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二章 慘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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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亂聲響了一夜,直到黎明時分才漸漸平息。
破曉的微光艱難地刺穿厚重的雲層,將京城從漫長而血腥的黑夜中喚醒。
那曾將半個夜空映得猩紅刺目的衝天火光,似乎也隨著作亂者的潰散而驟然熄滅。
唯餘下城中各處廢墟之上,如巨蟒般扭曲盤旋的濃黑煙柱,依舊倔強地升騰,直刺鉛灰色的蒼穹。
皇城一直封鎖。
直到日頭完全爬上宮闕的飛簷,將琉璃瓦染上一層淡金,伴隨著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隊隊盔明甲亮、刀槍林立的禁軍出現在宮門外的禦道上。
為首者,正是南禁軍副統領洪威。
他麵容沉毅如鐵,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宮門周遭的每一寸土地,確認再無威脅,這才高舉手中令牌,沉聲喝道:
“開宮門!”
沉重的宮門在絞盤沉悶的吱呀聲中,緩緩向內開啟。
宮門的開啟,如同一個無聲的信號,宣告著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宮廷動亂,已然被徹底鎮壓。
皇城這帝國的心髒,暫時脫離了危險。
兩班禁軍開始井然有序地進行交接。
梁進原本還擔憂,若是他不在的時候繼續有人刺殺趙禦,到時候可會非常麻煩。
可他沒想到,趙保居然帶著人到了。
趙保一身深色勁裝,外罩緝事廠標誌性的暗青色罩甲,腰挎狹鋒長刀,神情冷峻。
他身後跟著數名同樣裝扮、眼神銳利如鷹的番子。
趙保快步上前,對著正在交接的禁軍將領和梁進抱拳,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寂靜:
“奉廠公鈞令,緝事廠自即日起,協同禁軍,共同負責淮陽王趙禦之看護事宜!”
他話語簡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言罷,他微微側首示意,身後幾名精悍番子立刻上前,無聲地融入了禁軍的看守隊列之中,各自占據要害位置,動作迅捷而專業,顯然訓練有素。
看到是趙保親自帶隊,且帶來的是緝事廠的精銳,梁進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終於徹底落地。
有他們加入,淮陽王那邊暫時可保無虞。
他朝著趙保微微頷首,兩人目光短暫交匯,一切盡在不言中。
交接完畢,值了一整夜、身心俱疲的禁軍隊伍在軍官的口令下迅速集結,排列成整齊的隊列,緩緩離開宮城,朝著位於城南的營寨方向撤退。
直到離開皇宮來到大街上,梁進才知曉昨夜的動亂有多麽慘烈。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撲麵而來,瞬間鑽入鼻腔,直衝肺腑。
那是清晨特有的濕冷潮氣,與城中各處仍在燃燒的餘燼所散發出的嗆人焦糊味,以及……那無處不在、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三者交織混雜,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仿佛裹屍布般的薄霧,彌漫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粘稠地附著在每一寸磚瓦、每一片樹葉上。
梁進的目光掃過熟悉的街道,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
往昔這個時辰,本該是京城最為鮮活熱鬧的時候:沿街的鋪麵次第開張,夥計們吆喝著卸下門板;熱氣騰騰的早點攤前人頭攢動,食物的香氣和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挑擔的貨郎、趕路的車馬、行色匆匆的官吏士子,交織成一幅生機勃勃的市井畫卷。
而如今……
映入眼簾的,唯有死寂與悲愴。
寬闊的朱雀大街上,觸目驚心的是大片大片尚未完全幹涸、呈現出暗紅或黑褐色的血跡。
幾個形容枯槁的百姓,正神情麻木地用木桶從街邊的水溝裏舀起渾濁的汙水,一遍遍地衝刷著石板路上的汙血。水流帶著血汙淌入溝渠,留下濕漉漉的痕跡和刺眼的淡紅。
