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勝弩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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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軍營後,劉羨便領著司馬乂做係統的參觀。
他們如今所在的營地,僅是常山國練兵所在之一部。因為原定要招募九千人做精兵,所以劉羨將練兵的營地分為三大部,一部三千人。為了盡可能保證訓練的成效,每一部都不是按照尋常的軍營,而是當一座工事完備、長期存在的軍事堡壘去建設:
除去尋常點兵的校場、靶場、柵欄、營帳、馬廄、倉庫外,營地內還挖掘有壕溝,立有望樓,設有烽火台。甚至還修有學堂、鐵官司、醫館等不尋常的民用建築。
這些布置令司馬乂大感驚奇,對劉羨詢問道:“我讀兵書,常以為練兵在簡。為何府君安排如此繁雜啊?”
劉羨走在司馬乂身側,笑著向他解釋道:“殿下說得其實不錯,我在關西就是練兵在簡,不過這方法並不能推行四海,也要講究因地製宜啊。”
“因地製宜?”
“是啊,各地民風、環境不同,練兵的方法自然也有所不同……”
這並非劉羨第一次練兵。早在夏陽時,他就招募縣兵數百人,所操練的,其實無非就是變換陣型,還有鍛煉體力。後來在北地郡又招募了數千人,也是一樣的辦法。後來平叛的效果證明,這確實也就足夠了,在麵對胡人叛軍時,無論將帥如何表現,戰爭是勝是負,士卒表現出來的作戰素養,還是無可挑剔的。
但此次到了常山,稍加訓練以後,劉羨就發現,以前的經驗已經不能複用了。
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關西的百姓生活窮苦,經常遭遇種種天災人禍。
平日種著地力貧瘠的土地,收成已然不高,卻還要遭受貪官汙吏的盤剝,馬賊與胡人的侵擾,甚至是鄉親鄰裏的諑害,若再遭遇蝗旱災害,活下去更是難上加難。因此,關西百姓不得不在日常中就練就一身好武藝。這樣,狩獵時多打一些獵物,爭水爭田時不落下風,馬賊來時也有所顧忌。更有甚者,實在活不下去了,就自己當馬賊。
這樣的丁壯應征入伍,自然是上等的兵源,隻需要注重紀律,熬打體力,再教授軍令,就能很快成軍。
而反觀河北百姓,並沒有這等困擾。哪怕賦稅重些,他們活得總也比關西好,自然用不上爭勇好鬥。
更何況,自從曹操平定河北後,河北已經有近八十年沒有經曆過大型的戰事了。滅吳以後,又是徹底的偃武休兵。這導致河北的壯丁別說陣型了,很多人連射術都沒有入門。
因此,劉羨不得不從頭開始練起。不僅要讓這些新兵學會列陣,更重要的是,先讓他們係統地感受到戰爭的氛圍,建立起對戰爭的常識。相比之下,單純的練武反而沒那麽重要了。
考慮到這些,劉羨就借著建造營地的機會,摹擬各種各樣的戰場工事,讓他們對戰爭的形態有個初步了解。
司馬乂聽完劉羨的解釋,先是連連頷首,隨後又失笑道:“那照府君的說法,河北人當兵,豈非百無一用嗎?”
劉羨笑道:“當然不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
“關隴人有武藝不假,但他們大多生活貧苦,導致身材不高。雖說勇於私鬥,但心眼也多,並不好駕馭。哪怕軍紀三令五申,一旦作戰不利,逃兵是止不住的。”
“河北人固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說來說去,無非是缺乏鍛煉罷了。但他們從小衣食無憂,身體底子好,雖然要花更多的時間訓練,但事成之後,也更有勇力。”
“承平已久,也不全是壞事。至少養成了河北人溫良的性格,識字的人也多,這便於軍中整頓軍紀。練起兵來,也事半功倍。將來上了戰場,隻要將帥有能,反而更能發揮兵力優勢。”
說到這裏,眾人都對劉羨的說法心悅誠服。
這時,一行人剛好走過靶場,司馬乂對劉羨笑道:“劉府君剛剛侃侃而談了這麽多,就是不知實效,不妨讓我看看,士卒的射術練得如何啊?”
