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如今的漢室江山,半屬劉氏,半屬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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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武十九年,春。
成都王府張燈結彩,笙歌徹夜不絕。
吳王劉永高踞殿上,舉杯暢飲。
殿下舞姬翩躚,絲竹聲聲,儼然太平盛世之景。
自月前攻克成都,這位皇子便大封群臣。
將蜀中舊吏盡數收編,儼然已將這片天府之國視作囊中之物。
“大王。”
新任益州別駕譙周舉杯賀道,“今蜀中平定,萬民歸心,實乃大漢之福啊!”
劉永誌得意滿,正欲答話。
忽見心腹侍衛匆匆入殿,呈上一封密信。
他醉眼朦朧地拆開,讀至半途,臉色驟變。
手中玉杯“啪”地落地,碎作數片。
“大王何故驚慌?”
座下眾臣皆驚,茫然相顧。
劉永顫聲道:
“薑維……薑維大軍已駐梓潼,諸葛亮非但未收其兵權,反遣魏延增兵相助!”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按理說,劉永收降曹叡之後,就該班師回朝了。
但蜀地因為地形比較特殊,所以劉永需要暫時留在這裏。
同時,等候朝廷發下來的公文,看看具體怎麽安排。
中間發生的最大的變故,便是劉永與薑維爭軍功。
陰平是大家一起偷渡的,而綿竹、涪城等重要關隘也是大家一起打下來的。
所以在這件事上,兩人都算是半斤八兩。
可唯獨在綿竹拿下之後,薑維忽然性情大變,一直找各種理由拖延進兵,不肯發兵成都。
這令他麾下的將士感到不解。
而劉永卻抓住了這個機會,趁機進兵成都,趁著成都內亂,魏國民不聊生之際。
一舉收降了魏室。
誰先拿下成都,誰便是滅魏第一功。
這段時間,是劉永平生最快活,最誌得意滿的階段。
終於打碎質疑,向曾經那些瞧他不起的人,狠狠打了他們的臉。
隻是,自己彈劾薑維的奏疏,似乎石沉大海。
目前來看,薑維並沒有事。
而更可疑的是,薑維無事便罷。
但為何他也沒有班師回朝。
反而繼續把軍隊駐紮在梓潼。
非但如此,甚至諸葛亮還給他增兵了。
何也?
梓潼堵住了蜀道,是非常重要的位置。
劉永現在不清楚,對薑維如此之安排。
究竟是朝廷的意思,還是諸葛亮個人的意思。
譙周蹙眉道:
“滅魏戰事已畢,薑維手中兵馬不減反增,此乃何意?”
正當眾人驚疑不定時,席間一人起身拱手:
“大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永抬眼望去,見是降將鄧艾,忙道:
“士載但說無妨。”
鄧艾緩步上前,目光掃過眾人:
“大王有滅魏之功,此無疑搶了諸葛亮、薑維師徒風頭。”
“臣聞洛陽朝中,諸多不喜諸葛。”
“此番出征,本為增其威望。”
“今大王立此奇功,諸葛亮豈能甘心?”
劉永拭去額間冷汗:
“此言何意?”
鄧艾壓低聲音:
“今諸葛亮與薑維必在陛下麵前參奏大王。”
“大王試想,蜀地乃天然割據之所,朝廷豈能不疑?”
劉永如遭雷擊,頹然跌坐:
“這……這該如何是好?”
鄧艾環視四周,見眾臣皆屏息凝神,方緩緩道:
“為今之計,唯有先發製人。”
“大王可整合蜀中兵馬,臣亦整頓舊部,共守蜀中。”
“非為割據,實為自保。”
“待朝廷明察秋毫,自還大王清白。”
“什麽!不可!此與造反何異?”
劉永頓時汗出如漿,連連擺手。
“諸葛亮十萬大軍駐劍閣,張郃五萬精兵在側,我等手頭這點兵馬如何與之抗衡?”
