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從今以後,世家與我大唐何哉?【月票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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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長安的霧靄還沒有散去,河灘的蘆葦已褪去蒼翠,銀灰的穗子垂在青石邊,像係著流蘇的舊筆簾。
    幾叢野菊從石縫裏掙出來,黃蕊凝著露水,被風一推,便簌簌抖落滿襟碎玉。
    隻是沒人注意到,無論是蘆葦穗,還是野菊花,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粉紅,連空氣中都帶著一股淡淡的腥味。
    昨晚的動靜,恐怕沒有長安百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特別是李唐主宰天下的這段歲月裏,長安城經曆的大小風波,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而最令長安百姓印象深刻的,莫過於武德九年那一次,以及貞觀元年那一次,還有現如今的這一次。
    相比於第一次的喊打喊殺,後兩次的動靜雖然也很大,但喊殺聲卻寥寥無幾。
    以至於長安百姓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那就是動靜越大,危險也就越小。
    因此,擔驚受怕到後半夜,很多長安百姓都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從睡夢中醒來,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頭顱,摸了摸自己身體,發現自己沒有被身首分離,才劫後餘生般的長舒了一口氣。
    京師之大,居之不易啊。
    “嘎吱!”
    長安西市,一名身材瘦小的店鋪夥計,推開窗縫時的手都在哆嗦。
    外麵的天剛蒙蒙亮,打更棒子足足三個時辰沒響過,夥計被老板催促著看看外麵的情況。
    昨晚他一夜沒睡著的守在門口,老板倒是呼呼大睡了一宿。
    此時,他是又困又怕,不敢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音。
    卻聽牆角蹲著的乞丐突然道了句‘你們醒了?’,嚇得他差點魂飛魄散,忍不住捂著胸口大罵:“死三金!你他娘的屬耗子的?”
    “嘿嘿。”
    乞丐咧嘴一笑,然後輕嗅了一下鼻子,擠眉弄眼道:“阿七,你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
    “什麽味道?”
    夥計狐疑的皺了皺鼻頭,不由臉色一變:“哪裏來的腥氣?”
    “應該是從渭水河邊飄來的。”乞丐抬手指了指渭水方向,心有餘悸的道:“昨晚的動靜,比春節宮裏放煙花還要大,一陣陣的,就沒停過,若不是那群穿金甲的守著,我都想去城牆角聽聽。”
    “聽個屁!”
    夥計突然低喝,一把抓住乞丐破爛的衣服,惡狠狠地道:“你最好別去惹事,不然牽連了我,當心我弄死你!”
    說完,又環顧了一遍四周,調整了下情緒,繼續壓低聲音道:“你當那群穿金甲的是吃素的?”
    “嗬!”
    乞丐嗤笑出聲,抬手摸了摸地上冰冷的青石板:“你小子還當是武德年間呢?昨兒半夜,我親眼見到一群身穿紅甲的衛士,押著幾十名囚犯往宮裏去,那些囚犯的皮膚,比你店裏的白麵都白,卻淪落到這個下場,你說說他們是什麽人”
    “是誰也跟咱們沒關係,你就.”
    話還沒說完,身後就傳來店鋪老板的聲音:“阿七,外麵什麽情況啊,咱們能不能開店做生意?”
    “啊?這”
    夥計反應了一下,然後又看了眼四周,回頭道:“周掌櫃,外麵還一家沒開門呢,咱們要不再等等?”
    說完這話,街口忽地傳來一陣熟悉的叫賣聲:“看報看報!五姓七望宮中宴會謀殺太子未隧!河北道貪腐案水落石出!”
    “看報看報!太原王氏嫡次子,當街殺人,罪大惡極”
    “看報囉!快來看報囉!”
    聽到這陣吆喝聲,夥計身後的周掌櫃,連忙掏出幾個銅錢,遞給夥計道:“阿七!快快快,快買一份報紙!”
    “哦,好好好!”
    夥計剛接過銅錢,正準備呼喊報童,就見隔壁鋪麵的一名掌櫃,猛地打開鋪門,朝報童吆喝道:“小孩兒,給我拿一份!”
