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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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給自己最後積聚勇氣,“我個人研判,這種高度一致的‘呼聲’背後,其運作的源頭……指向性非常集中。”
    白剛沒有直接說出那個名字,但“源頭”、“指向性非常集中”這幾個詞,在官場語境中,尤其是在麵對一市之長時,其潛台詞已經昭然若揭。
    這無異於將一把鋒利的匕首,隔著虛空,遙遙指向了那位坐鎮一方、位高權重的縣委書記魏榕!
    話音落下的瞬間,辦公室裏陷入了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沉默都要深沉、都要令人窒息。
    孫維城依舊端坐著,身體紋絲未動,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然而,他交叉放在桌麵上的雙手,那十根手指的指關節,卻在白剛話音落下的刹那,因為驟然用力而繃緊、泛白,清晰地凸現出來,仿佛在無聲地攥緊了什麽無形的東西。
    他半晌才說出了一番話,“我知道你的話所指。”
    “這樣吧,這事暫緩幾天上常委會吧。”
    孫維城的聲音平穩依舊,仿佛隻是隨口提及一個微不足道的日程安排。
    然而梁炯明和白剛立刻捕捉到了這平靜語氣下不容置疑的決斷力。這不是商量,是命令。
    梁炯明心裏微微一凜,他深知書記說“暫緩”絕非無的放矢,這短短幾個字背後隱藏的權衡和計算,或許比他們能觸及的要深邃得多。
    而白剛則飛快地在腦中過了一遍書記說這話時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和語氣停頓——這是他的專業本能,也是生存之道。
    “你們去吧。”孫維城甚至沒有再看他們一眼,仿佛疲憊已經滲透了骨髓。
    “是!”梁炯明、白剛兩人起身告辭。
    辦公室的門被無聲地拉開了一條縫隙,梁炯明和白剛兩個人影相繼閃身而出。
    他們都刻意放輕了動作,關門時隻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嗒”。
    辦公室徹底安靜下來。
    孫維城點燃了一支香煙,指間那縷青煙,在昏黃的壁燈映照下,固執地嫋嫋升騰。
    他靠向椅背更深的位置,後腦抵住靠枕,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再緩緩吐出。
    灰白的煙霧盤旋著上升,勾勒出他腦海中翻騰的思緒輪廓。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目光銳利地穿透煙霧,聚焦於那個名字之上——江昭陽。
    白剛匯報的情況像一根刺,紮在心上。
    他暗示縣委書記魏榕可能提前“打了招呼”,要在推選中力捧江昭陽。
    魏榕與江昭陽關係好?
    想破格提拔他?
    這在孫維城看來,沒有任何問題,簡直稱得上理所當然,甚至可以說是對的。
    官場有官場的規則,人情有人情的脈絡。
    孫維城浸淫其中數十載,從技術官員一步步走到核心決策層,深知其中的門道。
    哪位書記不需要自己的班底?
    哪個領導者不希望用熟悉、得力、信任的人?
    用人如用刀,刀不合手,不僅事倍功半,更有可能傷及自身。
    用一群陽奉陰違、處處掣肘的下屬,那是自找麻煩,除了陷入無窮無盡的內耗,將精力白白消耗在平衡、爭鬥、猜疑之上,還能幹成什麽正事、大事?
    這點道理,他孫維城懂,魏榕她不可能不懂。
    但關鍵在於,“打招呼”?
    以孫維城對魏榕的了解,以一個能走到書記位置的女性的行事風格——她會蠢到如此“明目張膽”地做這種事?
    這不是在授人以柄嗎?
    現在是什麽時候?
    風聲如此之緊,監督無處不在,上麵抓這種“非組織行為”的力度前所未有的大。
    任何一點火星都可能引發燎原大火。
    這無異於親手將自己的政治弱點暴露在顯微鏡下,遞給潛在的對手一把鋒利的匕首。
    再說,有必要嗎?
    孫維城的指關節習慣性地敲擊著冰冷的紅木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
    他點開了電腦裏的公示文件。
    一行行文字跳入眼簾,關於江昭陽的信息躍然屏上。
    省政府的表彰通報:江昭陽同誌榮立個人一等功!這分量是沉甸甸的。
    更關鍵的是,這份榮譽是市政府受省公安廳正式委托代為申報的!
    這背後的含義,孫維城掂量得很清楚。
    公安係統內部的榮譽,分量遠超地方普通表彰,這代表著省級專業力量對江昭陽能力的最高規格認可。
    若非熊斌一案江昭陽做出過驚天動地、旁人難以企及的貢獻,怎可能獲此殊榮?
    他的目光又移向市委辦不久前呈送的工作簡報。
    裏麵有一則關於春奉縣白嶺鄉特大洪災的通訊稿。
    關於江昭陽的篇幅不長,通篇采用官方口吻,對具體事件細節語焉不詳,仿佛隻是一次普通的馳援任務。
    但孫維城,一個從基層水利技術員一步步幹到地市水利局長的“老水利”,他何嚐讀不懂這“語焉不詳”之下的驚心動魄?
    “……在春奉縣白嶺鄉抗洪搶險的關鍵時刻,琉璃鎮副鎮長江昭陽同誌臨危受命,迅速組織人員力量,攜帶物資裝備緊急馳援……在極端危險的環境下,江昭陽同誌身先士卒,果斷決策,帶領救援隊克服重重困難,完成了……任務。”
    這簡略的文字,每一個詞在孫維城眼中都是血淋淋的現場:暴雨傾盆,洪水漫堤,脆弱的山體在呻吟,可能瞬間吞噬一切的泥石流蓄勢待發!
    他太明白“身先士卒”、“克服重重困難”意味著什麽了——那必然是在與死神搶時間,在齊腰深甚至沒頂的激流中搏命前行,在大堤搖搖欲墜的情況下封堵管湧洞口,甚至可能是在轉移群眾時用身體擋住塌方的滾石!
    所謂“完成了任務”,背後很可能就是成功避免了一次重大人員傷亡甚至整個鄉成為澤國的慘劇!
    這豈止是“表現卓異”?
    這幾乎稱得上是力挽狂瀾的功績!
    江昭陽的檔案照片出現在屏幕上。
    一個肩寬背闊的年輕麵孔,眉宇間帶著一種堅毅沉靜的氣質,眼神坦誠而明亮。
    這張臉在孫維城腦中和他上次在表彰會上短暫接觸的形象重合了。
    如今想來,他身上還有一種難得的沉穩,不卑不亢,不像是那種熱衷於跑關係鑽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