鄧艾冷笑:
“……大王誤會了。”
“臣非真要割據,而是要狀告諸葛亮、薑維謀反。”
“大王態度愈是堅決,朝廷愈會信服。”
“屆時陛下必遣使調解,大王便可趁機提出條件,保全性命富貴。”
劉永沉吟良久,終是長歎一聲:
“既如此……有勞士載替孤籌辦此事。”
鄧艾躬身領命,退出大殿時,嘴角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方出王府,副將師纂便迎上前來,低聲道:
“將軍借一步說話。”
二人行至僻靜處,師纂環顧左右,方道:
“今魏已滅,劉永乃庸碌之輩,將軍何必趟這渾水?”
“不若效仿範蠡,泛舟五湖,豈不快哉?”
鄧艾仰天大笑:
“吾正值壯年,方思進取,豈能效此退閑之事?”
師纂急道:
“若將軍不欲退,便當早作打算。”
“劉永非成事之主,諸葛亮用兵如神。”
“將軍此舉,無異以卵擊石啊!”
鄧艾目光驟冷,拂袖道:
“吾意已決!今蜀中兵馬尚在吾之掌握。”
“進可圖取中原,退亦不失為曹操。”
“汝勿複多言!”
師纂還要再勸,鄧艾已轉身離去,身影沒入夜色之中。
……
話分兩頭,
薑維立在梓潼城樓上,望著遠處蜿蜒而來的旌旗。
那是魏延的部隊,玄甲赤旗,在斜陽裏泛著鐵鏽般的光澤。
他輕輕歎了口氣,整理了一下征袍。
城下馬蹄聲漸近,揚起漫天黃塵。
“伯約將軍,”副將低聲提醒,“魏將軍到了。”
薑維快步走下城樓,城門洞開。
隻見魏延端坐馬上,身披重甲,長須在風中飄拂。
他並未下馬,隻是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薑維。
“文長將軍遠來辛苦,”薑維拱手行禮,“某已備好酒食,為將軍接風。”
魏延冷哼一聲,手中馬鞭輕輕敲打著鞍韉:
“伯約,某隨陛下征戰之時,汝尚在天水牧馬。”
“今奉丞相之命前來督辦益州軍務,汝何故遲遲不出迎?”
薑維知魏延仍在記恨自己搶他偷渡陰平的功勞,有意刁難。
故麵色不變,依舊恭敬:
“將軍息怒,某正在整頓軍務。”
“稍有耽擱,還望海涵。”
“整頓軍務?”魏延眯起眼睛,“莫不是忙著收拾滅魏的功勞?”
魏延特意將“滅魏功勞”四子的尾聲揚高了一個弧度。
這話說得極重,左右將士皆變色。
薑維卻隻是微微欠身:
“將軍說笑了,請入城詳談。”
魏延這才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親兵,大步向府衙走去。
薑維緊隨其後,二人一前一後,氣氛凝重。
府衙內,燭火通明。
魏延徑直走到主位坐下,也不謙讓,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說說吧,成都現在什麽情況?”
魏延放下茶盞,目光如炬。
薑維站在堂下,不卑不亢:
“回將軍,去歲冬末之時,吳王千歲已率部進駐成都。”
“曹叡自縛出降,魏國宗室及蜀地大多本土官員、豪族盡數歸降。”
“吳王劉永?”
魏延眉頭緊鎖,“他倒是會撿現成的。”
“聽說他在成都夜夜笙歌,大封蜀地官員,可有此事?”
“確有其事。”
薑維平靜回答,“吳王分封原益州官員三十七人,設宴七日。”
魏延猛地一拍案幾:
“這些僭越之舉,可都有朝廷授意?”
“某接到的軍令是滅魏,”薑維抬眼直視魏延。
“如今魏國已滅,其餘事務,非某所能過問也。”
“巧言令色!”