街道兩側,胡亂堆迭著一些無人認領的屍體,大多穿著雜亂的布衣,身上多有刀劍創傷,顯然是在昨夜作亂中被殺或被事後處決的暴徒。
他們如同被丟棄的破敗玩偶,麵色青白,肢體扭曲,等待著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收屍人,將他們拖往城外的亂葬崗。
更多的,則是普通百姓的屍骸。
有的躺在自家破碎的門檻內,有的蜷縮在街角冰冷的地麵上。圍繞著這些不幸者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白發蒼蒼的老嫗撲在兒子冰冷的身體上,枯瘦的手一遍遍撫摸著兒子年輕卻已毫無生氣的臉龐,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哀鳴;年輕的婦人抱著繈褓,而那小小的包裹裏,早已沒了聲息,她眼神空洞,淚水無聲地滑落,打濕了孩子冰冷的小臉;一個半大的孩子跪在父母的屍體旁,茫然無措地搖晃著他們的手臂,似乎想喚醒沉睡的親人,最終隻能化作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哭聲並非來自一隅,而是如同瘟疫般彌漫在整個街區,此起彼伏,從緊閉的門窗後,從殘破的院落裏,從每一個被災難撕裂的家庭深處傳來,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街道兩旁的建築也傷痕累累。
許多門窗上還歪斜地釘著未能拔除的羽箭,白翎在晨風中微微顫動。
原本平整的牆壁上,布滿了刀劈斧砍的痕跡,深一道淺一道。
燒焦的窗欞、碎裂的瓦礫、倒塌的院牆,比比皆是,無聲地訴說著昨夜戰鬥的激烈與混亂。
維持秩序的官差衙役們,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油滑或慵懶,個個麵色鐵青,眼神凶狠。
他們手持水火棍,腰纏沉重的鐵鏈,如同凶神惡煞般在街上逡巡。
一部分人正將墨跡未幹的告示和通緝令用力拍打在尚算完好的牆壁上,上麵畫著昨夜趁亂劫掠殺人的凶徒畫像,懸賞金額高得嚇人。
另一部分則粗暴地踹開一些可疑住戶的門扉,衝進去厲聲盤問、搜查,稍有反抗或言語不清,便是一頓棍棒相加,鐵鏈嘩啦作響,引來一片驚惶的哭喊。
一隊隊披甲執銳的北禁軍士兵,在軍官的帶領下,踏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沉默地在主要街道上巡邏。
冰冷的甲葉摩擦聲和靴子踏在石板上的悶響,形成一種無形的威懾,讓殘存的宵小之徒不敢輕舉妄動。
梁進沉默地行走在這片人間地獄般的景象中,頭盔下的麵容冷峻如冰。
他經曆過大戰,見識過屍山血海。
但眼前這發生在帝國心髒、繁華京都的慘狀,依舊讓他感到一種深沉的無力與悲涼。
權力的傾軋如同無形的風暴,最終碾碎的,永遠是這些最底層、最無助的蟻民。
“太慘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隊伍之中,一名年輕的禁軍士兵看著這一切,情緒有些崩潰:
“我家不會也……”
他麵上的擔憂仿佛會傳染,使得周圍的禁軍士兵也同樣憂慮起來。
直到軍官跑過來一邊高聲喝罵一邊抽鞭子,才讓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過了一陣。
禁軍終於回到營寨。
梁進卸下沉重的甲胄,便匆匆離開了營區,腳步迅疾地朝著自己在城東購置的隱秘宅院趕去。
皇後牧從霜是他手中一張極其重要卻也異常危險的底牌。
她所牽扯的秘密,足以攪動整個朝堂的風雲。
雖然梁進留在宅院中的後手並未觸發,但昨夜全城大亂,誰也無法保證沒有意外發生。
梁進唯有親眼確認牧從霜的安全,他才能徹底安心。
當來到宅院後,梁進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院內一切如常,花草在晨露中顯得格外精神,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氣息,與外麵煉獄般的景象恍如隔世。
負責守護此地的季飛敏銳察覺動靜,趕了過來。
“昨夜這裏情況如何?”
梁進直接問道。
季飛啐了一口唾沫,帶著幾分狠厲說道:
“遠處喊殺聲、火燒得劈啪響,鬧騰了一宿!近處也不安生,幾個不知死活的潑皮無賴,以為天塌了就能渾水摸魚,趁著夜色翻牆越戶,到處砸門撬鎖,搶劫偷盜。”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指了指牆角那片栽種著月季的花圃:
“合該他們倒黴,竟把主意打到老子看守的地方來了!剛伸手扒上牆頭,老子就用刀剁下了幾隻手!”
