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縣城招待，李平生沒有開燈。
    徐長生那張公事公辦、滴水不漏的笑臉，老楊那雙布滿血絲，從充滿希望到徹底黯淡下去的眼睛。
    還有楊霄、王德發，以丁百合，他們談笑風生走進飯店的背影。
    一股無名火在胸膛裏橫衝直撞，燒得他五髒六腑都跟著疼。
    憑什麽？
    就憑他們官大？
    就憑他們有錢？
    朗德村那四條人命在他們眼裏，難道就隻是一份需要走流程、需要打勾畫叉的文件嗎？
    他翻了個身，從口袋裏摸出半包被壓得皺巴巴的煙，抽出一根點上。
    煙霧繚繞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劉嫂那張毫無生氣的臉，看到了那幾個孩子被打撈上來時，身體僵硬、麵色青紫的模樣。
    “修路，必須修！”
    這句話，仿佛還回蕩在耳邊。
    李平生猛地坐起身，將煙頭狠狠摁在煙灰缸裏。
    不行，不能就這麽算了。
    徐長生說要縣委常委會研究通過？
    好，那我就去找縣委。
    他說平安鎮已經有了一個大項目？
    狗屁！
    那是楊霄的麵子工程，是他們官商勾結的提款機，跟朗德村村民的活路有半毛錢關係嗎？
    李平生越想越氣，一股執拗的、近乎莽撞的勁頭從心底升起。
    有誌者事竟成。
    我就不信了，我天天來，堵在縣政府門口不走了，他們能把我怎麽樣？還能再把我拘留了不成？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他看了一眼手機，淩晨兩點。
    他躺回床上，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這一夜，他睡得極不安穩。
    第二天一大早。
    天剛蒙蒙亮，李平生就退了房，在路邊攤隨便吃了兩個包子，直奔平安縣縣政府大院。
    縣政府門口站著兩個穿著製服的保安，眼神銳利。
    李平生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衣領，邁步走了過去。
    “同誌，請留步。”一個年輕的保安伸出手臂，攔住了他。
    “請問你找誰？有預約嗎？”
    李平生心裏早就打好了腹稿：“同誌你好，我是平安鎮的，過來縣裏有點財務上的問題對不清楚，急著需要找領導說明一下情況。”
    年輕保安皺了皺眉，公事公辦地問道：“財務問題？哪個部門的？具體找哪位領導？”
    李平生搖了搖頭：“我也不太清楚具體是哪位領導負責，我們鎮長讓我趕緊過來處理，說事情比較急。”
    一聽這話，年輕保安的臉色沉了下來。
    “不知道找誰？”
    “那不行，沒有具體由頭和接待人，不能讓你進去，這是規定。”
    旁邊一個年紀稍大、看起來經驗更豐富的老保安也走了過來。
    “小夥子，縣政府大院不是菜市場，想進就進。”
    “你要麽讓你說的那個鎮長給裏麵打個電話，要麽就回去搞清楚了再來。”
    李平生提高了聲音。
    “我真是來辦事的，事情很緊急，要是耽誤了，這個責任誰負？”
    年輕保安被他這話一噎，頓時也來了火氣。
    “你這人怎麽說話呢？我們按規定辦事，負什麽責任？你要是再在這裏胡攪蠻纏，我們就按擾亂單位秩序處理了！”
    “我怎麽就胡攪蠻纏了？我是平安鎮的副鎮長李平生，來縣裏匯報工作，你們憑什麽不讓我進？”
    李平生也顧不上偽裝了，直接亮明了身份。
    老保安搖頭笑笑：“副鎮長？哪個副鎮長來縣裏連個門都摸不清？小夥子，別以為我們好糊弄。”
    三個人就在大門口爭執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就在這時。
    “吵什麽呢？一大早的，在政府門口像什麽樣子？”
    李平生回頭一看。
    隻見一個三十多歲，戴著金絲眼鏡，穿著幹淨白襯衫的男人正皺著眉看著他們。
    兩個保安看到來人，腰杆挺得筆直，臉上堆起了恭敬的笑容。
    “劉秘書，您來了。”年輕保安急忙打招呼。
    老保安也連忙解釋道：“劉秘書，您別誤會。是這個人非要往裏闖，問他找誰也說不清楚，還在這兒大吵大鬧，我們正要處理呢。”
    被稱作劉秘書的男人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了李平生的身上，仔細地審視著。
    李平生迎著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劉秘書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對著兩個保安揮了揮手。
    “行了，你們去站崗吧，這裏我來處理。”
    “是，劉秘書。”
    兩個保安如蒙大赦，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劉秘書這才轉向李平生，語氣平淡地說道：“跟我進來吧。”
    李平生愣了一下，隨即跟了上去。
    劉秘書在前麵帶路，一言不發。
    李平生跟在後麵，心裏七上八下的。
    他不知道這個劉秘書是什麽身份，也不知道他會把自己帶到哪裏去。
    穿過寬敞的大廳，走上二樓，劉秘書推開一間掛著秘書處牌子的辦公室門。
    辦公室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
    劉秘書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後坐下，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坐。”
    他給李平生倒了杯水：“李平生？嗬嗬，我記得你，從天海市調過來的。”
    李平生嘴唇動了動，搖頭苦笑。
    所幸，劉秘書也沒有再說：“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別跟我說財務問題，那個借口騙騙門口的保安還行。”
    李平生歎息一聲，咬牙說道：“說來話長……”
    他定了定神，將朗德村發生的事情全部說了一遍。
    從三個孩子意外身亡，到劉嫂投河自盡，再到昨天找交通局徐長生簽字被拒，以及看到楊霄和王德發的事情，都說了。
    他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過多的情緒渲染，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一個關於四條人命和一條活路的事實。
    劉秘書一直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等李平生說完，辦公室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所以，”李平生終於忍不住，“劉秘書，我想請您幫個忙，帶我去見一見分管交通的縣長，隻要能讓他知道真實情況，我相信……”
    “不可能。”
    劉秘書幹脆利落地打斷了他，語氣裏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李平生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李鎮長，我姑且這麽稱呼你。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第一，徐長生為什麽不給你簽字？”
    “因為他不敢。楊霄那個三千萬的項目是縣長親自點頭的，誰敢在這個時候去觸黴頭？”
    “其次，副縣長和楊霄的關係比你想象的要深。”
    “你去了，他最多是和顏悅色地把你打發走，往後你以後在平安鎮的日子會怎麽樣？”
    李平生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劉秘書的話交代的很清楚，讓李平生看到了背後盤根錯節、肮髒不堪的利益網絡。
    劉秘書搖了搖頭，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
    “我隻是個秘書，人微言輕。”
    “你讓我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你，去得罪那麽多人，等於是拿我的仕途在賭。”
    “你說，我可能這麽做嗎？”
    李平生徹底沉默了。
    他知道，劉秘書說的是實話。
    將心比心，如果換做是自己，恐怕也做不到。
    辦公室裏的氣氛再次凝固。
    李平生站起身：“謝謝您，劉秘書，我知道了。”
    他轉身準備離開，心中已是萬念俱灰。
    “等一下。”
    劉秘書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