魏延冷笑,“某奉丞相之命,正是要過問此事。”
“汝既為前軍主帥,當配合某辦理此案。”
堂內一時寂靜,隻聞燭火劈啪作響。
薑維垂首不語,手指在劍柄上輕輕摩挲。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笑:
“文長將軍何必動怒?伯約兄也是奉命行事。”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青衫文士緩步而入。
約莫二十出頭年紀,眉目清秀,氣度從容。
他身後跟著兩個小廝,捧著文書卷軸。
魏延見到來人,神色微變,竟站起身來:
“大公子何時到的梓潼?”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當朝最有權勢的老相爺長子李治。
他微微一笑,向二人拱手:
“治奉命巡視蜀地,安撫諸縣,昨日方到梓潼。”
“聽聞文長將軍至此,特來拜會。”
薑維也上前見禮,心中卻是暗驚。
想不到連魏延這麽傲慢的人,見著李治態度都如此恭敬。
但以李治的威望,顯然是鎮不住這位開國名將的。
那麽可以想象,在魏延心中李相爺是一個何等權勢的人物。
李治雖無太大的官職,但以其父權勢,便是朝中大將也要讓他三分。
更不用說魏延早年曾在李翊麾下效力,對這位“公子”更是格外客氣。
三人重新落座,李治徑自坐在了主位,魏延與薑維分坐兩側。
“方才在門外聽得一二,”
李治輕搖折扇,“文長將軍是為吳王之事而來?”
魏延點頭:
“……正是。”
“劉永在成都僭越妄為,某奉丞相密令,特來查辦。”
李治笑道:
“巧了,治出征之前,家父也曾叮囑,要妥善處置吳王之事。”
薑維心中一動:
“不知相爺有何指示?”
李治合上折扇,神色漸肅:“
家父有言,當收捕劉永,押解回京。”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魏延更是霍然起身:
“收捕吳王?他可是陛下親封的藩王,更是皇室宗親!”
“文長將軍稍安勿躁。”
“何況吳王在成都雖有僭越之舉,但並未真的造反,我們以何種理由收捕?”
李治示意他坐下,“劉永是否真的造反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們相信他確實造反了。”
“這一點,至關緊要。”
李治說這話時,語氣非常平靜。
仿佛在說一件家常便飯之事。
隻有堂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薑維與魏延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其中意味卻令人不寒而栗。
顯然,吳王要成為那位大人的政治犧牲品了。
良久,薑維才緩緩開口:
“公子要多少人馬?”
薑維隻是略一遲疑,便決定支持李治的行動。
因為他清楚,李治之所以這麽做,肯定是爹的意思。
而自己的靠山是諸葛亮。
諸葛亮既然把李治派到了自己身邊來,就說明他已經支持了李翊的做法。
既然如此,他肯定沒必要得罪兩位大佬。
“不必勞師動眾,”李治微微一笑,“治隻帶親隨十餘人足矣。”
魏延忍不住插話:
“公子不可輕敵!劉永麾下尚有數萬兵馬,皆是原魏國降卒。”
“公子隻帶十餘人,豈不是羊入虎口?”
李治搖頭笑道:
“文長將軍多慮了。”
“劉永麾下兵馬多為中原人士,豈會助他割據川蜀?”
“依治看來,他們非但不會阻攔,反而會助我一臂之力。”
他說得從容,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薑維心中卻是波濤洶湧。
這位看似文弱的公子,膽識謀略竟如此不凡。
倒是有幾分像他父親了。
“既如此,”薑維沉吟道,“某派一隊精銳暗中護衛,以防不測。”
李治頷首:
“伯約兄好意,治心領了。”
“不過……”
他話鋒一轉,“臨行前,治還有一事相告。”
他使了個眼色,魏延會意,起身告辭。
堂中隻剩下李治與薑維二人。
燭影搖曳,李治的神色在明暗之間變幻:
“伯約可知,諸葛丞相為何不讓你發兵成都?”
薑維心中一震,麵上卻不露聲色:
“維愚鈍,請公子明示。”
李治輕輕摩挲著手中的玉佩:
“其一,確實是怕你卷入皇室鬥爭。”
“但這其二嘛……”
他頓了頓,目光深邃,“伯約可記得韓信、文種之事?”
