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原則與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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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善’……沒有鋒芒?”
    哀魄喃喃,平素滿是滄桑風煙的瞳內渾然不加掩飾地湧現出大片迷茫。
    蘇長泠見此緩而慢地長長吐出口氣來,她垂下眼睫,那話也不知是在說給伏矢,還是在說給她自己:“是的,伏矢。”
    “你的‘善’太過柔軟,太過沒有底線。”
    “毫無底線的善念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那會滋長人們的野心與貪婪,當然,這裏大約還有部分問題要歸咎於你的母親,她隻告訴你要如何為‘善’,卻沒告訴過你要如何當一個真正的‘人’。”
    “什麽叫……她沒告訴我過要如何當一個真正的‘人’?”哀魄迷茫得愈發厲害,她不大能明白她在說些什麽,但直覺卻又告訴她,那是對的。
    “意思就是,‘人’是有原則和底線的,但你母親在教你要行善時,卻忘了教給你該如何保住自己的底線與原則。”劍修說著輕輕晃動了眼瞳,“或許是她覺著你不會忘掉自己的原則底線。”
    “亦或許是,她覺著依著你與你夫婿的身份地位,不會有那麽不長眼的人將這些醃臢事捅到你的麵前來。”
    “但她忘了,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王朝會更迭,從前身居高位上的世族也會一朝被新君貶入穀底。
    人是會死的,人心也是會改變的。
    倘若沒了那些人——她的夫婿、兒子,以及那些終其一生都忠心侍奉於她的奴仆——倘若沒了這些人守在她身側,那麽,身為一個毫無底線的“善人”,她無疑便會變成眾人眼裏的一塊肥肉。
    ——渾無防備,唾手可得。
    “人一向喜歡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蘇長泠說著愈發低垂了眉眼,“你越是對他們好,他們越想索求更多。”
    “這就是所謂的‘升米恩,鬥米仇’。”
    “一旦他們習慣了就這樣毫無原則的向你索取,當有一日你不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的時候——不管那種‘不再能’是源自於客觀的‘無法’,還是主觀的‘不願’——他們都會反過來痛罵你的虛偽無情。”
    “所以,你確實是錯了,伏矢。”劍修轉頭定定望向身側的華服老婦,“錯不在行善,而在認人不清,在毫無原則與底線的行善。”
    “將自己近乎於無的底線暴露在眾人麵前,是件很冒險的事——那意味著你從暴露的那一刻起,便要不斷去賭對麵人的良知與善念。”
    現在想想,其實她很能理解哀魄的母親為什麽不曾教給她這個。
    因為這世上沒有丁點底線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哪怕是那些被人視為軟麵團子的“老好人”,隻要是“人”,他們心中亦總歸是要有些不容他人碰觸的原則地帶。
    但很可惜,她正正好碰上了哀魄。
    ——一個從前真不曾成為過“人”的石頭。
    身為山神的本職天性,令她對世人有著近乎無限度的包容與耐心,這又恰注定了她終竟會亡命於此。
    這大約就是所謂的“劫數”。
    “但那是很難的——賭人心,一向是個極難能賭贏的局。”蘇長泠話畢慢悠悠收回了目光,伏矢轉頭盯著她的側臉瞅了半晌,忽的噗嗤笑出了聲:“你說得對,孩子。”
    “人心的確是個極難賭贏的局。”
    “但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我聽著好怪呀——”婦人笑眯眯舒展了眉心的溝壑,一麵意有所指般微抬了下頜,“我不是個真正的‘人’,你也不是。”
    “甚至可以說,在場的諸位就沒一個是‘人’的。”
    結果,恰恰是他們這群全然不是“人”的玩意,在這討論起了“人”的原則與底線——這事聽著不但荒謬,還隱隱帶著種說不出的、她覺著有些發冷發涼的滑稽。
    “嘖,這話別說你聽著怪了。”劍修應聲咂嘴,“我說著也挺怪的。”
    ——先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塊石頭的那會還好,這會知道了,這話一脫口,便也跟著怪起來了。
    “那就不要再說這些了。”哀魄輕鬆聳肩,話畢拄著拐杖小心撐起了自己的身子。
    ——寬大的衣擺下偶然泄露出幾分皮肉被火燒灼過的焦糊味道,蘇長泠餘光能瞥見她那衣裳後隱約透出來的、她已枯萎幹縮了的腿腳。
    “帶我離開這裏吧,孩子。”眉目慈祥的老婦人含笑彎了眼,“我已在外麵遊蕩得足夠久了。”
    “誒?這就回去了嗎?”蘇長泠聞言一愣,她怔怔看著伏矢,半晌都沒能回過神來,“我還以為……”
    ——她還以為她會和惡魄或是雀陰她們一樣多拖一拖、多鬧一鬧呢。
    畢竟,她不是早就想要找個合適的地方安心養老了嗎?
    如今還難得有這麽一個山清水秀的清淨地方……
    “你還以為什麽?”哀魄嬉笑著回問一句,“以為我會像那些孩子們似的,拖著留在外麵不願回去嗎?”
    “放心吧,那不會的。”
    “我可早在講我那痛苦又漫長的一生的時候就與你說過——我活了八十多歲,早便活夠啦!”伏矢說著慢慢呼了一口,她笑中藏著一線不大明顯的狡黠,那顏色晃得蘇長泠不住的一陣恍惚。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麵前站著的不是什麽八十多歲的年邁婦人,而是少女——一個明豔又活潑的、剛二八年華的鮮妍少女——而那大約正是哀魄年輕時的模樣。
    “何況,我從一開始便跟你們講過了。”笑夠了的婦人端莊萬般地挺直了腰杆,“我給你們講我的故事,是想請你們幫忙解決我心中的一道疑惑。”
    “眼下我那困惑既已被你解了,我自然也就沒了繼續留在這裏的理由。”
    “人間很好。”哀魄邊說邊甚是輕巧地歪了下腦袋,“但不適合我這樣腐朽執拗的老頑固。”
    “再加上……”她半是有意、半是無意地將尾音拖了個又遠又長,一麵慢條斯理地將目光轉投到了一旁許久都不曾出聲、恨不能把自己縮成隻鵪鶉的青年身上。
    應無風頂著她的視線,不自在地越發縮了脖子。
    於是伏矢麵上的笑意愈加大了,她轉身拍了拍劍修的發頂:“走吧,孩子。”
    “我們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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