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渭水大戰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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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上一次攻壘相比,此次西軍的攻勢極為有條理。
第一波衝營的乃是輕騎,他們如利劍般脫離大隊,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到營壘的柵欄前,然後立刻下馬,用長斧集中數點進行突破。這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訓,用步兵太慢,能夠讓守方及時地進行補防,故而這一次要不計傷亡,迅速打開缺口。
然後才是後方跟隨的步兵方陣。他們並不急於跟隨著前鋒的輕騎衝刺進去,而是在前進到箭程後,對著進攻地帶左右的守軍大肆放箭,一箭連著一箭,以這種狂風暴雨般的箭矢,來壓製守方的補防速度,也使得前鋒的破營更加輕鬆。
等到前鋒真打開幾個缺口了,緊接著支援的則是重裝甲騎,他們將輕騎們替換下來,繼而在攻破的缺口中來回打圈。這些人並不多,但極度難纏。形成的這個圓圈就好像是圓形的石碾,任何靠近的人都會被輕鬆的碾碎,而守方卻很難對他們造成足夠的損傷。
劉羨此時仍在中壘的渭橋,他在望樓上能依稀看到西壘的景象。由此眺望,可見茫茫多的西人包圍在西壘之前,如螞蟻一般,可陣型並不混亂。就像是冥冥間,有神靈的手指在無形中移動,繼而在人群中劃出了一條條界限,人們隨著神力的指引而行動進攻,沒有任何的猶豫,一切都那麽理所應當。
但劉羨明白,這並非是神靈的指引,而是征西軍司精密的準備與籌畫。僅僅一個時辰,西軍就在營壘中撕出了一道相當可觀的口子,比上一次的速度要快得多。
隨行的將領們有些沉不住氣,桓彝見此情形,便忍不住問道:“懷衝,要不要先派兵援助張將軍。”
劉羨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不要慌,張將軍還頂得住。”
這已經不是劉羨經曆的第一次攻防戰了。
曆戰無數後,他對攻防戰的特點已有深刻的領悟,攻防戰與野戰最大的區別就在於:
野戰之中,紀律與勇氣是排第一位的。往往一兩波猛烈的攻勢,就足以牽連全軍,繼而決定其中的勝負。而關於攻防戰,耐心與智慧才是第一位的。每一分兵力都自有自己的用處,無法取代,隻有周密的計算,細心的觀察,才能在龐大的對耗之中推波助瀾,令局勢倒向自己。指望一口氣就能取勝,那無疑是極不現實的。
如今西軍的攻勢雖然猛烈,但劉羨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張光所部並沒有太大的損傷。這固然有一部分是自己將甲士集中在張方麾下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張光自己故意在避其鋒芒。
若是常人,或許會認為張光在保存實力,但劉羨卻清楚張光的為人。他深通以步克騎的戰法,這隻是在等對方的甲騎精疲力盡,露出破綻。
果然,西軍的甲騎數目並不算多,上百騎湧入進來,拓寬到一個足夠的寬度後,後續就無法補充了。這個時候,步卒們就不可避免地湧入進來,開始試圖用人數來繼續擴大戰線。可也就是這個時候,張光發動了反擊。
步卒想要跟進甲騎的陣型,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定的脫節,張光就是抓住了這個脫節的節點,令張玟與張援封堵過去,就如同紮穩了口袋的繩索一般,瞬間將步卒與入營的甲騎們隔斷,並同時從背部與正麵發動夾擊。
而為了驚嚇這些甲騎,張光特意下令,讓周圍的戰士們射火矢。黏有鬆明的箭矢射出去,點灑地上的枯草上,頓時硝煙四起,又散發出一股難言的味道,人尚且被熏得流涕,何況那些易驚的馬兒呢?哪怕身披鎧衣,戰馬們依然驚慌失措,接著脫離了騎士的掌握,開始四處亂奔,騎士試圖勒韁,但哪裏勒得住?
