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9章 這是他的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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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德村,平安鄉的一塊飛地。
    說它是飛地,因為它被重重大山徹底隔絕,它是全鄉,乃至全縣最貧困、最偏遠、交通最閉塞的村莊。
    從鄉政府出發,施逆開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來到一條湍急的河流前。
    路,到這裏就斷了。
    河上沒有橋,隻有一條用兩根鋼索固定的簡易溜索,下麵掛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框。
    河對岸,就是真正的朗德村地界。
    但要進村,還要翻過一座近乎九十度垂直的陡峭大山。
    李平生站在河邊,望著對岸雲霧繚繞的懸崖峭壁,臉色凝重。
    同行的除了扶貧辦的施逆,還有幾個鄉裏的幹部,包括被李平生特地點名帶上的田雨林。
    “李鎮長,這就是朗德村的路。”
    田雨林指著那條在風中搖搖欲墜的溜索,歎了口氣。
    李平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村裏派來接應的幾個年輕人,熟練地爬上溜索的起始架,將人和物資一個個地運到對岸。
    輪到李平生時,他沒有絲毫猶豫,坐進了那個狹小的鐵框。
    腳下是咆哮的河水,耳邊是呼嘯的山風,鐵框在鋼索上發出“吱嘎吱嘎”的刺耳聲響,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到了對岸,真正的考驗才開始。
    所謂的山路,不過是前人硬生生在峭壁上鑿出的一些僅能容納一隻腳的淺坑,旁邊拉著一根同樣鏽跡斑斑的鐵鏈。
    手腳並用,攀爬了近一個小時,所有人都已是氣喘籲籲,滿身泥土。
    當他們終於登上山頂,看到那個隱藏在群山坳裏,由幾十棟破舊木屋組成的村落時,饒是李平生早有心理準備,心中還是一沉。
    村口,黑壓壓地站滿了人。
    男女老少,幾乎全村出動,他們就那麽靜靜地站著。
    一張張被高原紫外線灼得黝黑的臉上,寫滿了麻木。
    為首的是一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刻得像核桃一樣的老者,拄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木杖。
    他是朗德村的村支書,陳老根。
    看到李平生一行人,陳老根帶著幾個村幹部迎了上來。
    “您就是縣裏派來的李鎮長吧?”陳老根的聲音沙啞幹澀。
    “我是李平生。”李平生點了點頭。
    沒有多餘的寒暄,陳老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李平生,嘴唇哆嗦著,仿佛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李鎮長,領導們……到村部裏坐下說吧。”
    所謂的村部,是村裏唯一一棟磚瓦房。
    牆壁已經開裂,屋裏隻有幾張破舊的桌椅。
    李平生一行人被圍在了中間,村民們則擠在門口和窗外,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聚焦在李平生身上。
    李平生全程沉默。
    陳老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李鎮長,我們朗德村的人不是天生就喜歡鬧事上訪的。”
    他的第一句話,就讓在場的所有鄉幹部心中一緊。
    “我們知道,鄉裏、縣裏都窮,都不容易。這麽多年,我們也就認命了。但是,現在老天爺不給我們活路了。”
    “你想過沒有,為什麽我們祖祖輩輩守在這窮山溝裏不肯搬走?”
    李平生搖頭,陳老根用木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麵。
    “因為這座山的後山坡上,埋著我們朗德村一百多個爺們的英魂!”
    “當年打鬼子,我們村的青壯年都跟著隊伍上了戰場,沒幾個活著回來的!”
    “這裏是他們的根,是他們的家,我們這些做子孫的,要是為了自己過好日子,就把祖宗的墳給扔了,我們還算人嗎?”
    李平生靜靜地聽著,心中巨震。
    他隻知道朗德村窮,卻不知道背後還有這樣一段沉重的曆史。
    “以前窮,還能對付著過。”
    “山裏種的藥材、香菇,我們背下山,能換點油鹽。可現在呢?”
    陳老根搖頭說道:“路越來越難走,外麵什麽東西都漲價,我們想給娃買支筆都得走一天山路,還不一定買得到!”
    “是啊,李鎮長……”一個婦女哭出了聲,“日子苦,我們能忍。可娃娃們的命,不能不顧啊!”
    說到這裏,整個屋子裏的氣氛都變了。
    “三個月前,村裏小學的王老師,帶著七個娃娃去鎮上中心校考試。”
    “過河的時候,溜索的繩子磨斷了一股,鐵框子在半空中晃得厲害,王老師為了護著娃娃們,自己半個身子都探在外麵。”
    “人是沒掉下去,可到了對岸,最小的那個女娃,才八歲,叫山杏,嚇得腿都軟了。”
    “爬那段上山崖的時候,山杏手一滑,腳下踩空了……就從那麽高的地方,滾了下去……”
    陳老根再也說不下去,捂著臉,發出了壓抑的嗚咽。
    屋裏屋外,哭聲一片。
    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因為一條該死的路,沒了。
    這才是他們不顧一切去上訪的真正***。
    李平生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
    他看過無數份關於朗德村的資料,但那些冰冷的文字,遠不及眼前這撕心裂肺的哭聲來得震撼。
    他越聽,心裏越是堵得慌,像一座大山,壓在了他的心頭。
    ……
    夜,深了。
    山裏的夜晚,冷得刺骨。
    李平生被安排在村部的一間小屋裏休息,但他毫無睡意。
    他找到正在院子裏抽著悶煙的田雨林。
    “田哥。”
    田雨林回頭,看到是李平生,遞過去一根煙。
    李平生擺了擺手。
    “田哥,這條路,得修。”李平生開門見山,語氣不容置疑。
    田雨林猛地吸了一口煙,煙頭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滅不定。他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為什麽要修?”
    他想聽聽這個年輕人的真實想法。
    李平生望著遠處漆黑的山巒輪廓,聲音低沉而有力。
    “以前看一個小品,裏麵有句話,我記了很多年。”
    “路壞了,咱還能對付著走。人心要是壞了,那就真挽不回來了。”
    田雨林身體一震,夾著煙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沒想到,李平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
    “平生,你知道嗎,十年前,我就站在這裏,跟當時的縣領導提過修路的計劃。”
    “當時我們請了省裏的專家來勘探,做了最節省的預算。”
    “從河邊修一條盤山公路到村裏,全長不到十五公裏,但幾乎全程都要在懸崖峭壁上作業,還要在河上架一座橋,最低預算,一個億。”
    一個億,對於之前的李平生來說並不多。
    “十年前的一個億。”
    田雨林苦笑,“朗德村全村的家當都賣了,也湊不出十萬塊。”
    “鄉裏的財政每年能有幾百萬就謝天謝地了,發完工資,剩下的錢連給學校換幾張桌子都得打報告。”
    “指望縣裏?縣裏自己都有一屁股債,更不可能為了一個隻有三百多人的小村子,拿出這麽一筆巨款。”
    “所以,這件事就這麽耽擱下來了。”
    田雨林看著李平生,眼神變得格外嚴肅。
    “十年過去了,物價、人工都翻了多少倍?”
    “現在要想修這條路,我估計沒兩個億根本打不住。這根本就是個無底洞。”
    田雨林頓了頓,壓低了聲音。
    “朗德村這個爛攤子,誰碰誰死。”
    “林海洋為什麽在會上要把這事硬塞給你?”
    “他就是想讓你跳進這個天坑裏,最後項目搞不成,還要背一個失信於民的黑鍋。”
    “這是他的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