    “給我來三份!”
    “還有我!”
    原本緊閉鋪門的西市街道,驟然炸開了鍋,不少店家老板,夥計,紛紛打開鋪門,購買報童的報紙。
    “好嘞!”
    報童聽到吆喝聲,連忙屁顛屁顛的跑了過去,遞給眾人一份報紙。
    緊接著,那名叫阿七的夥計也買了一份。
    然而,還沒等他拿起報紙查看,身後那位胖乎乎的周掌櫃就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報紙。
    隻見報紙上麵的油墨還沒有幹,應該是剛剛才印刷好的。
    不過,當周掌櫃看到報紙上麵的內容時,整個人都呆若木雞,喉頭發出母雞打鳴似的咯咯聲:“天爺.去年臘八節的時候,崔大人還來咱們店裏喝臘八粥呢”
    “掌櫃你不要命了!”
    夥計連忙道:“那崔家可是五姓七望之首,他們居然敢謀殺太子,簡直罪大惡極.”
    “你懂什麽!”
    周掌櫃沒好氣的瞪了夥計一眼,嘀咕道:“這裏麵應該有什麽冤情,崔家可是名門望族,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說著,他便沒有理會夥計,然後自顧自的繼續閱讀報紙。
    這不閱讀到最後還好,一閱讀到最後,整個人都麻了。
    因為報紙後麵把崔仁師他們如何謀殺太子的經過,寫得詳詳細細,就連他們家族那些人做過的惡事,都一一寫了出來。
    盡管周掌櫃依舊保持懷疑,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很難被拔出,直到他主動去印證,然後生根發芽,就再也不會信了。
    而類似的情況,在其他街道也同樣在發生。
    不少長安百姓在看到報紙的第一瞬間,都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可隨著諸多細節交匯到一起,他們發現之前經曆的很多事情,或者聽說的某些事情,跟報紙上麵的內容,驚人的相似,就由不得他們不開始去相信報紙上麵的內容了。
    “該死啊!想不到柳州李氏這麽喪心病狂,我就說弟弟怎麽突然失蹤了,原來是被他們拿去練箭了!弟弟!你終於可以瞑目了.”
    “這河東裴氏不是咱們家鄉的那個大家族嗎?他們家族子弟居然將婢女做成‘人燭’,這也太不是人了吧!幸虧我妹妹沒去他們家做婢女”
    “滎陽鄭氏的鄭老爺,之前還看他施過粥呢,沒想到居然拿人到終南山煉丹!”
    “喲,這不是詩書傳家的太原王氏二小姐嗎?居然有這種嗜好,大家快來看啊!這裏畫著她騎木驢的畫像呢!”
    “有辱斯文!禽獸家族!我當初還想依附盧家考科舉呢!他們真該死啊!”
    隨著報童售賣的報紙越來越多,報紙上麵的內容,就像揭開世家大族遮羞布的竹竿,將世家大族所有不為人知的一麵,展現得淋漓盡致。
    讓以前對世家大族滿是敬畏的普通百姓,開始越來越鄙夷,厭惡,甚至祛魅世家大族。
    直到太陽升到最高的位置,陽光灑滿整個長安街道,長安的百姓都沒有停止討論世家大族的罪惡。
    而與此同時。
    長安城裏的官宅,也飛進了清晨的第一份報紙。
    雖然昨晚的重陽宴,大部分在長安的五品官員都參加了,但也有沒參加的。
    比如太子少師李綱。
    因為他的年紀實在有些大,像宮中的宴會,一般都比較繁瑣,李世民便沒有讓他參加。
    不過,就算他沒有參加,昨晚那麽大的動靜也瞞不過他。
    所以在得知外麵有報童在叫賣報紙的第一時間,他便讓管家去買了一份報紙。
    此時,報紙剛剛交在他手中,他就迫不及待的展開查看。
    隻見報紙上麵最醒目的位置,駭然寫著九個大字‘太子遇刺,五姓七望伏誅’。
    “這”
    看到這九個大字的瞬間,李綱渾濁的老眼,不由瞪大得滾圓。
    緊接著,他就拿起了李承乾送給他的放大鏡,仔細查看報紙上麵的內容。
    這不看還好,一看他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啊!”