劉羨伸手做輕便狀,道:“殿下且觀就是。”
此時靶場內正有近五百餘名士卒在場中練射,這也是劉羨定下的規矩,由於射術是行軍打仗的重中之重,因此,他特地令營中士卒分為五營,每日輪流在靶場練射一個時辰。
為了不浪費箭矢,士卒們先要練拉弓,能做到左右連續空引開弓三十次後,再用實物射靶。練到現在,能達到這個標準的也不過三分之二。
因此,練射的士卒們也分成了三個部分。新卒在引弓練力,合格的士卒則在尋常練射。但還有一小部分士卒與眾不同,吸引了司馬乂的目光,因為他們射靶的方式,頗為與眾不同。
首先是射箭的箭靶不同尋常,尋常箭靶,是以獸皮為靶,在皮上畫好靶心與靶環。但他們用的靶卻不是靶,而是一塊蒙了厚牛皮的木樁,木樁不過七寸粗細。
其次是他們射箭的距離不同,練射一般要在靶前百步,而這些人射箭,卻靠近到靶前二十步,方才射箭。
最注目的還是這些人用的弓和箭,因為他們用的弓甚長,比尋常的弓要長上足足一尺。而且用的箭也格外長,箭頭才是最奇怪的,被打造的扁平,像個平平的小鏟子,前頭是弧形的。
隻見一人將此箭搭在長弓上,以一個平穩的速度將其拉開。直到拉滿後,他咻地一聲放弦,那長箭從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咚地插入木樁上,赫然已射穿牛皮,深入到木樁之中。
司馬乂見狀,連忙快步走過去,吃驚地詢問道:“這是在練什麽?”
一旁隨行的令狐盛介紹說:“這是為了應對禁軍甲士,專門設計的鏟頭箭,又叫月牙鈚。”
“月牙鈚?”
劉羨走上前,從一名軍士手中接過一支長箭,遞給司馬乂,解釋道:“殿下應該知道,論起甲仗裝備,洛陽的禁軍是最為精良的。他們不僅人人帶甲,其中還有相當的甲胄是鐵甲,若要硬碰硬地正麵對陣取勝,不管我如何練兵,恐怕也很難達到目的。”
“因此,我就在思考,能否從別的方向著手。”
“從弓箭武器著手,便是我的一個想法。”
劉羨命人解下木樁上的牛皮,展開來給眾人看:“一般而言,用弩箭破甲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弓弩的成本太高了,現在開始造,恐怕時間已經不夠。所以我就想著,挑選出善射之士,就用這種特製的月牙鈚射敵。”
司馬乂看見牛皮上那個巨大的豁口,不由嘖嘖稱奇,問道:“鏟頭箭一般是作為獵箭使用的,放血的效果極好,但破甲的效果一般。你用這種箭,怎麽會有這樣的威力?”
“是啊,尋常鏟頭箭,確實如此。我就是考慮到這些,所以才要用特製的長弓,改造特製的長箭,訓練人在更近的距離,卻又並非短兵相接的距離齊射。”
司馬乂恍然,腦中頓時想象出在戰場應用的場景了:
“在還未短兵相接的時候,這樣一支箭矢,不管是射步兵還是騎兵,都足以一箭破甲,令對方喪失戰力。若是射中了脖頸,怕是要連頭都要射下來吧。”
“正是如此。”劉羨含笑點頭,又撫摸著長弓歎氣道:“這並非我的獨創,隻是加強到這個地步,這箭頭比尋常箭矢要更重,也不均勻,所以更難以把控,非善射者不能使用。造價也更貴,也不能大規模推廣。”
“更重要的是,需要箭士在大軍之前有足夠的膽魄,等到對方靠近到能破甲的距離。這可不容易啊!”
“但集中應用,作為一支奇軍,卻不失為一種辦法。”司馬乂則笑著地補充道,顯然他對這個想法還是很滿意的。
由於他平日裏經常習射,見到這種弓矢,一時竟有些手癢。他幹脆叫眾人散開,自己要射上幾箭。
正如劉羨所言,這箭矢箭頭扁平,弓和箭都要較尋常弓箭更長,使得司馬乂頗不習慣。他上手良久,把握了一會兒感覺。但射出第一箭時,還是射偏了,箭頭擦著木樁飛出去,落在地上,一片塵土飛揚,原來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小坑,亦可見其威力。
有了經驗後,司馬乂就大概知道用法了。
他紮穩腳步,胸腹收力,眼光與箭尖一齊瞄準木樁後,雙手舉重若輕般地將弓弦拉開。拉到極致處,司馬乂整個人如淵渟嶽峙絲毫不動,僅是右手一鬆弦。月牙鈚應聲射中木樁,入木足有四分,尾羽猶自顫抖不已。
這一箭足見司馬乂功力,周圍人全部應聲叫好。
司馬乂也十分滿意,將長弓遞給令狐盛,問道:“你之前在門前攔我,不知道有沒有射箭的真本事?”
令狐盛剛剛得了司馬乂的愛馬,正愁沒有機會表現,此刻當即應允。
他嫻熟地拉弓射箭,也是一箭正中木樁。隻是這一次,不知是令狐盛勇力出眾,還是木樁飽受摧殘,木樁竟被令狐盛一箭射斷了!
眾人又是大聲叫好,手掌都拍麻了。司馬乂對令狐盛笑道:“你還真是個勇士!等來年上了戰場,我等你建立奇功!”
換過木樁後,司馬乂又令靶場中的箭士一一來射,眾人十有九中,檢驗的成功令他極為滿意,便籌措滿誌地對劉羨道:
“若能練成這樣一群箭士,不是強弩,卻勝過強弩啊!就把它們列成一營,叫勝弩營,如何?”
