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武陵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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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    鬱儀心中驚訝。
    江駙馬在朝為官時,張濯正在安州賑災,他們既不曾有同朝為官的機會,更不曾有私交甚好的傳聞,未成想竟會有同席飲宴的時候。
    先帝在世時曾以“滿懷冰雪、淵清玉絜”八字稱頌張濯清直磊落,如今竟也開始結交朋黨了。
    “那我先留拜帖給駙馬。”說罷,鬱儀恭恭敬敬遞上拜帖,除了這一封拜帖外,鬱儀還送了一小塊上好的鬆煙墨。這東西不是什麽稀罕物什,隻不過產地在鬱儀的老家鬆江,是用鬆樹的煙灰製成的墨,色偏黑藍、墨膏如膩,若用茶水來研磨,更有一番別出心裁的清香。這樣的禮物襯得上鬱儀現在的身份,又帶了幾分樸拙的雅趣。
    江駙馬的長隨見鬱儀舉止端莊、談吐不俗,有意小聲提點:“若大人有心,申時後再來吧。”
    鬱儀客客氣氣地謝過。
    公主府坐落在康鄔街上,倒是個鍾靈毓秀、鬧中取靜的地方。鬱儀沒有多逗留,順著康鄔街向北走,打算再逛一逛,等天黑前回到紫禁城去。
    她沒有和別的庶吉士們一道在梧桐街上買間瓦舍落腳,至今仍住在庶常館為他們供給的幾間直房裏。
    路過買雕板的店鋪門口,鬱儀順手又買了幾塊巴掌大的木頭,這些大都是一整塊木頭上切下來的邊角料,秦酌閑暇時喜歡做木雕,專門托鬱儀幫他帶幾塊木頭回去。
    景福樓是興起於高祖時期的老字號,起先不過是給南來北往的販夫走卒一個歇腳飲茶之處,經年日久也成了氣候,簾幕高掛,屏圍四繞,當中一幅四海山河畫屏,兩廂金爐香靄。
    紗幕逶迤,箜篌琵琶。
    杯盤錯彩,寶妝花色。
    如今的景福樓早已成了京城勝景,多少流水樣的金銀便在這推杯換盞間嘩啦啦地流向四麵八方,或是行賄官僚、或是買官賣官,又或是文人騷客題詞樓上,隻盼終有一日能得伯樂一顧。
    二樓內雅舍裏賓朋滿座。
    江止淵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茶,可他也隻能以此掩蓋自己心中的不安。
    今日在座的人中他隻認識一半,大多是去歲恩科時派往各處的主官,在幾位閣臣牽頭下於此辦了一場茶宴。江止淵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坐在首位的張濯,心中愈是惴惴不安。
    他和張濯素無來往,隻聽聞這位新入閣的張大人性情冷淡,平日裏亦不過多言語。早年間曾在太和殿前與他有過一麵之緣,果真如傳聞所言般瓊枝玉樹、矜重自持。驟然得到他的邀請,江止淵亦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這位張大人的垂青,憂的是自己早已尚主,便是有再多才華,也無處施展。思及至此,杯中的鐵觀音也化成了燒刀子,一飲而盡,熱意翻湧。
    整場茶宴,張濯從頭到尾未置一詞,甚至沒看江止淵一眼。
    席上先是有人提起蟹宴:“膏蟹鮮美,以鹽醋食之,五味皆全。待至十月時蟹稻皆肥。膏膩如瓊脂珀屑,佐以肥臘鴨、牛乳酪,漱以雪蘭茶……”
    江止淵熟悉茶宴的流程,起先大多是說些風花雪月的雅事,最終總得要轉回到朝堂上去。或是義憤填膺,或是爭個麵紅耳赤。
    果不其然,才小半個時辰,幾杯水酒入喉,便有人聊起恩科上的見聞。
    “從皇上登基之日起,南麵便不太平。黃冊遲交不說,反詩便不知寫了多少。太後為著平息物議,今年從鬆江府、江寧府點上來的進士也比以往多,竟還選了女進士,你們都見過了嗎?”
    “去玉堂署辦差時見過一回。”周懷仁笑說,“好個春梨綻雪的女諸葛。”
    他用的詞雖雅,人人都聽出話裏話外的輕視之意。
    江止淵不由道:“閱卷都是糊名的,彌封未解開時,哪有人知道文章是女子寫的。既然太後娘娘取她為一甲,定然是蘇進士有真才實學。武周時上官家的女公子又有誰敢輕視?”
    場麵為之一靜。
    江止淵感受到一道清冷的目光穿過眾人,輕輕落在他的臉上。
    周懷仁被落了麵子,頓時有幾分不快,還未開口,便聽得坐在首位上的張濯淡淡啟口:“太後娘娘欲選侍讀學士,懷仁覺得誰能勝任?”
    周懷仁隻得道:“自是曹岑。他是廬州曹氏出身,曹氏出了兩位國公、一位勇毅侯,縱然如今不敵當年,但餘威猶在。除了他,還有幾位庶吉士,有甘州的劉黔齡、汪且真,他們都是出身簪纓望門的公子。”
    說罷,他又小心望向張濯:“張尚書以為呢?”