薑維沉默不語。
他何嚐不知,漢初韓信功高震主,最終慘死未央宮。
越國大夫文種不聽範蠡之言,終致伏劍自刎。
“偷渡陰平,奇襲成都,此等大功,足以名垂青史。”
李治緩緩道,“若再收降曹叡,以你的資曆立下如此大功,恐非善事。”
“畢竟此前征伐吳國之時,朝中許多軍功老人,就非常反對。”
“他們害怕新人崛起,搶走他們的位置。”
“你如果表現的太過亮眼,勢必會成為朝中老人的重點打擊對象。”
“丞相此舉,實是在保全伯約啊。”
薑維隻覺得後背發涼,冷汗涔涔而下。
他向來以匡扶漢室為己任,從未想過這些朝堂之上的明爭暗鬥。
如今聽李治一席話,方才驚覺自己已在懸崖邊緣。
“原來如此……”
薑維長歎一聲,“丞相用心良苦,維感激不盡。”
李治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伯約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薑維忽然想起些什麽,忙問道:
“那關於收捕劉永之事,難道說?”
“當然。”
李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陛下不喜歡虧待功臣。”
“但若是有人自己權力熏心,這不正好給了家父殺雞儆猴,敲打眾人的機會嗎?”
李治嘴角微微翹起,手指輕輕摩挲著,冷聲笑道:
“家父雖然已經不在內閣做事了,也常表示有讓賢之意。”
“隻是朝中許多人似乎忘了,如今的漢室江山——”
“半屬劉氏,半屬李。”
薑維默然。
他忽然明白,自己雖掌兵權,卻終究是這盤大棋中的一枚棋子。
而執棋者,遠在洛陽。
次日清晨,李治帶著十餘名親隨悄然離開梓潼,直奔成都。
薑維與魏延站在城樓上目送,各懷心事。
“伯約,”魏延忽然開口,“昨日李公子與你單獨談話,所為何事?”
薑維望著遠去的煙塵,輕聲道:
“……不過是些朝中瑣事罷了。”
“文長將軍,我們還是商議一下如何布防吧。”
魏延冷哼一聲,顯然不信,卻也不再追問。
就連直腸子如他,此刻也有一種如芒在背之感。
總覺得背後始終有一雙大手操縱著這一切。
而麵對這雙大手,魏延覺得十分無力。
他與他的同僚們,都隻能任由其擺布。
……
洛陽城中,積雪未消。
七旬的劉備臥在龍榻之上,麵色蠟黃,不時發出沉重的咳嗽聲。
三皇子劉理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湯藥。
“父皇,該進藥了。”
劉理輕聲說道,用銀匙舀起湯藥,仔細吹涼後才送到劉備唇邊。
湯藥沾到了劉備花白的胡須上,劉理連忙取出絲帕輕輕擦拭。
這個動作他做了整整三個月,自從父皇病重以來,他日夜不離榻前。
劉備勉強咽下幾口藥,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劉理急忙為他撫背,眼中滿是憂慮。
“伐魏的戰事……進行得如何了?”
劉備喘息稍定,聲音虛弱地問道。
劉理放下藥碗,恭敬回稟:
“……戰事進行的非常順利。”
“二哥已經攻下成都,曹魏偽王曹叡已經自縛出降,餘眾也盡數歸降。”
劉備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隨即又黯淡下去:
“朕卻聽說,永兒在成都夜夜笙歌,大宴群臣。”
“不知可有此事?”
劉理的手微微一顫,低聲道:
“二哥打了勝仗,一時驕縱也是有的。”
“想來不久便會收斂。”
“一時驕縱?”
