如何改變?”
“命運把握在我們自己手上,隻有我們自己才能知道答案。”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劉羨的腦海也浮想到了以後,他其實對未來也感到混沌,相比於在關西時,許多事件的走向他都無法看清。但在這時候,他還是感到樂觀,因為他擁有許多相信他的朋友與同伴,這讓劉羨有理由自信,自己一定能從中走出一條道路來。
這次會麵之後,劉羨專心整頓自己麾下的三千衛率。不得不說,郗鑒和桓彝還是頗有整軍才能的,這半年下來,他們整頓衛率中的風氣,很有成效,並沒有其餘禁軍中常有的懶散氣息,也沒有染上招妓、賭博等壞作風,使得將士們精神狀態都很好。
劉羨稍微考校了將士們的陣法、射術、騎術,結果也都令他滿意,自己府下的這三千人,即使在洛陽的所有禁軍之中,也算得上一等一的戰士了。劉羨心想:接下來,可謂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不對,其實還有一件事,劉羨又想起了孫秀,想起他那張精明又醜陋的猴鼠麵孔。
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
這麽想著,劉羨按照此前商量好的辦法,派人在孫秀的府邸內秘密投書,約他出來見麵。見麵的地點還是老地方,是洛陽城東南處毗鄰開陽門的一家酒肆,見麵的時間定在臘月辛卯的酉時,也就是黃昏時分。
沒多久,孫秀用相同的方式進行回複,他在蕩寇將軍府後門處的柳樹下壓了一張紙,內容很簡單,同意與劉羨相見。
到了臘月辛卯的這一日,天氣陰冷,劉羨像往常一樣與家人與幕僚道,他打算出門散散心,然後拿了常勝、章武兩把劍係在腰上,披了件長襖,孤獨一人出了府門。
阿蘿在家中備了屠蘇酒,隻道劉羨很快就會回來,於是到後廚張羅著雜務,這是劉羨回洛陽的第一個新年,她打算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宴席。而此時街上的行人更是喧嚷,到處都有打著燈籠遊戲的紅男綠女,大家都道是極為平常與愉快的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