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9章各人誌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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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常所不能理解的問題,其實斐潛能清楚。
    這就是山東的問題,或者說是儒家,大漢朝堂推行愚民政策之後帶來的製度產物。
    愚民,首先就是要讓百姓『安分守己』。
    簡單一點,就是別鬧事!
    為什麽要判罰扶不扶,就是要讓山東百姓都知道,別管『閑事』!
    誰管『閑事』,誰就倒黴!
    於是乎,當旁人遭受欺淩的時候,山東之地的人大多數習慣了,看著,然後頂多議論兩聲……
    看見了天災人禍,流民跪倒在路旁,『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不少山東之人捂著鼻子就走過去了,『啊呀,好可憐啊……』
    『別管他們,小心訛上你啊!』
    店鋪裏麵的夥計還會提著棍子出來,大聲嗬斥,讓那些流民滾遠點,不要占用了客人進來的通道,『死也要死遠點,別死在我店門口!』
    城內的青樓老鴇龜公每天都會去像是巡查田地裏麵的莊稼一樣,在流民堆裏麵轉一圈,找一些『好苗子』,『我這都是為了她們好,要不然都活不下去了……天可憐見……多俊的臉蛋啊……』
    看到賣兒賣女情景,城內還能混得下去的百姓,頂多搖頭歎息一聲造孽,然後也就這樣了,或許心中還能湧動一點幸福感,當被官差詢問幸福不幸福的時候還能表示,至少自己沒賣孩子,不是麽?
    安分守己了,就自然好管理了。
    當這種習慣成為了傳統,就自然有人在插隊的時候,會揮拳打向那些不願意讓道的人,
    隻要拳頭沒打到自己臉上鼻子上,那就沒事。
    禮儀之邦麽,讓一讓,忍一忍,就過去了。
    正因為有這樣的思想,山東之地的人『合』不起來。
    曹操才敢明目張膽的『減兵裁員』!
    經濟下行了,大漢曹氏綜合有限公司效益不行了,裁員增效,有問題麽?被裁員的工人和管理層會舉著拳頭喊勞動法麽?會去找路燈找繩子麽?
    哦,忘了,大漢沒有勞動法,就算是鬧到了衙門之處,多半也是判罰員工要交納罰款。
    呂常原本以為他屬於核心部門,重要員工,不會被裁的,所以他看著旁人被裁的時候,隻是歎息,哎呀呀,好可憐啊,然後轉頭就被裁到了自己頭上,這才意識到,在整個曹氏公司裏麵,他從來都不算是核心層。
    至於山東那些小股東麽……
    莫不是真以為買了點股票,就能當股東了?
    就能對於上市公司的經營策略指指點點,說三道四了?
    大股東套現的時候,會告知小股東麽?
    當斐潛見到了呂常,聽他喝下了整整一袋的馬奶酒之後說的『醉話』,基本上就是類似於上市公司,世界五百強裁員的相關事情,以及公司內部中高層的勾心鬥角……
    至於呂常,他隻是喝『醉』了,所以隻是說了『醉』話。這樣一來,他既沒有投降斐潛,也沒有性命危險,更不是賣友求榮,也談不上什麽背叛。
    至於一袋馬奶酒會不會醉人……
    不行就兩袋麽!
    反正就是多喝一杯馬奶酒而已,這不是什麽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斐潛要不要相信呂常說出的這些內容,以及呂常透露出來的中條山大營的布置情況。呂常可以表示他醉酒之後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清楚,但是斐潛不能什麽都不知道,不清楚。
    信,那就要給呂常相應的待遇,不信,那就叫人砍下呂常的腦袋。
    不過這個事情,還不需要斐潛立刻就做決定,畢竟他還可以將呂常提供出來的信息,和之前許褚等人掌握的情況對照一下,然後再做決定。
    或者,還可以讓呂常繼續醉兩次?
    對於呂常來說,這一類的事情很難理解。他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麽公司說垮就垮了,明明有幾十萬的員工,上千萬甚至是上億的資產,昨天還在喊著大家一起奮鬥一起努力一起發財,怎麽今天就連招呼都不打一個,說散夥就散夥了呢?
