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末日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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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遹死訊傳回洛陽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丁卯,比孫秀預料的時間晚了整整九日。
這導致政變的計劃也一拖再拖,很多人都產生了疑慮:皇後是否反悔了?又或者是許昌的廢太子發生了什麽意外?但好在死訊終究還是傳來了,這讓洛陽的各方勢力都鬆了一口氣。
而後就輪到各方就此事進行表演的時候了。
皇後在得知司馬遹的死訊後,立刻向尚書省發了一道疏,文章是由潘嶽代筆的。她聲稱說,廢太子雖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到底是天子的親生骨肉,如今在許昌暴疾而死,即使是她,心中也惻隱悲痛,難以自已。因此,她願意大發恩德,以司馬遹曾經的爵位廣陵王,將他風光大葬。
然後她再以皇帝的名義下詔,同意了自己的疏文,並且還假模假樣地吹捧了自己一番,自稱“母德殷殷”,實在叫人忍俊不禁。
與此同時,在確認廢太子死訊的當日。孫秀就再次向各方傳遞訊息,確定將於次日,也就元康元年的三月戊辰夜晚,正式發動政變。到時候,孫秀會以火燒西明門的方式作為信號,作為政變的開始。
現在,就是最後的準備時間了。
孫秀的訊息發出後,原本還喧鬧紛亂的洛陽城,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沉陷入寂靜中。各勢力緊鑼密鼓,為政變做最後的準備。但名義上,卻是為廢太子哀悼服喪。不過半日,洛陽城內外就被茫茫白幡所占領了,好似頃刻間從暮春回到了寒冬,下了一場不可思議的暴雪。
劉羨得知消息後,心中嗟歎不已。但木已成舟,並非他能改變的了。自己現在的勢力在洛陽還太過弱小,既然無法救人,那就隻能在職責之內,做好複仇吧。
於是他在將軍府的後院給司馬遹立了靈位,領著幕僚們拜了拜,然後就開始做相關的部屬。
抄家的部屬倒也簡單,他對傅暢道:“世道,你去衛率中,先把最可信的那一部挑出來,明日中午,直接帶兵到城西,在白馬寺等我消息。”
隨即又對桓彝道:“茂倫,你現在就帶著二十人先去城西,探查金穀園的消息,一旦裏麵有什麽異狀,立刻回報給我。”
而後對郗鑒道:“道徽,這兩日,你就留守府內,時刻關注城中的形勢變化。一旦諸王動手,你就封閉府門,不等事件結束,不要放任何人進來!”
如此便是攻打金穀園的全部準備了。而相比之下,關於逃跑的準備就要細致太多了。
等各人離開之後,劉羨招來諸葛延與李盛。
他先對李盛吩咐道:
“賓碩,按照計劃,等會你去和孫秀聯係,就說,我沒有別的要求,這次查抄金穀園,我也不要任何繳獲,就希望能夠出任涼州刺史。”
“若他不答應,你就說,我已和齊王殿下聯係好了,他不答應我的要求,等後黨覆滅之後,我就轉投到齊王麾下,和他作對到底!”
李盛應諾後,他又對諸葛延道:
“南容,你今日就去聯絡淮南王,說我打算後天晚上離開洛陽,讓他派人在成皋關接應我。記住了,千萬可不要說錯!”
“約定好之後,你不要立刻回來,先去馬市準備兩輛馬車,再拉回到府內。我前些日子悄悄買了兩名歌伎,明日一早,你就讓她們蒙麵上車,把她們拉到東塢。”
“做好這些後,你再到約定的地點來找我,明白嗎?”
諸葛延坦然笑答:“你就放心吧!”
等兩人走後,劉羨長出了一口氣。
這正是劉羨此前準備的計劃。他先是佯裝欺騙孫秀,聲稱想去關西,這一層肯定騙不過孫秀。所以他故意賣了個破綻,讓他發現自己要從淮南王身邊逃走,為此他推敲細節,甚至做出了要帶妻子東奔的假象,力求以假亂真。
可說實話,他的心裏還是有些忐忑。
如果麵對的事一般的政治人物,這個瞞天過海的計劃絕對無懈可擊。可自己畢竟麵對的是孫秀啊,這隻聰明絕頂的老鼠,又有一隻極為敏銳的鼻子。他必定會用最高程度的質疑來審視這個計劃,自己能否騙過他呢?