劉備長歎一聲,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朕常教導你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今日的一時驕縱,來日便會釀成大禍。”
劉理垂首不語。
他知道父皇向來嚴厲,尤其對二哥劉永更是寄予厚望。
如今二哥剛剛立下大功就如此放縱,難怪父皇憂心。
劉備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劉理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
“父皇,讓兒臣再侍奉您一會吧。”
“退下吧。”劉備閉上眼睛,“去把你姨父叫來。”
劉理隻得叩首告退。
走出寢宮時,他回頭望了一眼.
隻見父皇蜷縮在錦被中,身形消瘦,全然不見昔日的英武。
一陣酸楚湧上心頭,他急忙轉身離去。
相府離皇宮不遠,劉理乘著轎輦很快就到了。
門房見是三皇子,連忙開門迎入。
“相爺正在後園喂魚。”管家躬身引路。
劉理擺手示意不必跟隨,獨自穿過熟悉的回廊。
他自幼常來相府玩耍,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還記得小時候,姨母袁瑩常常抱著他在池塘邊看錦鯉,那時的姨父李翊還會對他露出難得的笑容。
“理兒?”
一個溫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劉理回頭,隻見袁瑩站在月洞門下,手中捧著一束梅花。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卻掩不住當年的風韻。
“姨母安好。”
劉理連忙行禮。
袁瑩快步上前,扶起他道:
“好久沒來看姨母了。”
“聽說你日夜守在陛下榻前,人都瘦了一圈。”
劉理恭敬回答:
“父皇身子不好,我不敢擅自離開。”
“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袁瑩輕歎一聲,眼中滿是憐愛。
“你姨父就在池塘邊喂魚,去找他吧。”
袁瑩也是個聰明人,知道劉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他來,肯定不是專程來找自己的。
而是來找自己男人的。
當然,大部分來相府的人,都是來找李翊的也就是了。
劉理謝過姨母,向後園走去。
遠遠地,他就看見李翊站在池塘邊的亭子裏。
背對著他,正在向水中投喂魚食。
冬日的池塘結了一層薄冰,至今尚未完全化去。
幾尾錦鯉在冰窟中爭食。
李翊身穿深紫色朝服,外罩黑色貂裘。
雖然年已六旬,身姿依舊挺拔。
劉理放輕腳步,走到李翊身後三尺處,躬身行禮:
“姨父安樂否?”
李翊沒有立即回頭,而是將手中最後一把魚食撒入池中。
看著魚兒爭搶完畢,這才緩緩轉身。
他的麵容清臒,雙目深邃如潭,嘴角總是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雖然年事已高,但那雙眼睛卻依然銳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每次與這位姨父對視,劉理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壓迫感,呼吸不自覺地急促起來。
僅僅隻是望著他的湛明如波的眼睛,劉理便感到無比的窒息。
“是三皇子啊。”
李翊的聲音平穩低沉,“何事?”
劉理強自鎮定:
“父皇召見您。”
“知道了。”
李翊淡淡應道,轉身就要離開。
劉理突然鼓起勇氣:
“姨父!”
李翊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還有何事?”
“姨父……有沒有什麽想要教小侄的?”
劉理的聲音帶著一絲懇求。
李翊終於轉過身來,目光如刀:
“老夫不喜歡教成年人做事。”
“可您常常教太子做事。”
劉理不服,正色說道:
“他比我還要年長幾歲,難道太子不是成年人嗎?”
“阿鬥是太子,是東宮之主,未來的儲君。”
李翊語氣平淡,“老夫自然要教他明事理。”
“隻有他明事理了,將來他才能做一個好皇帝。”
“這既是對漢室負責,也是對江山社稷負責。”
劉理跪倒在地:
“我與太子都是您的內侄。”
“如果姨父願意教導小侄兩句,小侄一定銘記於心。”
園中一時寂靜,隻有寒風吹過枯枝的聲音。
李翊凝視著跪在麵前的年輕人,沉吟良久。
“……做好你該做的事。”
李翊終於開口,每個字都清晰無比。
“不關你的事不要做,也不要問。”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向府外走去。
黑色的貂裘在寒風中揚起,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
劉理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久久沒有起身。
姨父的話在他心中回蕩,看似簡單,卻蘊含著深意。
什麽是該做的事?什麽又是不該問的事?