“見了血,斷了爪,這幫醃臢貨色屁滾尿流地跑了,連手都顧不上撿。”
梁進看去,隻見幾截蒼白僵硬、斷口處血肉模糊的人手,赫然散落在黑色的泥土和翠綠的葉片之間,不少螞蟻在上頭爬來爬去。
他微微頷首,季飛的手段他是放心的。
但季飛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不過……你快去內院看看趙姑娘吧。”
“她……等了你一整夜,急得不行了。”
梁進聞言,眉頭微蹙,立刻轉身穿過月洞門,快步走向內院。
剛踏入內院,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便傳入耳中,如同受傷小獸的嗚咽,在寂靜的庭院中顯得格外清晰揪心。
循著哭聲來到客廳。
隻見趙以衣正伏在一張紫檀木的桌案上,肩膀隨著哭泣而劇烈地聳動,烏黑的秀發散亂地遮住了半邊臉頰,淚水早已將衣袖浸濕了一大片。
而皇後牧從霜,正站在趙以衣身旁,絕美的臉上寫滿了焦急和茫然,有些手足無措。
她幾次伸出手,想要安撫趙以衣顫抖的脊背,卻又如同被燙到般縮了回來,纖細的手指在空中徒勞地蜷縮著。
從來之後別人撫慰她,她還從未撫慰過人。
如今她麵對一個普通女子如此深切的悲傷,竟顯得笨拙而無力,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以衣?怎麽了?”
梁進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哀傷氣氛,他大步踏入廳中,目光帶著詢問落在趙以衣身上。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趙以衣猛地抬起頭。
淚水衝刷過的臉龐蒼白如紙,一雙原本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紅腫得像桃子,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細碎的淚珠。
看到梁進,她眼中瞬間爆發出強烈的依賴和委屈,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因久坐哭泣而雙腿發軟,踉蹌了一下。
“梁大哥!你……你終於來了!”
她的聲音嘶啞哽咽,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更多的淚水洶湧而出:
“我……我想回家!求求你……讓我回家看看爹娘吧!”
“昨夜……昨夜外麵那麽亂,火光燒紅了天,我……我好怕……”
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話語破碎得難以連貫。
梁進立刻明白了原委。
當初為了保密,他特意叮囑過趙以衣,在照顧牧從霜期間,若無特殊情況,盡量待在宅院中不要外出。
平日裏趙以衣溫順懂事,從未有過怨言。
然而昨夜那場波及全城、如同末日降臨般的動亂,徹底擊碎了這個年輕姑娘的鎮定。
她擔憂家中父母親人的安危,心如油煎,卻又不敢違背梁進的囑托私自離開,隻能在這看似安全的牢籠裏,聽著外麵隱約傳來的恐怖聲響,在無邊的恐懼和煎熬中苦等黎明,苦等梁進的歸來。
梁進看著趙以衣哭得幾乎脫力的模樣,輕歎一聲,上前一步道:
“傻丫頭,既然發生了這麽嚴重的事情,那麽自然得趕快回家看看。”
“快回去吧,若是家中無事了再過來。”
趙以衣聞言,慌忙用手背胡亂地擦著眼淚,提起裙角,就要往外衝。
“等等!”
梁進再次叫住了她。
趙以衣停下腳步,不解地回頭,眼中還帶著未幹的淚痕。
梁進看著她單薄的身影,再看看外麵依舊混亂不堪的京城景象,語氣沉穩道:
“外麵亂象未平,你一個姑娘家獨自回去,路上恐有不測。”
“我陪你走一趟。”
他深知趙以衣是為了幫自己的忙才被困於此,於情於理,他都不能讓她獨自去麵對歸途的凶險。
趙以衣眼中瞬間又蓄滿了淚水,這次卻是感激的淚水,她用力地點點頭:
“嗯!”