周圍的昭武軍甲士們趁著西軍騎士混亂,就一擁而上,抬起長槊,對著那些落單的騎士群起戳刺。這些鐵甲猛獸們再怎麽無敵,也無法抵抗四麵八方的攻擊,往往一個失蹄,就跌落下馬,然後看見明晃晃的寒光照進了甲胄的縫隙裏,刺痛之下,鮮血從中汨汨流出,痛不欲生下,便隻能先自我了斷。
剩下的甲騎見狀,知道自己再戰下去無益,於是紛紛策馬返回。就這樣,西軍們苦心孤詣用一個多時辰打開的通路,不過兩刻鍾時間,就又被張光給驅趕了出去。
不過這僅僅是一個方向的戰事,就在張光對甲騎進行反擊的時候,又有兩支西軍小隊抓住破綻,從另外兩個防守空隙裏突入進來,近兩個時辰的鏖戰,也不過是攻防戰的開胃菜罷了。
劉羨眼看著遠處鮮血不斷綻放,心中暗自估算張光所部能抵禦的時間。然後對一旁的諸將囑咐道:“賓碩,你去通知皇甫澹所部,讓他一個時辰後到西壘中輪換。還要提防西軍中那幾個猛將再次破營,你讓毛寶也做準備,一旦敵將破營,你就發號施令,讓他的飛鷂營隨時準備接應。”
“諾。”李盛領命而去。
“阿田,晚上的抵禦,交給你和衛博所部,你們做好準備,現在就去歇息,今天戌時輪換。還有,通報火營,讓他們今日的晚膳多做些牛肉,隻要是參戰過的將士,今日都可以飲食。”
“諾。”張固一拱手,當即從望樓中退下。
“南喬,你去通知豪進營和鐵馬營,就由你負責,讓他們準備今夜過河,乘船過去,對敵軍做一次夜襲,不求殺敵數量,務必大張旗鼓,驚擾到對方側翼,阻斷西軍的攻勢。”
“諾。”諸葛延也不多禮,接過令牌便走。
“十二弟,我讓你做監陣,讓諸部按時辰輪換,若沒有我的軍令,有提前擅自脫逃的,斬!敢奮勇殺敵的,賞!”
“諾。”劉賀頗為謹慎,他在心中複述了一遍軍令後,才姍姍離去。
“……”
一連串的軍令下達之後,諸將各自領命而去,身邊頓時空了不少。他調度極為得當,剩下的劉沈等人自問,換了自己,也做得更好,心中甚是欽佩。
但劉羨仍不滿足,他捫心自問,經過上次的戰事驗證後,西軍的氐人應該非常清楚,想要從正麵突破營壘,應該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即使成功攻下,損耗也會非常嚴重,這在有征北軍司這一外在因素影響的前提下,無疑是極不理智的。
看來,對方應該是采用了別的什麽策略,試圖獲取勝利。
幾個念頭轉過後,劉羨又尋找張寔道:“安遜在哪兒?”
作為張軌的長子,劉羨一直很少用到張寔,張寔聞言不禁有些驚訝,很快走上前道:“元帥,我在這兒。”
“你給我派百餘名斥候,去渭水上遊看看,有沒有什麽異狀,多派一些人,走遠一些,最少也要看三十裏路。”
渭水下遊有何攀及新造的水師在,沒有什麽能夠瞞得過劉羨的眼睛。但因為有三座渭橋的緣故,船隻並不好通過渭水,也就無法輕鬆掌握上遊的景象。劉羨想,如果敵軍有什麽策略,大概也就隻能從這裏著手了。
做完這最後一道布置後,劉羨沒有進行更多的過問,他看各部都順利地開始運作起來後,隨即就下了望樓,回到渭北的大營檢閱輜重。
過多的命令隻會導致士卒的無所適從,如果沒有必要,還是要盡可能減少軍令,讓前線的將士自行處理。畢竟劉羨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不可能事無巨細地進行處理。而優秀的將士,也不可能是自己的人偶,他必須學著相信部下。
而經過了這麽多日的統帥之後,劉羨對於如何當一名領袖愈發有心得了。對於大部分人說,他們所需要的領袖,並不是一個能給他提供建議的人,而是一種信念的支撐,就如同旗幟一樣,讓他們感覺自己有了依靠,繼而激發麵對生死的勇氣。為此,相比於切實細致的軍令,領袖的自信風範也是同等重要的。
好在這種事情,劉羨早已經能做到了。這麽多年的戰事,已經讓他能在殘酷的廝殺聲中淡然自若,可這並不是說,他的心就變成了鐵石。而是劉羨深刻地相信,自己正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雖然過去遭遇了很多坎坷,可這些坎坷也變成了他的財富,讓他的信念無法動搖。
想要先領導別人,就要先說服自己。若是做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怎麽可能期望於旁人也能認同呢?現在,劉羨需要做的就是,讓麾下的大眾們也相信,他們將要去建立一個國家,他們能夠建立一個國家。
因此,一連聽了數個時辰的渭南廝殺聲,劉羨仍停留在渭北大營。而見主君風輕雲淡,營中將士的疲敝畏戰之氣大減。而隨著戰事從早上進行到了晚上,雙方死傷近上千人。可結果正如劉羨事先計算的那樣,將士用命之下,西壘一直安然未落。
到晚膳的時候,楊難敵來和劉羨一起用膳。他作為客軍,劉羨暫時用不到他上場,他就在西壘望樓上一直觀望。此時回來,他對著戰況嘖嘖稱奇,說道:“懷衝,你真是坐得住。這麽大的大場麵,我們在仇池的那些陣仗,都算是小打小鬧了。”
“哦?”劉羨順著楊難敵的話,順口問道:“仇池這些年也打過仗麽?”