劉羨謝禮道:“既然是殿下賜名,營中上下,必不敢負殿下重望!”
然後一行人又繼續巡視,又花了差不多兩個時辰,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司馬乂的巡視這才算結束。當天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就在營中住下。一些外出狩獵的騎士回來了,給司馬乂帶了兩頭鹿,於是他們就點燃篝火,把剝皮掏盡的死鹿架在火上烤。
烤肉的時候,司馬乂又與劉羨飲酒暢談。
司馬乂酒量極大,劉羨望塵莫及。好在司馬乂也不勸酒,兩人隨量而飲,相處還是很自在的。酒酣耳熱之際,兩人的話就開始多起來了。
司馬乂先是問劉羨道:“我看府君練兵有術,為何臉上還是常有憂心之色?”
劉羨搖頭歎息道:“殿下,在你看來,我算是練兵有術,但在我看來,想要勝過禁軍,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啊!”
“哦?府君還有什麽想法嗎?“
劉羨問道:“殿下知道上穀營嗎?”
“這誰不知道?”司馬乂敲著膝蓋道,“上穀郡公親自編練出來的,據說是天下第一的騎軍吧!”
劉羨頷首道:“是啊!上穀營的威力我是親眼見過的,一共隻有三千騎。可這每一名騎兵都是精鐵甲胄,長槊防身,還有完備的馬鎧,哪怕麵前有十萬大軍,都能被它硬生生鑿開。”
“這樣的軍隊,再有孟觀這樣的名將指揮,真的是無懈可擊啊!我雖然認為孫秀不能人盡其才,但一想到可能在戰場上與他們碰麵,也會感到畏懼恐慌。”
“因此,這段時間,我天天在心中琢磨,到底能有什麽辦法取勝?”
司馬乂倒沒見過那個場麵,不禁疑惑道:“勝弩營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劉羨冷靜判斷道,“臨陣之時,麵對這樣的騎兵,勝弩營隻有射一輪箭的機會,或許能造成一些殺傷。接下來就會被上穀營生鑿進去,再沒有機會發二輪箭矢了。”
“而且上穀營的甲胄是最精良的明光鎧,月牙鈚破皮甲十拿九穩,但能破明光鎧嗎?我沒信心,大概隻能專門瞄準脖頸處去射了。”
“殿下,我覺得當務之急,還是要建立一支騎軍,現在營地的馬匹,還是有些太少了。”
司馬乂沒有急於承諾,而是先反問道:“府君打算建立什麽樣的騎軍?”
劉羨道:“我現在有兩種思路,還沒有想好要定下哪一種。”
“哦?”司馬乂好奇起來,“府君先說來聽聽。”
“第一種,我想專門訓練一支用鈍器迎擊的騎軍,讓他們專門用特製的長木棍去迎敵。見麵就用棍子打,哪怕對方身披重甲,但鈍器敲擊下,可以無視防禦,直接將對方肺腑捶破。”
司馬乂先是讚許頷首,但隨即也看出這法子的缺陷,說道:“確實是好辦法,但要能用這種戰術,恐怕全部要招募大力士,還要訓練很久,方能見效吧?”
劉羨也點點頭,認可道:“是啊,因此我才猶豫。”
“那第二種辦法呢?”
“第二種,就是選擇用輕騎兵。”
劉羨闡述道:“重騎兵雖然衝擊力與防禦性都堪稱無敵,但他到底降低了機動能力。在步兵麵前或許占優勢,但在輕騎兵麵前,肯定是不如對方迅捷的。所以我想,可以訓練一支輕騎兵,在數量和機動性上勝過對方,然後以漫天箭雨拉扯重騎兵,直接將其拖垮拖爛。”
“至於缺陷……”
司馬乂接過話道:“需要耗費大量的錢糧,買來大量的馬匹。”
他隨即拍板道:“錢糧的事,暫且還用不上府君擔心,我來想辦法。就算再難,我也敢給府君保證,今年之內,我必然給府君拉來一萬匹良駒!”
如此,就算敲定了騎兵的建軍思路。
兩人又談了些對戰事與用兵的見解,氣氛漸入佳境。不料這個時候,一名騎士趕到篝火前,悄悄將一封信件遞給了常山文學劉佑。
劉佑打開信件後,在火光下閱覽,臉色當即一變。片刻後,他打斷了司馬乂與劉羨的對話,將信件交給了司馬乂,並簡單介紹道:
“羊曼來信了,說是在五日之前,趙王與淮南王在洛陽火並,趙王大獲全勝!淮南王禍及全家,其黨羽也被殘害殆盡,淮南王一黨,已然覆滅了!”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色變。司馬乂更是挺身而起,在火光下再三審視後,他的義憤漸漸平靜,然後說道:
“趙王是自絕於人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