兩人不再耽擱,迅速離開了這方暫時安寧的小天地,重新匯入那滿目瘡痍的京城街道,朝著城西趙家所在的方向疾行。
然而,越靠近城西,空氣中的異樣就越發濃重。
那嗆人的焦糊味不僅沒有消散,反而越來越刺鼻,越來越灼熱。
抬頭望去,隻見趙家所在的坊市方向,一股股比別處更為粗壯、更為濃密的黑煙,如同一條條巨大的、汙濁的黑龍,源源不斷地翻滾著升騰而起,幾乎遮蔽了那片天空。
地麵上,也出現了越來越多漆黑的、濕漉漉的汙漬,腳踩上去,發出噗嗤噗嗤的粘膩聲響,抬起腳時,鞋底便沾滿了黑色泥濘。
那是大量燃燒物飄散的灰燼。
街道上迎麵而來的人群,也印證了前方的慘烈。
許多人被濃煙熏得滿麵漆黑,隻能看到一雙雙布滿血絲、充滿驚恐和悲傷的眼睛。
他們或是互相攙扶,步履蹣跚;或是麻木地推著吱呀作響的板車,車上堆著從廢墟裏刨出來的、燒得焦黑的木頭和幾件勉強能辨認形狀的破舊家什。
更多的人端著大大小小的盆桶,裏麵盛著渾濁的泥水,腳步匆匆地朝著同一個方向奔跑,臉上寫滿了絕望的焦急。
當梁進和趙以衣終於轉過最後一個街角,眼前的景象,讓兩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間僵在了原地。
一整條街!
他們記憶中那條雖不繁華卻充滿煙火氣的街道,此刻已徹底化為一片焦黑的、散發著餘燼熱氣的廢墟!
目光所及,再無一座完整的房屋。
曾經鱗次櫛比的民宅,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焦黑的木梁如同巨獸折斷的肋骨,雜亂地刺向天空。
燒得隻剩下框架的屋架扭曲變形,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殘牆。
縷縷帶著火星的黑煙,如同不甘的冤魂,從無數處廢墟的縫隙中頑強地鑽出,將空氣都染成了灰蒙蒙的顏色。
地麵覆蓋著厚厚的、鬆軟的灰燼,一腳踏下,便騰起一片嗆人的黑霧。
在這片巨大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焦土之上,幸存的百姓如同螻蟻般渺小而忙碌。
他們哭喊著親人的名字,在滾燙的廢墟瓦礫中徒手挖掘翻找;有人被嚴重燒傷,衣物和焦糊的皮肉黏連在一起,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痛苦的呻吟;有人端著水盆,拚命潑向那些仍在冒著青煙和微弱火苗的角落;有人找到了親人的屍體,可那已是被燒得蜷縮焦黑、麵目全非的一團,隻能從殘留的衣物碎片或熟悉的體型輪廓上勉強辨認。
也有零星的幸存者,在自家廢墟的角落,奇跡般地刨出幾件未被完全焚毀的瓷罐或銅錢,臉上露出劫後餘生卻又茫然無措的神情。
“爹!娘——!”
趙以衣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所有的恐懼在這一刻化作了實質。
她再也顧不得腳下的泥濘和灰燼,提起裙擺,瘋了似的朝著記憶中家的方向狂奔而去,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在她沾滿黑灰的臉上衝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梁進心中一沉,緊隨其後。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在滾燙的廢墟之上,灼熱的空氣炙烤著肺部,腳下不時踩到堅硬的、尚未冷卻的碎瓦片或燒焦的木塊。
終於,他們來到了趙家租住的小院位置。
然而,哪裏還有什麽小院?
眼前隻有一片與鄰居家廢墟完全融為一體的焦土。
幾根粗大卻已燒成焦炭的房梁歪斜地倒塌著,勉強勾勒出曾經房屋的輪廓,上麵依舊冒著縷縷青煙,散發著刺鼻的焦糊味。
斷牆殘壁上,還殘留著一些被熏得烏黑的青磚,無聲地訴說著這裏曾經存在過一個家。
幸運的是,人還在!
在屬於趙家那片廢墟的邊緣,梁進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趙行之夫婦相互攙扶著,癱坐在一片相對幹淨些的瓦礫堆上。
老兩口同樣滿麵煙塵,頭發焦枯散亂,身上的粗布衣衫被燒出好幾個破洞,露出的皮膚上能看到明顯的燎泡和紅腫,所幸都隻是皮外傷,並不致命。
然而,讓他們捶胸頓足、嚎啕大哭的,並非身上的傷痛,而是眼前徹底的毀滅!
這個他們租住了十幾年、傾注了半生心血的家,連同裏麵所有賴以生存的織機、布匹、糧食、微薄的積蓄、乃至那些承載著歲月記憶的舊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昨夜那場無情的烈火中,化為了眼前這片散發著死寂氣息的焦炭和灰燼!