    他顫抖著身體,滿臉不可置信的呢喃道:“崔家主怎麽會如此糊塗,他們到底是為什麽啊?”
    “太子聰慧過人,古之罕見,他們為什麽要密謀刺殺太子?難道昨晚的動靜也與他們有關?”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崔氏乃名門望族,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我要見太子,我要.”
    “老爺——!”
    就在李綱準備起身前去找李承乾的時候,門外忽地傳來一道稟報聲:“老爺,魏征魏大人來了!”
    “魏征?”
    李綱愣了一下,旋即眉頭微皺,心說他怎麽來了?
    雖然自己的太子少師是他推薦的,但自己素來與他很少交往,他怎麽會在這時候來找自己?
    難不成是因為昨晚之事?
    想到這個可能,李綱定了定心神,穩了穩情緒,而後壓下剛剛準備邁開的腿,重新坐了回去,然後若無其事的吩咐道:“快請魏大人進來!”
    “諾!”
    門外應諾一聲,很快,魏征就不疾不徐的來到了李綱麵前。
    卻聽魏征率先開口道:“李少師,冒昧打擾,還請見諒!”
    “無妨,能得魏大人親自拜訪,老夫樂意之至!”
    李綱捋著胡須,淡淡的笑了笑,然後點頭示意魏征入座。
    “看來,李少師應該知道昨晚發生的事了”
    魏征剛一入座,就看到了李綱桌上的報紙,不由歎了口氣。
    李綱愣了一下,旋即驚疑不定的道:“這麽說,昨晚的事是真的?”
    “嗯!”
    魏征沉沉的點了點頭,道:“報紙上麵的內容,我在來的時候就看了,雖然有些地方寫得比較誇張,但基本屬實。”
    “可是為什麽啊?崔大人他們”
    “李少師!”
    還沒等李綱把話說完,魏征就板著臉糾正了他:“現在沒有什麽崔大人了,隻有罪臣崔仁師,你雖是太子少師,也要謹言慎行!”
    “這”
    李綱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卻聽魏征接著道:“我今日來找李少師,是想問太子最近跟你學習,可否有什麽異常?”
    “異常?”
    李綱愣了一下,不由得追問道:“魏大人指的異常是什麽?”
    “就是對世家大族的仇恨!”
    魏征直接了當的說道。
    李綱嚇了一跳,連忙道:“這可不興說啊魏大人!”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弄清楚,為何太子對世家大族的怨念會這麽深,他不過才十一歲,就算了解世家大族,也大多是從書本上了解,並沒有接觸過多少世家大族。可是,從他去江陵到回長安的這段時間,無不在算計世家大族,甚至.”
    說到這裏,頓了頓,魏征又神色凝重的道:“甚至我都懷疑昨晚的事,其實也是他精心算計的結果。”
    “啊?這”
    李綱再次嚇了一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但是,仔細回想,他好像並沒有跟李承乾聊過世家大族的事,倒是對如何治理天下,聊過許多。
    卻聽他沉吟似的道:“雖然太子沒有跟老夫表露過對世家大族的仇恨,但他曾當著老夫與陛下的麵直言,用以殺嚇天下,是帝德。”
    “哦?”魏征眉毛一挑:“何解?”
    “太子曾言:大鵬愛子,長而逐之,不許歸巢。健者展雛翅而飛天,贏者落土而死,是以得骨傳血。”
    “大鵬驅逐親子,莫非酷也?然非如此,何得唳天之材?父心拳拳也。”
    “帝以兵殺之氣立威,而欲天下安睦,同此道也!”
    魏征聽到這番話,先是一驚,而後露出一副悵然的神色,感慨著說道:“原來太子竟胸懷如此大誌,難怪,難怪啊!”