劉羨有些拿不準,曆觀他七十年的人生,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為緊張的時刻了。因為這不僅涉及到他一個人,還涉及到妻子,他打算帶阿蘿一齊離開洛陽。
回到自己的臥室,妻子阿蘿正在刺繡,見他一臉神經緊繃的表情,不禁問道:
“怎麽了,辟疾,出了什麽大事麽?”
劉羨環顧左右,確定周遭無人後,才對妻子說道:
“阿蘿,你現在就去收拾一點東西。等傍晚的時候,你打扮成侍女模樣,從側門悄悄地出去,往東走到建春街,那裏的路口有輛馬車在等你。你直接坐上去,馬車會帶你去襄陽侯府。”
“襄陽侯府?”阿蘿此時還被蒙在鼓裏,並不知道將要發生,她狐疑地看著劉羨,問道:“我去那裏幹什麽?”
“不要問!”劉羨嚴肅道:“今夜你就在那裏歇息,明日一早,又會有一輛車到侯府後門,專門接你出城,這是我的安排。你不要問去哪裏,還是上車。等到了地方,你就在那裏等我。大概半夜的時候,我就會來與你匯合。”
雖然沒有明言,但阿蘿也聽出了其中的遠走意味。
她有些不敢置信,不禁問道:“形勢壞到這個地步了嗎?”
見劉羨沉默不語,又問道:“我們還能回來嗎?”
劉羨安慰她道:“我們不會離開太久,隻要能夠成功出去,我向你保證,要不了一年,我們就會再回來的。”
“那家裏的叔伯親戚們怎麽辦?”
“我隻帶你一人出去,並不算違規。在洛陽,有靈州公他們照顧一二,親戚們不會有事的。”
“這樣嗎?”阿蘿沉默片刻,但她還是敏銳地意識到,這一次的大事將是前所未有的,她再問劉羨道:“辟疾,那你和大人告別了嗎?”
“我?大人?”劉羨有些莫名其妙,逃亡這件事事關重大,知曉的人應該越少越好,和劉恂說有什麽用呢?說不定還要遭受他的訓斥,說又把家人的性命不當回事。
阿蘿卻堅持說:“辟疾,你應該去和大人告別。不管怎麽說,你都是他的兒子,這麽大的事情,你總要和他說一聲,這是你的責任。”
責任?聽到這兩個字,劉羨有些無言以對,在目前他扮演的種種人生角色之中,他唯一沒有扮演好的,就是父親的兒子這一角色。但劉羨並不後悔,畢竟是父親對不起自己在先的。
可這一點如今被阿蘿指出來了,劉羨沒有辦法否認。畢竟,若是對方做錯了,自己就跟著做錯,那豈不是顯得自己跟他是同一類人嗎?
在腦海中權衡一二後,劉羨同意說:“好吧,我這就去見他。”
之前說過,蕩寇將軍府與安樂公府隔得很近,差不多走了一刻鍾後,劉羨就回了家門,去拜見父親。
敲了兩下門後,打開簾子,他看見劉恂正靠在臥室的大榻上讀書,這真是很稀奇的事情。以往的這個時間,他不該在呼呼大睡嗎?此刻劉恂衣帶閑散,半坐半躺地靠在榻簷上,頭發披散著沒有係起,臉上的皺紋也更多了。配合上手中的書卷,看上去頗像位在家養望的名士。
聽見敲門聲後,劉恂看見是劉羨,不禁吃了一驚。他把手中的《莊子注》放下,頗為仔細地上下打量著劉羨,問道:“聽說你在外受傷了,好得差不多了沒有?”
劉羨就垂手站在他麵前,簡短地回答道:“沒有什麽大礙。”
劉恂見狀,也不讓他坐,接著說:“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麽?”
劉羨本想再追問上次的事情,但想想又算了,就按照妻子的吩咐說:“近來朝局不穩定,我打算和阿蘿外出一趟,特意來跟大人您辭別。”
劉恂聞言一驚,他哪能不知道其中的政治含義,嚇得立刻坐正了身體。但對上劉羨認真的眼神後,他的心情又漸漸平複下來,然風輕雲淡地說道:“那我知道了,你自己多注意,早些回來。”
這倒出乎了劉羨的預料,他還以為父親會直接向他發火呢,沒想到竟然是這樣平靜的反應。
這倒莫名給劉羨增添了一些傾訴欲,似乎想要證明什麽。他猶豫片刻後,對劉恂道:
“大人,您還記得上次的對話嗎?”
“嗯?記得,怎麽了?”