一生的奮鬥,頃刻間煙消雲散。
“爹!娘——!”
趙以衣哭喊著撲了過去,緊緊抱住父母。
一家三口在廢墟前抱頭痛哭,那悲慟的哭聲混雜在周圍無數相似的哀嚎之中。
梁進站在一旁,看著這劫後餘生卻又痛失家園的一幕,心中五味雜陳,隻能無聲地歎息。
他剛想上前安慰幾句,目光卻被不遠處一陣更急促的哭喊聲吸引。
“來人啊!快來人幫幫忙啊!”
一個中年漢子滿臉是淚和灰,正跪在一堆尚有餘煙冒出的廢墟上,徒勞地用手扒拉著沉重的斷梁和瓦礫,聲音嘶啞絕望:
“這裏還壓著人!是個孩子!我聽到他在哭!他還活著!”
“求求你們,快救救他啊!”
周圍的幸存者們大多神情麻木,或忙於自救,或沉浸在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中,鮮有人回應他的求救。
那漢子絕望的呼喊在空曠的廢墟上回蕩,顯得格外淒涼無助。
梁進眼神一凝,身形如電,瞬間便掠過十幾步的距離,出現在那堆廢墟旁。
“閃開!”
他低喝一聲,那漢子被他氣勢所懾,下意識地滾到一邊。
梁進雙臂肌肉賁張,雙手抓住一根足有成人腰粗、燒得焦黑的沉重斷梁,猛地發力!
“起——!”
轟隆!嘩啦啦!
斷梁連同覆蓋其上的大量瓦礫碎磚被他硬生生掀開,煙塵灰燼衝天而起。
煙塵稍散,隻見斷梁下方,一個狹窄的空間裏,蜷縮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
孩子渾身被煙灰覆蓋,小臉烏黑,嗆得咳嗽不停,隻有一雙驚恐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孩子!我的孩子!”
旁邊一個幾乎哭暈過去的婦人猛地撲了過來,一把將瑟瑟發抖的孩子緊緊摟在懷裏,語無倫次地哭喊著。
梁進雖然救了一個人,心中卻沒有多少喜悅。
他直起身,目光掃過四周。
目之所及,皆是相似的慘狀。
倒塌的房屋下,扭曲的梁柱間,不知還埋藏著多少等待救援的生命,或是早已冰冷的屍骸。
呻吟聲、呼救聲、絕望的哭泣聲,從四麵八方隱隱傳來。
個人的力量,在這巨大災難麵前,顯得如此渺小!
饒是他梁進身負武功,臂力千斤,又能救得了幾人?
他縱有三頭六臂,也無力覆蓋這滿目瘡痍的偌大京城!
而此刻的官府,顯然已被昨夜突如其來的全城動亂徹底打亂了陣腳,根本無力組織起有效的大規模救援。
拯救廢墟下幸存者的重擔,隻能暫時落在民間自救的肩上。
而民間自救,若無有效的組織、統一的指揮和資源的調配,終究是一盤散沙,效率低下。
當即梁進心中一動,開啟【九空無界】。
在【九空無界】之中,他並未開啟京墟,也沒有召集那些武者。
他隻是化為了大賢良師的模樣,拉入了太平道在京城的負責人魏南。
如今太平道在京城之中,已經發展得十分壯大,也非常有影響力。
隻是隨著大賢良師挾持了公主之後,梁進認為官府隨時可能會取締和圍剿京中的太平道,所以並未在京中太平道投入太多資源,並且還讓其做好隨時撤離京城的準備。
可之後朝廷連造變故,以至於一時之間顧不上太平道。
此刻,正是這支隱藏在民間的力量發揮作用的時候!