他甚至不清楚。
李翊方才那番話,究竟是教導自己的話。
還是單純在回複自己?
亦或者,兩者都是?
他想起二哥在成都的所作所為,想起父皇病榻上的憂慮,忽然明白了什麽。
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比這乍暖還寒的寒風還要刺骨。
“三殿下,地上涼,快請起吧。”
袁瑩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柔聲勸道。
劉理借著姨母的攙扶站起身來,勉強笑道:
“多謝姨母關心。”
袁瑩為他拂去膝上的塵土,輕聲道:
“你姨父說話向來如此,你別往心裏去。”
“姨父教誨的是。”
劉理低聲道,“隻是……小侄愚鈍,不能完全領會。”
袁瑩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
“理兒,你是個聰明孩子。”
“現在朝中局勢複雜,你安心侍奉陛下便是,其他的……不要多想。”
劉理心中一震,抬頭看向姨母。
袁瑩的眼中滿是關切,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
“多謝姨母指點。”
劉理躬身行禮,“小侄告退了。”
走出相府時,天空又開始飄雪。
劉理沒有立即上轎,而是站在雪中,望著皇宮的方向出神。
父皇召見姨父所為何事?
是為了二哥在成都的驕縱,還是為了其他?
姨父那番話又是什麽意思?
一個個問題在他心中盤旋。
他知道,太子阿鬥雖無大才,卻是嫡長子,又有姨父李翊支持。
其位置是非常穩的。
劉理自入京以來,他除了侍奉劉備以外。
其實一直在結交京中權貴。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隻要出讓一定的利益,總會有人押注自己的。
因為沒有人可以兼顧所有人的利益。
現在就看有沒有人,願意提前買股,賭劉理這家上市公司將來能夠上市。
這樣一來,等將來公司上市,大家也能跟著分紅紅利。
但令劉理感到意外的是,
雖然京中有不少人,不滿意目前朝中的格局,選擇了押注自己。
但大部分朝臣,都是堅定不移的太子黨。
實話實說,這樣的格局,的確令劉理出乎意料。
李翊作為朝中最有權勢的人物,他站太子。
會帶動一幫人跟著站隊太子,這一點劉理心裏明白。
開國四公之一的張飛,與劉禪是姻親。
將來劉禪登基,張飛就是國丈。
他站太子,這一點劉理也理解。
但朝中許多與劉禪沒有什麽利益糾葛的人,居然也選擇站隊太子。
這令劉理大感不解。
畢竟人們總是要選擇利益的。
如果說當前的儲君,在未來不能滿足他們。
他們肯定會投你的股。
但大部分權貴都支持劉禪。
這確實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這也令劉理困惑了很久。
後來,還是陳泰的一句話,點醒了劉理。
那就是,李翊為什麽要支持劉禪?
天下人普遍認為,李翊是千古第一智。
所以人們隻需要根據他的思維方式來,就知道他的行為邏輯了。
經過分析,
得出了兩點結論。
第一,李翊求穩,他要保證嫡長子的繼承順序。
以防止將來連續上演奪嫡之爭。
第二,可能是更重要的一點。
劉禪宅心仁厚,對李翊敬若神明。
幾乎敢大膽放權給李翊。
這對於李翊這樣一個掌控欲極強的人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
也是李翊希望看到的。
這樣一來,就好理解京中其他權貴為什麽會選擇劉禪了。
就是因為劉禪太過宅心仁厚,沒有那麽多心眼子。
那大家都選擇扶他上位。
這樣將來,自己犯了錯也有回旋餘地,每日上朝也不用提心吊膽。
再說直白點,
大家就是覺得劉禪相對來說,更好控製。
要是換一個太有主見如劉理之輩的君主上來,大家的日子就不那麽好過了。
想明白這其中關節之後,
劉理便轉換策略,潛心侍奉在父親身邊。
同時向京中權貴們示弱,收斂自己的鋒芒。
希望那些大股東們,能夠看到自己潛力的一麵。
如今父皇病重,這場儲位之爭已經悄然開始。
而他,一個不起眼的三皇子,又該何去何從呢?