    張濯略頷首,似是而非:“如懷仁所言。”
    周懷仁輕輕鬆了口氣。
    這位未滿而立的年輕尚書今日並未曾穿官服。一身長衣廣袖,花犀束帶上佩掛芙蓉玉。
    一如既往的澹然疏朗、瓊潔峭拔,引得天下名士都甘心為他趨之若鶩。
    不知是不是周懷仁的錯覺,數日不見,今日的張尚書更多了幾分不符合年齡的孤決與蒼涼。
    他眉心微蹙,目光沉鬱。像是羈旅匆匆,塵滿客袍,風霜滿鬢。
    這樣的張濯令他感覺陌生,又感到恐懼。
    一直到茶宴散場,張濯都沒再說第三句話。
    江止淵有心想同張濯再攀談一二,隻可惜他被一群人眾星捧月般簇擁在首座,一直不得空,江止淵隻得先行一步。
    待他坐上馬車行過一箭之地,車夫對他說:“駙馬,張大人的馬車停在前頭。”
    江止淵有些激動地掀開車簾,一麵下車對張濯拱手:“張大人。”
    張濯站在車前,目光落在江駙馬臉上,寧靜悠遠,像是隔了匆匆十數年光景。
    日光如金,細碎斑斕。
    片刻後,他笑:“好久不見。”
    江止淵怔忪了一下,顯然不知道自己與張尚書哪裏來的交情。隻好附和道:“是,還未來得及恭賀張大人入閣之喜。”
    張濯輕聲謝過:“我今日來有一事相求,是關於蘇進士的。”
    江止淵心中了然,猜想隻怕是張尚書有了惜才之心,想要讓自己幫蘇進士投卷給夷陵公主,於是點頭:“我自會上心,若蘇進士過府,我自當助她一臂之力。”
    “不。”張濯輕輕搖頭,“請江大人一定不要襄助她。”
    江止淵聞言一愣:“為何?”
    張濯道:“的確是有不好與駙馬直說的理由,是張某的私事,不得已才來請駙馬相助。”
    “既如此,”江止淵點頭,“若她當真來見我,我便依張大人所言便是。”
    “多謝。”張濯含笑,“如此張某便欠下一個人情給駙馬,若他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還請駙馬不要客氣。”
    江止淵聽後連連擺手:“這本不是什麽大事,張大人切勿如此。”
    車轔轔,馬蕭蕭。
    江止淵走後很久,張濯都還站在原地。
    在這旌旗招展的皇城下,那些被時光衝刷得泛黃的回憶漸漸鮮煥起來。
    他臉上的笑容淡了,緩緩蹲下來,用手捧起一把道邊的黃土。
    塵土被早春的日光曬得有些溫熱,一陣風吹過,便從指縫間匆匆溜走。
    張濯臨死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能回到二十年前。
    回到一切還沒發生時、回到他才遇到蘇鬱儀的那一年。
    十九歲的蘇鬱儀和二十九歲的自己。
    沒有家仇國恨,沒有陰陽相隔。
    張濯說不清自己對鬱儀是什麽感情。
    像是一壺濃茶煮至沸騰,再用冷水淋下,茶壺表麵上仍舊平整如舊,內裏早已寸寸開裂。
    他想,既然她死前都不願再見他一麵,他心裏應該是恨她的。
    恨蘇鬱儀讓自己困在她死去的那一年,月月年年,得不到解脫。
    記憶中倔強不服輸的小姑娘,死在了那個讓她效忠近十年的皇帝手中,張濯替她不值。
    他想在一切都沒發生前,再見她一麵。
    印象中朦朧記得鬱儀曾向江止淵行卷,所以張濯才會趕在蘇鬱儀之前提前攔住江止淵。
    歌台晚景,盛世依舊。
    不同於記憶中的滿目瘡痍,此刻的京城仍舊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沒有乘馬車,張濯沿著林立的街道緩行,用了小半個時辰竟然走到了康鄔街上的公主府門前。
    早春的白玉蘭肥碩豐盈,像是一捧瓊林飄落的雪。
    公主府門外站著一個人。
    那年輕的女子背對著他在同江駙馬身邊的長隨說話,長隨恭恭敬敬地將書稿還給蘇鬱儀:“駙馬感念蘇進士的心意,隻是駙馬如今僥幸宦海脫身,早已不問官場中事。駙馬說他既不能了結蘇進士的心願,自然也不好收你的禮物,這塊鬆煙墨還請蘇進士一並帶回。”
    蘇鬱儀收回書稿並不生氣,語氣溫和:“如此是在下冒失了。至於這塊墨也不是什麽名貴之物,駙馬若是不喜歡丟了或是送人都是一樣的。”
    長隨推脫不掉隻得收下。
    隔著一條街,她的聲音聽得並不真切,唯見那纖細的肩膀隨著她言語間輕輕起伏。
    像是一株神清骨秀的花,昂揚著、蘊藏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隻此一眼,肺腑間都滾動起澀苦的痛意,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割皮劃肉,撕扯張濯寸寸骨血。
    隻餘下無盡的蒼涼與悲痛。
    自蘇鬱儀死後,他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再見過她了。
    最後一次與她說話還是在太平九年,鬱儀在外放靈州之前,飲馬坡下曾與他割袍斷義。
    那時她說得每一字、每一句,都被他用漫長的餘生反複回憶直至銘心刻骨。
    猶在眼前。
    而再與她相見,便是她殞身之日,錦衣衛送來的一口薄棺。
    血氣翻湧,張濯臉色蒼白,一手按住胸口,另一隻手扶在牆上,人幾乎站立不穩。
    身後侍從連忙上前來想要扶他,被張濯用手勢製止。
    他背過身,微微閉目。
    “成椿。”
    一個穿青衣的侍從對著他行禮:“主子。”
    “有句話,勞你替我轉告那位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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