隨著梁進對魏南交待好之後,太平道的成員們開始在京中各處受災地區展開行動。
依靠符水和太平道在底層民眾中積累的威望與組織力,必能在這場災難中,比一盤散沙的官府更快地凝聚力量,救下更多性命。
梁進隨後退出了【九空無界】。
意識回歸現實,梁進睜開雙眼,眸中精光一閃而逝。
他不再猶豫,立刻起身,再度投入到附近緊張的救援之中。
他力大無窮,動作迅捷,一次次掀開沉重的斷梁殘壁,將一個個被掩埋的、尚有氣息的傷者從死亡邊緣拖回。
忙碌了近兩個時辰,日頭已升得老高。
這片區域的廢墟基本被清理了一遍,能救的活人已盡力救出,剩下的便是收斂死者和處理後續。
梁進略顯疲憊,重新回到了趙家那片小小的廢墟前。
眼前的景象讓他微微一愣。
廢墟前除了哭得幾近虛脫的趙家三口,又多了兩個人。
正是趙家的二女兒趙悅晴,以及她的丈夫伍華。
伍華,這個平時精明強幹的漢子,此刻卻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癱坐在一塊焦黑的石墩上,雙手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涕淚橫流,發出野獸般的哀嚎:
“完了!全完了!我們的家……燒得什麽都沒了!我辛辛苦苦囤的那些上好綢緞、棉布……一匹都沒搶出來啊!”
“全燒光了!燒得連灰都不剩了!那幫殺千刀的畜生!他們……他們不是搶東西,他們是專門來放火的啊!”
“把火把往我鋪子裏扔,往庫房裏扔!我……我救不了……我救不過來啊!”
他哭喊著,聲音嘶啞絕望,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趙悅晴站在丈夫身邊,同樣淚流滿麵,死死咬著下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卻無法抑製身體的顫抖。
他們夫婦同樣黑頭黑臉,顯然伍家所在的區域,同樣未能幸免於難。
梁進走上前,正想開口說幾句安慰的話。
突然!
一聲更加淒厲、更加絕望、如同杜鵑啼血般的哭喊聲響起:
“爹——!娘——!”
眾人驚愕地循聲望去。
隻見一個形容狼狽的美婦人,正跌跌撞撞地朝著這邊狂奔而來。
她發髻散亂,身上的衣裙沾滿了汙泥和……大片大片刺目的、已經半凝固的暗紅色血跡!
正是趙家的大女兒,趙憶秋!
她的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眼神渙散,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悲痛。
她跑得踉踉蹌蹌,仿佛隨時都會摔倒,一邊跑一邊發出不似人聲的哭喊:
“爹!娘!薛超……薛超他……他被那些天殺的惡徒……害死了啊!!”
最後一個字喊出,她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身體猛地一晃,直挺挺地朝著滿是黑泥的地麵栽倒下去!
“憶秋!”
趙行之夫婦和趙以衣等人失聲驚呼,慌忙衝上前去。
趙悅晴離得最近,一把抱住了即將倒地的姐姐。
入手處一片濕冷粘膩,她低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隻見趙憶秋的後背,靠近肩胛骨的位置,一道深可見骨的恐怖刀傷赫然撕裂了衣料!
傷口皮肉猙獰地翻卷著,深紅色的肌肉組織暴露在外,雖然大部分血液已經凝結成暗紅色的痂塊,但仍有新鮮的血液隨著她身體的抽搐和擠壓,正緩慢地、不斷地從傷口邊緣滲出。
她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正是來源於此!
隨著趙憶秋的哭訴,眾人這才了解了情況。
原來,趙憶秋家所在的區域雖未被大火波及,卻遭遇了更為凶殘的暴徒!
昨夜,大量的凶徒四處作亂,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衝入了他們所在的相對富裕的街坊,四處殺人。
她的丈夫薛超幾個夥計奮起反抗,試圖保護家人和財產。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在凶徒們瘋狂的砍殺下,薛超和夥計們最終全部慘死!
趙憶秋自己也被凶徒從背後砍了一刀,當場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在巨大的悲痛和傷口劇烈的疼痛中蘇醒過來,發現自己倒在血泊裏,丈夫冰冷的屍體就在身邊。
巨大的恐懼和求生的本能驅使著她,強忍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失血的眩暈,掙紮著跑回娘家尋求幫助。
一路上的顛簸和情緒的巨大波動,早已讓她虛弱至極,此刻見到親人,緊繃的弦驟然斷裂,再也支撐不住。
“大姐!”
趙以衣看到姐姐背上那道可怕的傷口,嚇得小臉煞白,失聲痛哭。
“快!快扶住她!”