    斐潛對於這種企業操作模式不陌生,但是他也要防這一手。
    北麵的河東,南麵的潼關,這兩個是表麵上的主戰場。
    但是實際上的主戰場,一直都是關中和山東,一直都是新和舊,一直都是思想和製度。
    而且在思想和製度上的這種戰場,還更為關鍵。
    理解雖然能理解,但是斐潛對於曹操的布置,還有一些沒太能想明白的地方。
    因為大漢畢竟不像是後世。
    大漢的信譽體係,還是非常重要的。
    不像是在後世,即便是被評為老賴了,依舊可以很逍遙自在的生活。至於什麽限製出行買什麽公共交通工具的票,那就是唬弄普通百姓的舉措。畢竟隻有普通百姓才需要依靠公共交通工具出行,才會覺得這種事是非常沉重的責罰。
    大漢沒有針對於老賴的舉措,但是對於失去信用的人,崩塌也是很快的……
    比如袁術。
    當年袁術可謂是天下所有諸侯的爸爸,連江東小霸王都必須低頭稱一聲帶飯爸爸。
    可是等袁術信用崩塌的時候,這個帶飯爸爸,死得淒慘。
    曹操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他現在這麽做,又有什麽憑仗呢?
    除非是……
    斐潛隱隱約約的有了一點猜想,但不是很確定。
    這就是謀士都不在身邊的壞處了,有時候一些宏觀戰略上的問題,就沒什麽人可以商議。
    『主公!』
    許褚回來了,他拱手說道,『屬下去詢問了一些俘虜,賊軍大營之中確實有一些工匠……』
    斐潛伸手示意,『坐下仔細說說。』
    許褚去巡營,不僅是巡查了傷兵營,也著重詢問了不少的俘虜和投降的曹軍兵卒,得出了和呂常所言相互映照的一個結果。
    『賊軍自山東運了不少火藥來,都埋在了中條山上……』許褚說著,心中也是有些發寒,『不過中條山營地之中,這個呂氏,雖說掛著主將的名號,但是具體安排指揮這些事務,卻是郭嘉郭奉孝,後來便是董公仁……』
    這一點和呂常『招供』的內容,相差不多。
    山東的火藥顯然會差很多,但是數量多了,一樣會非常的麻煩。
    『可知這些火藥埋於何處?』斐潛問道。
    許褚搖了搖頭說道:“我詢問了許多兵卒,他們被限定於在某個營盤之中,並不能相互走動……而工匠這是屬於後勤營地管理,和軍營並不統屬……』
    斐潛點了點頭。
    這就是了……
    山東的階級森嚴,可不僅僅是嘴上說說而已。
    軍營之中也是等級分明,上下之間根本不可能有什麽溝通,一切都是聽命行事,除非是有心人特意打聽,否則真未必能夠知道其他人在做一些什麽。
    現在中條山大營裏麵,因為前階段的問題,嚴防細作活動,斐潛和許褚也難以像是在安邑一樣獲得什麽額外的信息來源。
    斐潛轉身,仔細看著呂常提供的曹軍布防,沉吟了片刻之後說道:『若是仲康你得了這中條山布防,會做何事?』
    許褚毫不猶豫的說道:『若此圖為真,自然是以實擊虛!』
    斐潛點頭,『此乃兵家之理也。』
    許褚看著斐潛的表情,說道:『主公可是還有憂慮?此圖……莫非有假?!』
    斐潛的手在布防圖上,虛虛畫出了一條線路來,『仲康且看。從這裏到這裏……』
    許褚看著,點了點頭,『屬下也是這麽想,此處防備虛弱,當可乘隙而進!』
    斐潛又是思索了一下,『若是火藥便是埋於此處呢?』
    『這個……』許褚也無法確定。
    斐潛放下了布防圖,背著手走出大帳,朝著中條山的方向遠眺。
    夜色沉沉,自然是看不見什麽。
    斐潛之前覺得,曹操已經放棄這場戰事,準備回頭去收拾山東那些拖後腿的家夥,可是現在他忽然覺得,曹操可能還存有最後的一線希望……
    斐潛看著天空上的繁星。
    天地如同棋盤,而他和曹操,似乎就在這天地之間,隔空對弈。
    ……
    ……
    另外一邊,曹操正在吃飯。
    晚脯的時間早就過去了,但是曹操一直都在忙,沒有空閑吃飯,好不容易有空了,飯菜也都涼了。
    護衛想要拿去熱一下,曹操笑著說不必。
    戰場之中的飯菜,自然沒有像是在家中那麽的精致,再加上涼了之後,味道會變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麥飯會變硬……
    可是曹操依舊是大口吃著,甚至連咀嚼都沒有幾下,便是囫圇吞下。
    看起來似乎是曹操吃得香甜,但是實際上是因為曹操的牙已經不太行了。
    即便是士族子弟有用青鹽和楊柳枝漱口刷牙的習慣,但是在軍旅生活當中,有很多時候未必有這樣的閑工夫,有時候吃飯的時間都沒有,還有空吃完了刷牙?