麵對父親心不在焉的回答,劉羨立直了身子,拱一下手,然後咬著牙承諾說:
“下一次您再見到我,我會證明給您看的……我有這個本事!”
說罷,他也不看劉恂的反應,便自顧自地走了出去。大伯母費秀試圖喚他留下來,一齊吃一頓團圓飯再走,但被他婉言謝絕了。
在這個時候,童年和父親衝突的種種場景湧入腦海,當時的不忿和酸楚絲毫不差得複現在眼前。其實裏麵有很多事情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讓劉羨感覺自己有些孩子氣,他隨即又想道:
或許,正是因為一直沒有得到父親對自己的愛與承認,才讓自己一直咬著牙走到現在的吧。
劉羨不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的失態,便在府外閑逛了小半天。估摸著到黃昏的時候,他情緒徹底平穩,才回到了蕩寇將軍府。
此時,大部分幕僚都已經出去了,阿蘿也按照計劃悄然離開,導致府內顯得非常冷清。到了深夜的時候,他非常罕見地睡不著,這是他在戰場上也沒有遇到過的事情。輾轉反側間,便深夜披了衣服出來,坐在亭子裏仰望蒼穹。
皓月當空,漸漸趨於圓形。而由於已到了晚春,天氣微冷而不寒,劉羨呼吸間,深感氣息清肅。
月光潔而無暇,柔而不亮。劉羨凝視著一旁池塘邊微微泛起的漣漪,聆聽這洛陽城內外的呼吸聲,不禁心想:這大概就是和平年代的最後一夜了吧。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忐忑了:接下來的歲月裏,恐怕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世道的殘忍。
於是他去後廚取了一壺黃酒,將酒水倒落在池塘裏,默默哀悼道:已經死去的,和即將死去的冤魂,請你們安息。
如此,他的心情才恢複平靜,回到榻上後,勉強能夠安歇了。
次日一早,才過了辰時,突然有人前來拜訪劉羨。
原來是孟觀之子孟平,此時天剛亮不久。朝暉之下,他一身戎裝,腰間佩劍,看上去非常幹練,已經不是兩年前在北地初見的稚嫩新兵了。
孟觀和劉羨的齟齬沒有影響到他,恰恰相反,他現在摩拳擦掌,非常興奮地道:“使君,好久不見啊!您最近還好嗎?我聽大人說了,今天是捉拿妖後的日子吧!”
原來,孟平從孟觀處聽說,今日他要和劉羨一起去捉拿賈謐,一時興奮不已。孟平便向父親自告奮勇,要參與這件為國除害、利國利民的大事。孟觀本想以不安全為由拒絕,奈何孟平死纏爛打,便隻好答應了,讓他來負責與劉羨聯絡的事情。
看著孟平躍躍欲試的模樣,劉羨有些失笑,他道:“雖然是做大事,卻不一定有什麽大場麵,你別抱什麽太大的希望。”
說罷,他也不磨蹭,召集身邊的護衛後,就策馬出了府門,與孟平直奔城東白馬寺而去。桓彝、孫熹與一千衛率就在此處等候,而同時間到場的,還有孟觀調來的三百上穀營。
如此多的軍士聚集,引得周圍的路人議論紛紛,不過並未引起太大的騷亂。畢竟洛陽的禁軍調動極為頻繁,千人規模的調動雖不小,但基本每個月也有一兩次。他們想:或許是哪支禁軍到城西出操吧。
見劉羨到來後,孟觀也不多言,稍稍清點人數,這些全副武裝的甲士就開始行動,朝著西北方向開進。
由於還沒到約定的時間,他們並沒有直接奔向金穀園,而是在抵達金穀園渠水的源頭後,就開始等待和歇息。
時間就如同腳邊的流水一般過去,太陽從東邊緩緩走到西邊。當晚霞的殷紅漸漸被墨色渲染,天色逐步陷入陰沉的迷障,一片沉寂中,約定的火光從東邊亮起來了。
不知道孫秀是點了多高的柴堆,即使相隔數裏,劉羨也能清晰地看到:熊熊火光升起時,洛陽城那滄桑的輪廓隨之顯現,似乎一切都要燃盡為黑暗。
他轉過頭,正對上孟觀的眼神,兩人點點頭,不約而同地對部下下令道:“出發!”
甲士們點燃火把,將其高舉頭上。伴隨著洪水漫堤般的甲胄撞擊聲,以及大地隱隱的顫抖,召喚出一條火龍盤旋在夜空,向著金穀園步步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