    “是啊,老夫當初聽到太子之誌,也覺得他與眾不同,故而欣然教之。”
    “不過。”
    說到這裏,李綱話鋒一轉,又沉吟似的道:“據老夫觀察,太子對玄武門之事,一直有種執念,他問了老夫很多前太子與陛下的往事,老夫雖不敢多講,但也講了一些,不會對他有影響吧?”
    “難說.”
    魏征不太確定的搖了搖頭,正欲開口,忽聽身後又傳來了一道稟報聲:“啟稟老爺,趙國公長孫無忌,中書令房玄齡來了!”
    李綱與魏征同時一愣,而後麵麵相覷。
    那種感覺就像是,懷疑孩子學習出了問題,家長一個個來找老師的即視感。
    雖然李綱與長孫無忌,房玄齡同朝為官,但比起魏征,李綱明顯與魏征更熟悉。
    因為李綱是前太子李建成的老師,而魏征是李建成的謀士,兩人在玄武門之前,交流頗多,彼此也十分熟悉。
    可是長孫無忌與房玄齡,李綱卻並不怎麽熟悉,所以,當聽到他們二人來了的時候,李綱莫名的有些緊張。
    而魏征似乎是看穿了他的緊張,笑著道:“他們應該也是為太子之事而來的,李少師可以先見見他們再說。”
    “這好吧。”
    李綱遲疑著點了點頭,然後便朝下人擺了擺手。
    不多時,長孫無忌與房玄齡就聯袂來了。
    當他們看到魏征在這裏的時候,先是一愣,而後看到李綱桌上的報紙,又恍然大悟,互相對視,無聲苦笑。
    “兩位大人請坐!”
    李綱抬手示意了一下,便親自給他們倒了一杯茗茶,笑道:“這是春天的時候,太子送來的竹葉青,兩位大人可先品嚐完再說。”
    “竹葉青?”
    長孫無忌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哭笑不得的自嘲道:“我這個當舅舅的都沒喝過呢,想不到太子都送少師了!”
    說著,便端起一杯茶,聞了聞,感慨道;“果然不同於團黃茶,竹香四溢,回味無窮.”
    “長孫大人若喜歡,老夫那裏還有兩罐,可帶回去慢慢品嚐.”李綱笑著說道。
    長孫無忌看了他一眼,並沒有接這口,而是直接了當的道:“李少師,太子在你這裏,應該沒學什麽不該學的吧?”
    “長孫大人這話是何意?”李綱聞言,當即收斂笑容,抬頭反問道。
    卻聽長孫無忌冷哼道:“太子以前可從未有過這麽大的殺心,自從跟你學習之後,他整個人都變了。若我記得沒錯,當初前太子也是沒那麽大殺心的,後來竟同意了齊王毒鳩秦王.”
    “長孫大人你這是血口噴人!老夫從未教過太子詩書禮儀之外的東西!”
    李綱感覺自己比竇娥還冤,這學生有問題,不找學生,找老師算什麽事兒?還給老師甩鍋,這也太無理取鬧了吧!
    然而,麵對李綱的辯解,房玄齡也麵色沉重的質問他道:“那你怎麽解釋太子如今的殺心?他才十一歲,就算上過戰場,也沒殺過幾個人,是怎麽狠下心殺幾萬人的?!”
    “老夫老夫”
    李綱張了張嘴,一時百口莫辯。
    而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魏征,又突然開口道;“兩位大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這件事,確實與李少師無關,太子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我覺得跟陛下有很大的關係。”
    長孫無忌與房玄齡同時皺眉,而後目光灼灼的看著魏征,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卻聽魏征若有所思地道:“兩位大人知道‘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嗎?”
    “我懷疑,咱們都被陛下和太子騙了,這場重陽宴,或許是陛下與太子互相謀劃的一場殺局”
    “啊!?”
    長孫無忌與房玄齡聞言,瞳孔猛地一縮。
    包括李綱都愣在了當場。
    如果這場重陽宴真是李世民父子互相謀劃的一場殺局,那從今以後,大唐還可能誕生像“五姓七望”那樣的世家大族嗎?
    基本不可能了啊!
    經過兩代皇帝的血洗,哪個世家大族能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