“當然打過。”楊難敵抱怨道:“閻纘那個老賊,看我家占據二郡,眼紅手黑,幾次派兵來追剿我家,因此打過幾次小仗。”
聽說此戰和閻纘有關,劉羨來了興趣,畢竟閻纘目前就在對麵,從知己知彼的角度來說,應該多做了解。故而他又問道:“那戰果如何?”
“仇池山高林深,春夏多有毒蛇蚊蟲,冬日又封山難行。閻纘都五十幾的老人了,他別的時間都出不了兵,隻有秋天能打幾仗,這能有什麽結果?幾次前來,和我鬥不過一月,就又匆匆退走了。隻是影響我收糧,又從我部收買些叛徒,煞是可恨!”
楊難敵暗罵了幾句,顯然,過程並不像他說得那麽輕鬆。劉羨同時也心想,在這樣的局麵下,閻纘居然還能想著去剿滅仇池國,確實算得上盡心費力了。
他其實早就聽說過閻纘的名字,他的祖父是閻圃,也就是漢末時漢中太守張魯的智囊,為張魯投降曹操立下了汗馬功勞。按理來說,這樣出身的人,應該仕途極佳,隻是閻纘早年是楊駿的人,三楊倒台後,他的仕途也隨之斷絕。不過此人的品性極好,他在三楊族誅之後,冒著風險為楊駿修墓。
因此孫秀在誅滅後黨後,為了提高聲望,便任命他做漢中太守,一直至今。
劉羨心想:閻氏世代為漢中豪族,如今自己既然要入蜀,他便是自己的攔路虎,若是在這裏解決掉他,無疑會除掉一大阻礙,而若是能收服他,以後的大事便會更加順利……
正思忖間,忽聽帳外衛兵前來傳信,說:“張公子回來了,他說有要事稟告元帥。”
說罷,張寔便大踏步進帳,向劉羨行禮道:“元帥,您吩咐的事情,有結果了。”
劉羨眼皮一跳,放下手中碗筷,問道:“上遊有什麽異狀?”
張寔沉聲答道:“元帥英明,在渭橋上遊二十裏處,我們的斥候看見,有許多人在河邊堆積巨木,將巨木捆紮成束。若我預料不差,今夜,他們將以此順流而下,用巨木衝垮我軍的渭橋。”
“這是大事,渭橋一垮,渭南營壘就將孤立無援,很快就將為西軍所擊敗。元帥,恐怕我們要早做準備。”
原來河間王打的是這個主意,好計謀!劉羨心中暗自叫好。正如張寔所言,想要破壞自己的防禦體係,摧毀渭橋是最好的手段。隻是之前自己用出奇不意的方式,燒毀了潼關船隻,又因水師橫行渭水的緣故,使得他們無法使用最便捷的火船,沒想到,他們竟然就想了這麽一個主意出來。
若是自己沒有準備,可能還真被他們得逞。可惜,再好的計謀,事先讓自己得知,那就失去作用了。
“這不難處理,安遜,我這裏還十幾艘剩餘的舟船擱在岸上,都給你,你把船都推入上遊,讓人趕緊加製一些長杆,等這些木頭順流而下,你就把這些木頭都鉤連上岸。”
劉羨吩咐完後,不禁輕聲一笑,他重新拿起碗筷,對旁聽的楊難敵笑談道:“天氣漸冷,我營裏正缺木柴,沒想到對麵就主動給我們送上門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