    所以蛀牙,牙齦萎縮,牙根鬆動是很尋常的事情。
    如果說人類真的是由上帝,或是什麽女媧製造出來的,那麽製造者一定是和後世的資本家一樣,隻求在質保期間內不出問題,最好就是在質保期過後的那一天出問題,這樣才能一方麵賺取維修費用,另外一方麵促進再消費。
    人類的機體也是如此,很多東西在質保期之外就非常容易損壞,而且關鍵是還沒有零部件可以更換。就像是牙齒也就隻有備用的四顆,也是在二三十歲的時候最後備用的,超過年齡之後便是連備用的都沒有了。後世的人生活條件不錯,所以智齒成為了苦惱,而在大漢當下,許多貧苦的百姓最後能用得上的牙齒,反而就是智齒了……
    曹操的牙口,其實從起兵那時候就已經不怎麽好了。
    一上火就牙齦發炎,牙齦發炎就導致牙齦萎縮,牙齦萎縮就會使得牙根暴露,而牙根暴露之後距離整個牙齒壞掉,也就不遠了。
    到了現在,與其說曹操是在吃,倒不如說曹操是在吞。
    著急上火,牙齦腫痛,每嚼一口,其實都在疼。
    這讓曹操每到吃飯的時候,都是一種痛苦。
    偏偏曹操又不能表示自己要請個假,去看看牙醫……
    甚至都不能有絲毫的痛苦表情!
    吃完,或是吞完了飯。
    曹操漱了漱口,擺擺手讓護衛將食盤拿下去。
    等護衛走了,曹操低下頭的時候,才露出了一些痛苦的神色。
    他年齡大了,身體上也不如之前了。
    當年在河洛之時,曹操可以熬一整夜也精神抖擻,連續白天黑夜連軸轉也沒有什麽問題,可是現在不行了……
    就算是他想要這麽做,也是有心無力了。
    筋骨鬆弛,甚至連睡眠也不好,每逢陰雨之時,更是肩膀脖子酸痛無比。
    帳篷之外有腳步聲傳來,護衛稟報,『三公子來了……』
    『進!』
    曹操臉上痛苦的神色隱去,又重新恢複成為了那種沉穩,威嚴的模樣。
    曹彰低著頭,走了進來,『拜見父親大人。』
    『抬起頭來!』曹操沉聲說道。
    曹操知道曹彰為什麽低頭。
    潼關大營已經垮了,閆鄉又沒辦法像是驃騎的潼關新城一樣的雄厚,失守也是近在咫尺的事情,所以作為潼關大營的主將,曹彰覺得沒臉見曹操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曹彰原本是灰頭土臉的低著頭,被曹操這麽一喊,也隻好抬起頭來,重新給曹操見禮。
    曹操這才點了點頭,『坐。』
    曹彰一五一十的將這幾天來潼關戰事的情況匯報給曹操。
    雖然曹操之前早就通過戰報知道了潼關戰事,可是現在依舊很認真的聽著,而且時不時的會提出一些問題來。
    曹彰也一一解答了。
    在潼關之戰當中,曹軍最大的短板,並不是在兵卒上,而是在戰爭器械上。
    這就跟在一戰的時候,原本壕溝作戰的守軍,忽然看見了坦克開到了臉上來一樣,無奈的崩潰,成為了一種必然。原本辛辛苦苦挖出來的壕溝,堅守的陣地,拉扯出來的鐵絲網,布置的雷區,被幾輛坦克輕易突破。
    即便是那個時候的坦克連火炮都沒有,頂多隻能算是拖拉機底盤加裝了鋼板和機槍,也是這些沒有破甲武器的兵卒所不能抵禦的。