趙行之急得直跺腳,老淚縱橫。
一家人手忙腳亂地將已經陷入昏迷的趙憶秋小心翼翼地抬到一塊相對平整、鋪著從廢墟裏翻出來的破席子的地方讓她趴下。
看著那道猙獰的傷口和女兒慘白的臉色,趙行之夫婦心如刀絞。
他們環顧四周,到處都是哭喊的傷者和忙碌卻無濟於事的幸存者。
想要找到郎中?
簡直是癡人說夢!
此刻的京城,傷者遍地,僅存的醫館早已被擠爆,藥材更是奇缺無比。
像趙憶秋這樣嚴重的刀傷,若無及時有效的救治和藥物,感染和失血足以致命!
“讓開,我來!”
“我能治傷!”
梁進也跑了過來。
他立刻蹲下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青瓷小瓶。
然而,當他準備動手解開趙憶秋背部的衣衫、處理那道恐怖的傷口時,手指卻在半空中微微一頓。
他並非迂腐之人,江湖兒女,療傷救命之時哪顧得了許多男女大防?
但眼前之人不同。
她是趙以衣的親姐姐,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婦人,並且已經嫁為人婦。
在這個禮法森嚴的時代,一個陌生男子,尤其是一個非親非故的年輕男子,去觸碰一個昏迷婦人的身體,處理如此私密部位的傷口……
一旦傳揚出去,對趙憶秋的名節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四周雖然混亂,但並非無人,難保不會被有心人看去。
這份顧慮,讓梁進也遲疑起來。
“梁大哥!”
趙以衣敏銳地察覺到了梁進的遲疑,她撲到梁進身邊,淚眼婆娑地看著他,語氣無比堅定,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然:
“求求你!別猶豫了!救我大姐的命要緊!比起我大姐的命,什麽名聲,什麽禮法,都不重要!”
趙行之也用力抹了一把老淚,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梁公子!救命之恩大於天!此刻哪還顧得了那些虛禮!”
“老夫一家,信得過公子人品!求公子速速施救!”
他的話語,代表了整個趙家在生死關頭最樸素的抉擇。
有了趙家至親的首肯,梁進心中再無掛礙。
他迅速取出療傷的藥,為趙憶秋救治。
等給趙憶秋上好藥包紮好之後,梁進便放心在附近繼續幫忙去。
對於他的療傷藥的效果,他絲毫不擔心。
果然。
當梁進再次返回時,趙憶秋已經蘇醒過來,並且氣色好了不少。
雖然她傷勢穩住了,可丈夫被惡徒所殺的悲痛,還是讓她幾度哭得暈厥過去。。
梁進也從趙憶秋斷斷續續的哭訴中,拚湊出了昨夜更多平民區的慘狀。
那場混亂,根本就是一場針對平民的浩劫!
富商官宦居住的區域,大多有高薪聘請的武者護院,凶徒們不敢輕易招惹。
於是,所有的暴戾和貪婪,便如同泄洪般傾瀉在了毫無抵抗能力的普通平民身上!
殺人放火,奸淫擄掠,如同瘟疫般在平民聚集的街巷蔓延。
苦難,永遠精準地落在最底層、最無助的百姓頭上!
梁進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
他默默離開圍在一起的趙家人,獨自一人走到附近一處地勢較高的廢墟堆上。
這裏曾是一座兩層茶館的所在,如今隻剩下幾堵焦黑的殘牆。
他站在斷牆之上,舉目遠眺。
視野之內,依舊是滿目瘡痍。焦黑的廢墟連綿起伏,如同大地猙獰的傷口。
明日,不,或許就在今夜,這座曾經繁華的帝都,恐怕真的要“家家披麻,戶戶戴孝”了。
權力的遊戲,最終買單的,永遠是這些無聲的螻蟻。
就在這時,一陣細碎而遲疑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梁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趙以衣默默地走到梁進身邊,與他並肩而立,望向這片慘淡的人間。
她臉上的淚痕已幹,留下淺淺的印記,紅腫的眼睛裏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以及一種難以啟齒的為難和緊張。
她雙手緊緊絞著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嘴唇囁嚅了好幾次,才終於鼓足勇氣,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明顯的顫抖:
“梁大哥……我……我……”
她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後麵的話擠出喉嚨:
“我可以……求……求你一件事嗎?”
她的聲音充滿了羞愧和不安,仿佛這個請求對她來說,比背負千斤巨石還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