“殿下,雪大了,請上轎吧。”
侍衛輕聲提醒。
劉理歎了口氣,正要上轎。
忽然看見一隊騎兵疾馳而來,在相府門前停下。
為首的是個年輕將領,翻身下馬時鬥篷揚起,露出裏麵的戎裝。
“末將奉二殿下之命,有緊急軍報呈送相爺!”
那將領高聲說道,手中捧著一個密封的銅管。
劉理心中一動,上前問道:
“二哥在成都可好?”
那將領認出是三皇子,連忙行禮:
“回殿下,二殿下安好。”
“隻是……”
他猶豫了一下,“成都剛平定,事務繁雜,二殿下暫時不能回朝覲見。”
劉理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他看著那將領匆匆進入相府,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
回到宮中,劉理沒有立即去父皇的寢宮,而是先去了偏殿。
這裏是他平日讀書的地方,牆上掛著一幅大漢疆域圖。
他的目光落在益州的位置,那裏剛剛被塗成了代表齊漢的紅色。
“二哥……”
他輕聲自語,腦海中浮現出劉永英姿勃發的麵容。
小時候,二哥常常帶著他騎馬射箭,教他兵法武藝。
可自封了藩王之後,二哥性情便變得越發急躁。
“殿下,”一個宦官匆匆進來,“陛下宣您過去。”
劉理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向寢宮走去。
來到宮門外,他看見李翊正好從裏麵出來。
二人對視一眼,李翊微微頷首,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進入寢宮,劉備已經坐起身來,麵色比之前紅潤了些,眼中也有了神采。
“理兒,過來。”劉備招手示意。
劉理跪在榻前:
“父皇召兒臣有何吩咐?”
劉備凝視著他,良久才道:
“你姨父剛才與朕商議,決定派你去益州犒軍。”
劉理心中一驚,抬頭看向父皇。
犒軍本是美差,可在這個敏感的時刻,這個任命顯然別有深意。
“兒臣……恐怕難當此任。”
劉理謹慎地回答。
劉備微微一笑:
“你年紀不小了,該為朝廷分憂了。”
“永兒在成都立下大功,你去代朕犒賞三軍,也是理所應當。”
劉理心中忐忑,卻不敢違抗:
“兒臣遵旨。”
“去吧,三日後動身。”
劉備揮揮手,又補充道,“記住,你是代表朕去的。”
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劉理叩首告退,心中亂成一團。
走出寢宮,他看見太子阿鬥站在廊下,似乎是在等他。
阿鬥比他年長幾歲,容貌敦厚,性子溫和。
與英武的劉永截然不同。
“三弟,”
阿鬥上前拉住他的手,“聽說你要去益州?”
劉理點頭:
“奉父皇之命,前去犒軍。”
阿鬥歎了口氣:
“二弟在成都……可還安好?”
“聽說一切都好。”
劉理謹慎地回答。
阿鬥左右看看,壓低聲音:
“三弟,此去益州,萬事小心。”
“二弟性子急,你……不要與他衝突。”
劉理心中五味雜陳。
大哥雖然貴為太子,卻從未以勢壓人,對兄弟們一向友愛。
“多謝大哥關心,小弟記住了。”
阿鬥拍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回到自己的寢殿,劉理屏退左右,獨自思考。
父皇為何突然派他去益州?是真的隻是犒軍,還是另有目的?
姨父李翊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他想起李翊的那句話:
“做好你該做的事,不關你的事不要做,不要問。”
也許,此去益州,他隻需要做好犒軍的工作。
其他的什麽都不該問,什麽都不該管。
可現實真的有那麽容易嗎?
劉理對此去前路,感到十分迷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