    驃騎軍反攻潼關大營的時候,所呈現出來的各種形式兵器,火炮,火櫃,火箭等等,都是曹操原先根本沒有想到,也是山東之人從來沒有見識過的新式武器,真就像是被坦克在臉上碾壓一般。
    潼關大營能打到現在,也算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一來是早期設置了很多的陷阱,二來也算是曹彰和劉馥的合作還不錯,用壁虎斷尾的方式,一點點的撤退,沒有形成較大規模的潰敗。
    當然,驃騎軍對於這些火器的使用同樣也是在學習期間,也稱不上熟練,才最終形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麵。
    曹操聽完了曹彰的報告,思索了很久,才緩緩的說道:『彰兒,可知為父,早先誌向為何?』
    曹彰昂然說道:『父親大人的誌向,定然是匡扶社稷,掌握天下!』
    曹操笑了笑,擺擺手,『為父最開始的誌向,隻是想要做好一個縣令……』
    『啊?縣,縣令?』曹彰聞言,有些卡殼。
    曹操點了點頭,『後來麽,就想要做征西將軍……嗯,沒錯,就是驃騎之前的征西……那時候為父覺得大漢朝堂之內,混亂昏庸,還不如遠去隴西,為大漢平定羌亂,保護邊疆……』
    曹彰愣了愣,他不知道為什麽曹操要和他說這些。
    曹操微微抬著頭,似乎在回憶著什麽,『不論是做一個縣令,還是做征西將軍,看起來像是變化了誌向,但是實際上還是一樣的……都是想要為這個大漢,做一些事情……真正的做一些事,而不是拿著幾本書,在酒會上誇誇其談……這才是士族公卿所應該做的……驃騎曾經說過一段話,他說為士,當弘毅……我覺得他這話確實說得不錯……』
    『啊?』曹彰有些懵。
    『他說了……你看他現在也做了……而且還做得不錯……』曹操笑了笑,『雖然我們和他們是對手,但是不能因為是對手,就否認他們所有做的一切……你看他們現在的這些火藥,火器……我們真應該好好思考,如何應對……不能再說什麽奇巧淫技了……』
    曹彰點頭應是,『父親大人說得是。這些火器,確實是厲害。』
    或許是想到了什麽,曹彰的腿都不由得都了一下。
    曹操看在眼裏,站起身,走到了曹彰身邊。
    曹彰也連忙站起來。
    『彰兒,一時成敗不算是什麽,還未到蓋棺定論之時!』曹操拍了拍曹彰的肩膀,『將來為父的誌向,也還要你來一起承擔啊!』
    曹彰頓時有些紅了眼眶,低頭應是,『孩兒,孩兒一定不辜負父親大人期望!』
    曹操笑了笑,正要說些什麽,忽然有腳步聲急急而來。
    『丞相!中條山大營急報!』
    『呈來!』
    曹操也顧不了和曹彰繼續說什麽,便是轉身回到了桌案之後坐下,然後就著油燈的光火,將中條山的急報拆出來看。
    油燈火光閃動,曹操眯著眼,看得有些費力。
    曹彰連忙上前,用小剪刀將油燈的燈芯拔起來一些,然後剪短了燒焦的那一小截。
    燈火明亮了一些。
    曹操上下看了一遍,然後閉上眼思索了片刻,然後又是再看了一遍,忽然臉色一動,『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